“小四,你还年轻,压根不知道皇权的黑暗与强势,纵使我们出身世族,对他们来说亦不过蚍蜉撼树。”
“为父也承认,当年的事情,与我自私懦弱脱不了干系,但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斯人已矣,这些年我也努力在弥补,努力学习去做一个好父亲,希望修复你跟大长公主的关系,毕竟你们都是我最亲的家人。”
看她神色有所松动,郗太傅顿了顿,继续道:“你以为为父是想什么好处都占?其实你错了,咱们这样的家世,道一句钟鸣鼎食不为过,况且有没有翁主的封号你都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世家贵女,但是你想过没有,她现在怀着孕,这个孩子,是大家都期盼着的,你若将从前的事情抖出来,若是她再一次......”
再一次什么他说不出口,怕一说出来,就成了真。
“且不说她心里受不受得了,只怕身体也是承受不住的,小四,我们本来该是幸福的一家,甚至不需要你去撒善意的谎言,只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而已,咱们一家人重新开始,难道不好吗?”
郗太傅很少跟她说这么长一段话,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她剖开他的心,甚至带着隐隐的请求。
郗薇有些迷惘,她之前的诉求是要离开这个虚假的家,因为她曾经以为她是怨他们对她的不理不睬冷漠以对的,可是当知道真相真让她有机会报复的时候,她下不了手。
是的,若是大长公主肚子里的孩子再因为她有什么问题,她可能一辈子都良心难安,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郗太傅看出来了她的犹豫,进一步道:“小四,你让人去安陆的事情为父都知道。”
看她眼神诧异,他安慰般拍了拍她的肩膀,“为父还知道那希长生跟产婆被李亘带到上京了,他来找我过,还想威胁一番,但你放心,这件事为父会处理好的,你只管安心的做你的郗四小姐,一切有我。”
“他威胁你作甚?”郗薇警觉起来。
看来李亘没撒谎,她确实对他十分戒备。
郗太傅安抚似的拍了拍她,“没什么,小事罢了,也不算威胁,只不过是想求娶素锦,本来因为你们的事情,两家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你也知道,素锦一直喜欢他,为父做了个说客,你三叔婶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对于这件事,郗薇没什么好说的,郗素锦心心念念跟她争,要嫁就嫁吧,反正是人是狗,她也管不着。
而且跟李赢的约定还有一段时日,就先再等等看吧。
......
明明是刚过晌午,天空却不知何时晦暗起来,像是要变天了。
郗薇穿过廊庑,魂不守舍的往湛露院回去,耳边一直回想着那句话。
“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斯人已矣,这些年我也努力在弥补,努力学习去做一个好父亲,希望修复你跟大长公主的关系,毕竟你们都是我最亲的家人。”
打小缺少父母的关爱,不然前世也不会一心去学习去讨好大长公主,郗太傅是隐形的,得了大长公主的欢心就是得了整个家族的认可,她承认即使再来一次,她还是为这句话心动了。
可是该相信他吗?
郗薇不知道,没有人生来就想孑然一身,漂泊四海,她也不例外,甚至她极渴望那点微末的温情,可惜现实对她是残酷的,一次一次打击掉了她对人的信心。
她不敢去奢望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品性上,比如她一心想奔赴的谢昉,她想就算他们之间没有爱,但出于责任,两人以后也能相敬如宾,或者好聚好散,对其他人,她实在没信心。
天边突然响起了一记闷雷,吓得她浑身一抖。
难怪今儿个总觉得有些燥热,原是要变天下雨了。
雨滴很快就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她本可以等在此处,丝萝碧绦见她未回总会撑伞出来找,可是不知为何,眼看离湛露院已经很近了,她提脚就步入了银丝中。
“淅沥沥......”
因得大雨,丫环仆妇们都躲在房里乐得清闲。
郗薇一路冒雨而进,正要进正屋,却忽然听得一声“喵呜——”
是小白的声音,看它正躲在大槐树下被淋得瑟瑟发抖,她赶紧跑了过去。
一把将小白搂在怀中,她垂首生气的撸了撸它的脖子,数落道:“你这笨懒猫,这么大雨也不知道跑进屋去躲。”
话音甫一落地,眼前突然稍暗,一声轻哧传了过来。
猫成精了?
“呵,也不知你是在数落这猫呢还是在数落你自己?”
雨丝被隔绝在了一伞之外,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她抬首,见一人面容冷峻,眼神不善,正挑眉持伞而立。
不是李赢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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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你在跟一只猫吃醋?◎
皇帝这么闲了?
雨水顺着被打湿的头发滴进领口, 看他神色不善,像谁欠了他钱没还似的, 郗薇眉头轻蹙。
“陛下, 您怎会在此?”
她语气十分之诧异,就差没质问出口,就算是皇帝, 也没有擅自进人闺秀院子的道理。
鸦羽似的长发因得打了湿,垂在了额头鬓间, 雨水顺着流了下来,莹白的肌肤上泛着湿漉漉的水意, 小白窝在她的怀中,一双蓝色瞳孔让这一人一猫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他的心, 顷刻像被人攥了住。
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适。
李赢扬了扬伞上的雨水, 他确实带着怒气来的, 可是看她这副倒霉样儿,心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火气顷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是更想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何事, 为何傻乎乎的像失了魂一般站在这树下淋雨。
“陛下?”
看人没反应, 郗薇张口唤他。
李赢回过神来,朝着大槐树瞟了一眼,她霎时明白了过来,“您不会又是从这里翻——飞过来的吧?”
她不禁想起上次,他送她回来, 不过脚尖一点,一个纵身就飞了进来, 可是上次是送她, 这次算什么?
李赢丝毫没有擅闯的自觉, 看她手臂微湿,他自然的将伞面移过去了些,“郗府门庭太深,朕不想声张,于是自你这东墙进来,你没意见吧?”
若是往常,她定然是要直说有的,可是今日她无心跟他斗嘴,只能闷闷道:“陛下冒雨亲自过来,是有何事?”
何事?
当然是质问她为何要把他送她的耳饰当掉!
心像被人下进了油锅,面面都是煎熬。
来之前他就已经想过了,若是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就......
他就......
怎么着也不能轻轻松松揭过去了。
可是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已经为她找好理由了,她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否则不会做这些事情,但是要让他问出口......
郗薇哪里知道他心里已经拐了好几道弯,只看他神情不定,又唤了声他。
“陛下?”
小白似也对主人受了冷待而不满,“喵呜——”一声朝着他叫了起来。
看她神色疑惑,李赢的目光自她的眼睛移向了她的胸口,小白正死乞白赖地跟它主子般瞪着,他忽然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朕来看看小白,怎么说它也是自福宁殿出来的。”
看一人一猫一脸懵,他掸了掸猫首,“这事儿可不许跟旁人提起。”
这事儿是什么事儿?堂堂九五之尊对小白猫爱而不得,怕被别人发现只能让它寄居他处?百忙之中念念不舍还要偷偷过来?
郗薇抿唇,这事儿确实不适合跟旁人提起。
只要不触犯她的利益,她是乐于做皇帝的狗腿子的。
扬了扬臂弯中的小白,她保证道:“陛下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只是......”
“只是什么?”李赢眉梢微挑。
雨势渐渐弱了下来,郗薇扫了眼四周,“陛下看小白归看,可这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就算我不说,也总归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
听了她这拐弯抹角的话,李赢唇角微扯,“你倒是说说这院子里除了咱们哪儿有人?”
这话还真把郗薇给问住了,她四下看了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她在外面站了这么久,怎么也该有人出来了,可这湛露院的仆人像是消失了踪迹,连丝萝碧绦也不见了踪影。
“别看了,朕早让人打发了。”李赢掸了掸小白毛茸茸的额头,惹得小白龇嘴一声“喵呜——”,露出了尖尖的牙齿抗议。
原是如此,郗薇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说话就不再那么客气,语带嘲讽道:“早知陛下如此舍不得小白,当初就不该将它送与我养着,现在还带出了宫,留在您的延福宫锦衣玉食猫假龙威也挺好的。”
李赢睨了眼垂首的人儿,没好气道:“朕看它跟着你也不赖,放飞自我牙尖嘴利的了。”
别说,一人一猫俱都懒懒打着哈欠,还真有点像。
说不过他,郗薇也懒得跟他争,一把将小白扑腾进了他怀中,“陛下既是来看小白的,您就看个够吧,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整个人作势就要冲进雨中。
李赢一手搂住小白,二十四竹骨伞就这么被扔了开,一手拉住了她的手臂,“衡阳,你在跟一只猫吃醋?”
“陛下何出此言?”郗薇挑眉,看他眼神似笑非笑,仔细品味了一番她方才那话,倒确实容易让人误会,她轻咳一声解释道:“这里毕竟是树下,容易被雷劈,总不能一直让您撑伞,而且衣服有些潮潮的,我想去换换。”
雨势较之前虽然小了许多,但仍是细密的,两人一猫就这么完全暴露在雨丝中。
她看着确实有些狼狈,李赢看了眼被扔在一旁的竹骨伞,双肩微耸感叹道:“说谎的人确实担心被雷劈,走吧。”
看着他径直往廊庑檐下去的背影,郗薇也不知他说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
毕竟是男子,郗薇不便将他带进内室,好在他还算识趣,在花厅便住了脚。
看他衣裳也有些湿了,一来这里并无男子外裳,二来也不可能给他随便找身仆人的衣裳,她只能装作没看见,自个儿先去将衣裳换了出来。
郗薇动作很快,本来淋了雨是准备要洗个澡的,可是因得李赢在这里,丝萝碧绦也不知被遣去了何处,总归不方便,她只得随意将头发绞了绞披散着先出了来。
李赢看她出来的时候,有些愣了愣。
她在外向来是明艳打扮,钗环叮当,因得五官生得极好,即使未施粉黛也是张扬夺目的,像这会儿这样一袭素白长裙轻轻浅浅的模样很是少见,像雨中精灵仙子落凡尘,如云的乌发松松披散到腰间,较平日里多了丝说不出来的妩媚与柔婉。
如此容色不整,郗薇也有些不习惯,但也没办法,总不能将人撵出去,她也不愿委屈自己,若湿漉漉的头发仍然用钗环挽起,是很容易着凉受风的,大家就互相将就着点吧。
他的衣裳其实也有些潮的,她搬出了闲暇时跟丫鬟们煮茶的红泥小火炉,在他旁边的矮几上煮起姜茶来。
因得下雨,厅中有些闷,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她搬了根杌子踩上面将支摘窗撑了大开,随后跳了下来,去找绢帕。
李赢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无限平静,就很想跟她说上两句,“你这煮的什么?闻起来怪怪的。”
背对着他,郗薇一边找帕子一边没好气翻了个白眼,“虽则现在天气热了,但方才淋了雨,若是不喝点姜茶,很容易受凉。”还不是他将仆人都支开了,不然这种事情,也不用劳烦她亲自动手。
李赢满不在乎笑了笑,“朕打小练武,身子骨强健,这你倒是无需忧心。”
郗薇欲言又止地回头看了正在撸猫的他一眼,没好直说是给自己煮的,她打小不能受凉,尤其是现在头发还没绞干,每次湿发必头疼感冒的,只闷头继续在抽屉里面找帕子。
说曹操曹操到,她忽然就觉得鼻子有些发痒痒了,赶紧朝向一边,“阿嚏——”
听得这声,看她头发半干未干的,李赢眉梢微蹙,“你先过来把头发弄干。”
郗薇一想也是,这头发本就半干未干的,帕子作用有限,还不如在火边烤着,而且那边临窗,好歹透气风也大些。
她不再犹豫,径直坐了过去。
“喵呜——”小白被他撸得有些发火,一个颤身钻出了臂弯,后腿一撅,一下子就跳到了郗薇的腿上,撒娇般抓起了她的裙角。
熟悉的味道让它欢快的朝里打了个转儿,郗薇担心它掉下去赶紧伸手去捧,小白顺势扒拉到了她的胸口,软软的,香香的,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喵呜——”一声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李赢扶额,这该不会是只雄的吧?
这认知让他如坐针毡,心中愤愤:
人跟人待遇不一样就算了,现在连只猫都不如了!
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对,朕就是天理啊!
不喜欢这种情绪被人左右的感觉,好不容易找回自我,他随手扣了扣桌板,语调恢复了一如既往。
“朕今日过来,看小白只是顺道。”
就知道!
磨蹭了这么久,可算说到重点了,郗薇抬眸看向他,一边顺着猫毛一边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皇帝起身,负手立于她对面,面容整肃,“衡阳,很早之前朕就说过,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怎么说,咱们总是有情谊在的,朕会帮你。”
情谊......
是表兄与表妹的情谊?还是两次鱼水之欢的情谊?
她问不出口,且这两厢情谊,都并不是她想要的。
前世他们难道没有情谊?可是他办起事来何曾心软过?若是说出来,还不知道要被他怎样利用,他从来都不是一腔赤诚的人,肚里回肠百转,情谊于他不值一提。
既然非要如此,那不妨就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陛下,您说会帮我,可是为什么我只是想离开这座府邸,就这么难呢?您的帮,到底是帮自己还是帮谁?”
她看着他,眼带嘲讽,“您说我装傻,我看您才是在装傻,话都说得那么保守,帮我,帮到什么程度?我想要良田千倾,俊美仆从无数,永不受人桎梏,您即使贵为帝王,做得到么?”
确实做不到,至少俊美仆从无数,他是无法忍受的,能说出这种话,她分明就是刁难。
年轻的帝王气极,手臂支在榻墙上,俯身盯着她,“那谢昉他难道能做到?”
郗薇将头撇了开,谢昉确实做不到,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