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一个衣着干练的仆人, 没看错的话,这人面白无须,行动有仪, 该是宫里出来的人。
见到门口的两人,他跪下行礼, 随即比划着将一串钥匙交给了他。
李赢也不多言,牵着郗薇就进了宅子, 而哑仆则恭敬的退了下去。
宅子似乎挺大的,进门当先就是白色的石雕影壁, 将里面的布局给遮了住, 但是隐隐能听见水声, 两边是抄手游廊,廊下悬着一串串橙色小灯笼,隐隐照出随着廊庑攀爬得四处都是的蔷薇藤。
傍晚的风轻轻拂过, 石榴树花影婆娑, 隐隐有暗香浮动,盈鼻的是蔷薇等花的汨汨清甜香,她忍不住闭目深吸了一口。
看她这样,李赢唇角轻扬,随手提了盏月牙灯笼牵着她往前。
整个院子静谧幽深, 伴着微风阵阵,暑意渐渐的退了下去, 看哑仆出了门, 郗薇好奇道:“他去哪儿?这里好像没有其他人?这是你的宅子吗?”
李赢颔首, 一边走一边介绍道:“方才那是哑仆,一直守着这院子,不是说作对寻常夫妻?这里没有其他人,就咱们俩。”
郗薇心道做得还挺认真的,就是没有仆人,似乎有点不太方便?
只需一眼,他便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你放心,朕......我靠得住。”
是么?郗薇瞄了他一眼。
两人自廊庑进来,绕过花圃空砖,一路上了石桥,他提醒道:“仔细些,这下面是半亩见方的小池塘,因为种了莲久未清过淤泥,可别掉下去了。”
莲花?郗薇趴石桥栏杆上往下望了望,确实,连成片的荷叶推挤着,因是傍晚,粉色莲花已经闭合了起来,像羞涩的小姑娘,影影绰绰,而那边石桥根下,还有一蓬一蓬的菰菜茎叶长了快半人高,若她没看错,甚至有小动物一跳而过。
她十分诧异地看向他,“这真是你的宅子?”不然怎么可能这么熟悉。
李赢眉梢微挑,“骗你作甚?”
望着他继续往前的背影,她赶紧跟上去,“可你常年都在宫里,都什么时候过来啊?”
李赢脚步一顿,回身看她,“忘了说,这也是朕第一次过来。”
郗薇奇了,“那你怎么这么熟悉?像走了好多遍。”
“熟悉么?”他随手折了截菰菜叶子,“我虽然没来过,但这宅子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布置的,当然熟悉。”
“你布置的?”她十分不解,看不出来他还有这本事,不过看这一草一木,可不像几天就能布置好的。
看她当真信了,他扯了扯唇角,“骗你的,这里我常来,熟得不能再熟。”
“你!”郗薇跺脚,不是她说,有时候他真的很讨嫌。
她心事向来写在脸上,他如何看不出来,不过他也没解释,只牵着她继续往前边阁楼去,方才进的院子不过外宅,走过这池塘才是真的进了内园。
内园不大,沿着中间的阁楼,两边各延伸着几间屋子,看布置厨房书房寝间应有尽有,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中间空地像校场却又不像,除开走道,一边是梅花桩子并靶场,而另一边则是青石地砖,空空的,上面有雕刻的横斜线,细细看着似乎是巨大的棋盘?
李赢眯眼,陆允办事还是利索的,他领着她边走边介绍,这跟他想象中的宅子几乎一模一样。
“咕咚~”
郗薇有些尴尬,今天吃的全是小吃,还没正儿八经用过餐,她委委屈屈望着他,“你说的你靠得住,好了,现在我饿了,想用膳。”
她说的是用膳,可不是那些街边小吃,况且他们一路过来,早就没有了。
李赢点了点头,“这一路过来,倒也确实有些饿了。”
两人十分默契地看向对方,异口同声问:“你还有银子吗?”
犹记得最后买的那两串糖人,郗薇可是把荷包里最后几个铜板都给花了,想起这就有些怨念,若不是他早上扔了那么多银子,他们也不至于花得山穷水尽。
李赢此时感受到了她的怨念,自个儿也有些后悔了,但是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于是提议道:“要不试试自己做?”
两人去了厨房溜达了一圈,很好,柴米油盐都很齐全。
郗薇两手抱胸,“你说你靠得住,你做吧,我去院子里逛逛等会儿好了叫我。”
说罢,转身就当真要出去,李赢一把拉住了她,理直气壮,“我不会!”
他当然不可能会,她也早就没生气了,只是不让他认识到错误,他还挺为自己办法得意。
郗薇两手一摊,“我也不会。”
其实以前她是会的,毕竟自力更生,可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她现在连锅碗瓢盆都分不太清楚了,也不想动,今天蛮累的。
还是呼奴引婢好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把哑奴找回来!
哑奴确实是会做饭的,不过他一个人,条件有限,也做不了那么精致。
望着桌上的莲藕排骨汤,薤白鸡蛋,高笋溜片,郗薇算是真切的再次感受到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不禁想,若是离开上京之后,没有足够的银钱与依傍,这日子可以想象是有多惨的。
小时候已经过够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幸好她准备做得足不用。
李赢却意外用得很香。
宫里用膳有用膳的规矩,作为帝王,案上的三十八道吃食需得雨露均沾,不能让人揣测出任何饮食喜好,从前他并未觉得这规矩有何不妥,因为他几乎没有任何偏好,在他看来,用饭只是为了保证身体的健康,除此之外他有许多事情要做。
但是今日就这简单的两菜一汤,他却觉得格外的有滋有味,倒不是哑奴手艺多么好,大抵是因为对面多了个人?
不过他向来饭量浅,也没用多少。
饭毕,哑奴收拾了就自动隐身下去。
李赢起身,朝她伸出手掌,“该继续履行约定了。”
约定,是赌约呢还是生辰礼物呢,大晚上的。
望着他手上的黑章鹿骨扳指,郗薇有些忐忑,说话就带了颤,但还是忍不住想问个明白:“你要带我去哪儿?去去去酒楼喝酒吗?”
李赢斜睨了她一眼,“怎么?迫不及待了?”
“才不是。”她眼一闭脚一跺,将手搁在了他的掌心。
她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不喜欢被动等待的感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还不如一次性来个痛快,不就陪个酒,她十几年的酒技也不是白练的。
看她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李赢笑了笑,拉着她一路往前走。
不过没多久就停了下来,郗薇睁开眼睛,看着眼前两层高的小阁楼,有些愣神,“不是去酒楼?”
“为何要去酒楼?”李赢上了台阶,径直推开门进了去。
她只好跟着上了阶梯,在看见里面的东西时,她简直震惊得无以复加。
整层楼就像一个大型多宝阁,阁上有各种盔甲,木马,弓弩等等,甚至许多她压根叫不出来名字,李赢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着,简直如数家珍。
“这些东西也是你让人放的?”
李赢颔首,这间宅子算是他的秘密基地,有时候在宫里腻了就会过来坐坐,不过时间都不长。
跟着他转过多宝阁,一路拾级而上,而这一层就比较空旷了,除了四周墙角的......小酒坛?
是的,封得严严实实的,不是酒坛是甚?虽然坛子不大,但也密密麻麻磊了几层高。
哑奴将一应酒具送了上来,然后将阁楼的窗户给一一打开,正对着池塘的那一面,是两扇落地扇。
郗薇看了看,几乎能将整个园子的景色都收入眼中,甚至能听见小池塘里一声声的蛙鸣。
在这繁华的上京,这样的景致当真少有。
在临窗的一角,摆好酒具之后,哑奴躬身默然退了下去,就像从来未存在过一般。
“可惜现在入夜了,不然此处倒是别有一番风景。”他负手站在窗前,感叹道。
郗薇不置可否,她在想一件事,难道两人要就这样在这里喝闷酒么?猜拳?多少有点......
看出来了她的局促,现在的她跟白日里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李赢有心缓解一下气氛,叩了叩桌案,“这喝酒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主要就是为了开心,不如咱们玩个游戏。”
?
看她看了过来,他将两只白玉饵杯摆到了桌案中间,“上次赌约你加了码,朕一杯,你两杯,但你若是醉太快岂不无趣?现在朕再给你个改变的机会。”
其实郗薇对自己的酒量十分自信,喝过他应该没问题,而且实话说酒的味道对她来说就也还行,但她还是配合的问了出来,“什么?”
“你可以选择问题问朕或者朕问你,前提是必须说真话,如果不想说,可以饮一杯酒作为补偿,如何?”
这样确实比喝闷酒有趣,她承认,她心动了,“那我还需要是你的两倍吗?”
“当然不。”
酒虽好喝但也撑肚子,喝个刚刚好就很好,这样一说,她放下心来,简直再好不过了嘛。
她笑弯了眼,“好,就这么决定了,你自己说的可别反悔啊。”
杏眼笑起来弯弯的,像会勾人,李赢斟了满杯,语气很轻,像是一语双关,“朕从不后悔。”
“你先问。”他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倒还算是有君子风度,郗薇十分好奇,“别人都是将酒储在酒窖或者埋进地里,你这样不会坏吗?”
李赢倒没想到,她竟然问他这个,“这酒跟一般的酒不一样,是用菖蒲煮过的,酒劲儿大,不能放地窖,所以朕就让人储在了这阁楼上。”
他摩挲着白玉饵杯,冷不丁问:“今天开心吗?”
“嗯?”郗薇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明白过来他这是在问问题,她点了点头,实话实说,“挺开心的,到我了,这院子看着不像临时装潢的,你很久之前就让人布置了?”
李赢看着她,眼神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但他没有回答,而是端起了一只白玉饵杯,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口感差点没让他呛到,好在咳了两声硬撑了住。
郗薇一直知道他酒量一般,但是实在是没想到这么一般,看他这样,分明是不胜酒力的,他也不是事事都会的嘛,不过这样也好,早点给他灌倒,她就算完成任务了。
那厢李赢已经缓了过来,不用看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慢条斯理将酒杯重新斟满,“喜欢这里吗?”
郗薇觉得他的问题都好奇怪啊,不过也没多想,实话实说,“嗯,很自由,挺喜欢的,但是不能长住,我还是喜欢呼奴引婢的生活,凡事亲力亲为的日子新鲜劲儿过了就不行了。”
她倒是当真坦诚,李赢轻笑出声。
郗薇反问,“难道你一直想过这种生活?”
李赢看着她,他从前觉得是喜欢过这样的生活的,不然不会让人布置,但是他忽然又觉得她说得也很有道理。
他的喜欢是建立在想象中的,必须客观承认,就像她说的是因为求而不得所以念念不忘?毕竟他从前喜欢设计研制各种弓弩武器,喜欢拿泥人军队大战,但不管是藩王还是皇帝,都不可能花很多时间在这些上面,他的生活安排得很满。
可是当真来了这里,可以放肆的时候,他又觉得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喜欢,每次待的时间好像都不长,甚至从未在此过过夜。
但是对她就明显不是,他想跟她一处,天天见着也不嫌,哪怕只是说上一两句,就会觉得很放松,而她不在,总想看看她。
他对她才不只是因为求而不得。
久久没等到他的回答,郗薇支颐看向他,只觉得他的瞳仁很黑,幽深似琼海,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李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次有了准备,没有像上次那样差点呛到,菖蒲酒是绵润沁爽的,竟慢慢品出了一丝沁甜。
白玉饵杯拳头大小,一杯酒也不少的,尤其是这种煮过的酒,浓度高后劲儿大。
郗薇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就喝了,这些问题也不难回答呀,莫非是他不想被人揣测到心思?那还真是让她捡了个便宜呢。
两杯酒下肚,李赢摩挲着杯沿,到他了,他毫不犹豫,“喜欢谢昉吗?”
!
郗薇没想到他问题变得这么快,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越想越觉得他在给她挖坑。
看她眼神闪避,他轻轻叩了叩窗案,“怎么不回答?”
郗薇不想撒谎,但她也不想说实话,于是索性端起另一只酒杯,一口抿了个干净。
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的。
李赢突然心情甚好,亲自将两只酒杯都重新斟了个满,然后半靠在窗扇前,似在等着她继续。
“你是不是早有预谋?”
早有预谋什么,她没说出来,但是他是知道的。
他笑了笑,不说话,继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等着他回答的,这样她便能理直气壮的指责或者撇清,但他偏偏不说,她实在是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喜欢朕吗?”可惜李赢比她更深谙这个道理,只他的目标不是将她灌醉,而是希望她能直面自己的内心。
郗薇不答,自顾饮了一杯,心中是后悔的,她没他脸皮那么厚,再这样下去,老底都得给他揭出来,不该答应玩这个游戏。
......
两人很快就走了好些个来回,他的问题很多,一个比一个刁钻,可是她却不知道应该问他些什么了。
久久没有等到她的问题,他将酒杯搁在了面前,催促,“衡阳,换你问朕了。”
虽然可恶,但他平时涵养是极好的,这会儿催促起来,她心中一紧看向他,发现他的脸竟然有些红红的,眼神不似平常那般清明。
她心中一动,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你正常酒量是多少?”
李赢伸出了两根手指,郗薇心中有了数,“你还要跟我喝吗?我看你有些醉了,要不咱们不玩这个游戏了。”
他眉梢微挑,语带不满,“朕没醉,你这算是要耍赖么?”
郗薇摇头,“不耍赖,可以喝,但我不想回答问题了,主要是我也没什么好问的,都是你问我,不公平。”
她实在是不想底裤都不剩。
她宁愿早些喝醉,直接不省人事,反正他说过不会逾举,到时候直接就睡过去了。
弯弯的上弦月影已经高高的挂在了中天之上,这一天没有几个时辰就要结束了。
李赢也不想逼太紧,“行,你说不问就不问。”
郗薇心中一松,却见他朝她伸出了手,“陪朕换个地方,朕想看看月亮。”
郗薇有些犹豫,但想着他们的约定,她还是将手搁在了他的手心。
李赢弯唇,一把捞了她的腰,踮脚踩上窗格,飞身跃上了房顶。
郗薇尖叫一声,开始还有些害怕,可是当她看见眼前的美景之时,再忘了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