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才说完,又见有穿朝服之人下来,身后跟着数名随从,看模样是刚从山上下来。
这人便是宫中太常寺丞,奉命前来督办柳公台下葬事宜。
裴镇念柳公台劳苦功高,下令追谥“文正”,厚葬。
因此,这次下葬之事太常寺便也参与其中。
不过,因为裴镇尚未正式登基,明旨追赠谥令还待这月九月十五行登基大礼后,再昭告百官。
如今因柳公台下葬日期推迟不得,便依旧以诸侯令驱天下,令宫中太常监办。
……
王氏领着越姜退避一处,避开这些朝廷官员。
但她们虽避着,那太常寺丞却依旧朝这边看了几眼。
越姜容色过于出众,她站在那,第一眼便叫人目中一晃,觉着惊艳。
只想,是洛都哪家人,竟是没见过。
越松和越昀见状,悄悄生起警惕,防着他要做下什么。
他们自小便知道家里这个姐姐极出色,待她十二之龄眉眼愈发出众时,更是时时被家里叮嘱要护着她些,这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
那时世道也确实不安生,十二后堂姐便常常在家里不怎么出门了,必得要出门时,也是他们兄弟带着家里仆从护着。
后来几经波折堂姐定下亲事,定于及笄两年后成亲大定,那时定的是岽州徐家,对方极富诚意,小子又是个年轻才俊看着有前途的,大伯便应下了这门亲事,但奈何,一遭横祸,来提亲后才过一年,尚不待到婚期,世道愈发混乱,对方早早去了。
越昀至今还记得那一年,因为那一年是多事之秋,不仅徐彰死了,他的大伯也在那一年逝世。
大伯走后,尚未出头七,父亲按照大伯生前所布置的,悄悄把堂姐送去了曲靖。
也幸好及时把堂姐送了出去,那年之后安稳不过一年,各地战事又起,其中尤以洛都周边最为凶险,都卯着劲冲这边来呢,父亲这些年为护着家里没少费心力。
可惜,如今世道终于安稳了,父亲却没能安宁多久就去了。
越昀想及此,眼里黯然。
黯然过后又暗暗打起精神,往后越家门楣,就要靠他和哥哥撑着了,他小心藏起眼中警惕之色,时刻防着眼前这个着官袍之人突然发难。
但好在,对方只是多看几眼,并无什么逾越之举。
王氏也松一口气。
松完,忍不住默然一会儿——因越姜这些年都在曲靖,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倒是许久不曾有过了。
又想,如此,越裴两家结亲,看着倒是最能护着她这侄女的了。
满天下里,是没人敢在那位头上动土的。
……
待宫中太常走过,王氏这才带着越姜上山。
走了约半个时辰,到达越氏祖坟之地。
越姜挎着香篮先到祖父祖母跟前磕头,接着才来父母墓前,跪下再磕一头,这之后,抬起目光慢慢看着眼前一切。
当初父亲下葬后不久她就南下,父亲的墓前她只来过一回。
这是第二回 。
鼻子有些发酸,她抿住嘴角,拾起黄纸慢慢烧着。
烧完,又上一柱香,轻囔:“女儿一切都好,父亲母亲莫要忧心。”
声音随风去,她敛起心神,接着又来二叔坟前。二叔的葬礼她没能赶到,这回得好好上一柱香。
……
待祖坟里的越氏族人都一一祭扫过了,越姜随叔母收拾东西一起下山。
不想,下到山脚后竟然碰上熟人,是孙颌。
孙颌也意外,竟然能碰上她。
知主公念着柳公台墓葬之事,他是特地来看一看这边的墓地的,倒不想能碰上她。
冲她颔首。
越姜也朝他点头致意。
孙颌笑一笑,接着目光挪向王氏,“这位是?”
越姜:“我叔母。”
叔母啊……孙颌知道了,她是越家如今唯一能主事的长辈了吧?于是冲王氏也点头致意一下。
王氏对他却是丁点不识,越姜与她轻声,“这位是孙先生,是裴侯身边近臣。”
王氏一凛,欠身,“见过先生。”
孙颌抚须,笑着道:“夫人莫遵这些虚礼。”
他又看了眼越姜身边两名青年,心里也大约有了数,便是越家如今仅剩的主家子弟了?
心想,就这么两个,成亲之后越家人倒是极好安排。
……
午后,进宫与主公禀完事后,孙颌特意提了一嘴今早的事。
裴镇看他:“在祁山碰见越姜?”
“是,颌瞧越姜裙裾还有黄土烟尘,应是去祭扫越家祖辈了。”
祁山此地多葬公卿,不难因此猜出越家祖坟便在那边。
裴镇颔首,如此。
孙颌走后,裴镇放松腰力靠到背后。
掀眸瞥一眼一边尚未被收走的药碗,这是他此前才喝过的药。
吃着比昨日还要苦上几分。
身上也好像变得又有点疲,但他却完全没有昨日那样放松的睡意,丁点不想睡觉。
顶了顶眉心,阖一会儿眼睛。
忽然,沉敛的他虎目掀开,腾得起身,收起一边的短匕大步往外。
半个时辰后,一辆低调的马车出宫直奔青石巷。
裴镇想见见她。
第37章
也得亏裴镇今日抽空来这一趟, 此后他一直事忙,直到登基前都没得出空来。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时, 裴镇正坐于马车内, 由左霆亲自驾马赶至青石巷。
一到越氏门前,左霆立刻跳下马车上前去拍门。
见是他,门房当即大开门庭恭迎入内。
却不想此人却是不入, 反而后退几步来到马车边,言辞恭敬:“主公, 越府已至。”
听得主公二字,门房心内大震, 反应极迅的倏忽跪下去,大拜见礼。
裴镇几步越过门房, 径直往里去。
他也不用人领路, 直接凭着感觉走。
世家大户门第,大抵差不多。过前院, 至中庭,便见楼阁池苑。
走至此,裴镇负手环视一遭,忽而止住脚步, 把左霆叫上前来,“越姜居何处?”
左霆摇头,他并不清楚。那日他也只不过是把越姜送至院门之处罢了,越府布局, 他是一无所知的。
同时心里想, 主公便要就这么直接去见越姜?初至越府,该先见过越氏长辈才是。
心里思量尚没劝出口, 就见主公朝身后一瞥,把那门房叫到跟前来,“前面带路,领我去越姜居所。”
“喏。”门房惶恐,不做反应的张嘴就应下来。
他低头朝东边的方向一抬手,道:“便是东院这边,是府里姑娘居所。”
“然。”裴镇跨步往前。
左霆赶紧追上,至主公身边低声,“主公,还是先见过越氏长辈为好。”
裴镇却不以为然,摆摆手,示意他后退。
且先见过越姜,见过她了,再由她领他去见越氏长辈也不迟。
左霆:……也行罢。
没了声音,只默默跟着。
……
步入东院,院中仆婢忽见生人,大惊。李媪快步上前来,皱眉睇向门房。
怎冒冒失失忽领陌生男子进来!这是姑娘院子!
他如此作为,成何体统?!
门房知她心怒,怕冲撞眼前贵人,赶紧开口:“宫里君侯至,李媪且上前来见礼。”
李媪听他所言依然皱眉,真是君侯?犹豫打量着,却没有应声立即让路,仍旧是迟疑挡着。
谁知道会不会是门房被糊弄了,弄错了人。
裴镇睥睨一眼,不怒自威。
李媪被看得头皮发麻。
被他通身气势所慑,心里信上了几分。不过虽信了,却依旧还是强撑着,毕竟气势这东西虚无缥缈的,代表不了什么。
只缓和着道:“屋里姑娘且睡着,您不若先去西院坐上片刻?”
如此,也好让她进屋去请示请示。
裴镇睨他一眼,接着冲身后左霆示意,“左霆,与她看一看。”
左霆答是,取了怀中令牌叫她看上一眼。
真是君侯,不是坑蒙拐骗之辈……李媪望上一眼,心下安定几分,终于往旁边退后,让步。
上回宫里来了小黄门,她也是看到的,此时君侯亲至,自然不敢拦人。
裴镇大步越过她。
走至檐下,又突然停住,撇眸睨她,“她寝于何处?”
李媪欠身,“姑娘仍宿于旧日闺房,君侯往这边来。”
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她上前领路。
裴镇颔首,跟着她走。
李媪跨过廊亭,又左拐过了座淌着溪流的石桥,最后来到一小院中,垂首道:“便是这处了。”
“嗯。”裴镇推门便近。
李媪犹豫些会儿,抬步要跟上去,左霆这时上前一步,伸手拦住她,“莫再往前。”
这话不止是对着她说,同样是对着其他守在这的仆婢说,众人听此,于是老老实实都低下脑袋,不进一步。
李媪却有些犹豫,低声吞吐:“可,姑娘尚且在睡……”
左霆不以为意,“过些日子主公便与越姜大婚,不必拘泥这些。”
李媪止步。
……
屋内,裴镇过了内室的垂纱门,跨入房内。
她的屋里极静,房内窗户半开,从窗户里望出去便是外面院子里的山石树影,秋风刮过,屋子里飘来些许凉意。
他朝她的榻前步近。
走至脚榻前,往里乜上一眼,她确如仆妇所说,尚且在睡着。
倒是睡得挺好。
支起腿坐下,盯着睡中的她瞧。
秋高气爽,她两条手臂搭于衾被之外,左手侧在身前,右手轻轻举于颊边,五指白细,若葱削成,其中一根食指稍稍抵在鼻梁处,被她的呼吸一下下拂着,洒出热度。
笑一笑,略带薄茧的手圈住她的食指,把她的手挪开。
因为他的举动,她下意识动了下眉,但却是未醒,只柔柔轻哼一声,食指无意识动着,指甲刮过他的手心。
有些痒,裴镇握紧她的手指,眉梢几不可查的动了动。
过了会儿,她的手指又动了动,同时,眉心轻轻颦起,美人面也微皱,像是要醒的模样。
裴镇懒声:“醒了?”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她听见。
但她却是未睁眼,也并不是要醒的意思,只下意识舒展着四肢蹭了蹭衾被,接着眉心颦意化开,又成了安睡的模样。
这一动,脑后的乌发蹭了满枕,些许青丝绕在她面颊上,凌乱布着。
裴镇无声笑了笑,替她别开这些乌发,在耳后挂着。她的耳朵白白的,软软的,裴镇忍不住摩挲了下。
粗糙的指腹摩挲的越姜微痒,她下意识动了动。
裴镇弯了下唇,低笑:“却是个爱睡的。”
又抚了会儿,见她毫无醒意,便打算要收回手,但这时,却见她忽然眼睫一抖,眼角毫无预兆滑下抹湿意来。
紧跟着便是低低启唇,嘴边囔囔出声。
裴镇眉心深拧,眼睛立即沉下去,脸色不好看。
怎突然就哭起来……皱眉,脑中一瞬间联想起许多,其中第一反应厌上的,便是越家,下意识以为是越家二房待她不好,才会让她才回来第一天便睡哭起来。
心中沉沉,抹干净她眼角的泪,把她抱至臂弯,“莫哭。”
喉结滚动,他低声安抚她。
只是这一声倒是无用,她靠在他肩上,眼角仍有湿意滑开。
裴镇心里不是滋味,何故哭成这般?
摩挲她的面颊,沉声哄着,“莫哭了。”
湿意仍是不止。
裴镇面目更沉,同时心中已是厌得恨不得现在就去斩了越氏二房一脉。
原以为她时时念着家里,越氏二房应该是个好的,如今却是他想错了。
冷冷瞥一眼来时经过的西院方向,眸中神情不定。
心中沉意深的直发冷,但在瞥见她泪湿的眼角时,又只能暂且先压一压。抱着她在她肩上拍了拍,好让她能安稳些。
但这样的动作不怎么管用。
无奈,只口中不停低声说着叫她“莫哭”,同时一再把她搂紧,将她完全包裹在臂弯里。
不过,她依旧是不安稳,眼角有湿意泯出。
裴镇头疼,盯着她的眼角心里也极不是滋味。用指腹再次抹干净,可哪里又抹得干净,才抹完,她不知为何,隔上一会儿又冒出泪,也不知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难过至斯。
除此之外,口中也一直囔囔。只是声音一直压在喉咙里,倒听不清她到底唤的是什么。
单臂环紧她半边身子,裴镇把她往上再捞一捞,拧眉附耳来听,听不见声音,倒是她嘴边的热气一个劲往他耳朵里钻。
舔牙,心想真是个让他无处下手的。
抬起下巴无奈的瞥她一眼,伸手又抹抹她眼角的泪,手掌在她腰后拍着。
过上一会儿,她终是不哭了,眼睫湿黑的垂着,安安静静窝在他怀中。
裴镇没把她放下,依旧是半搂着她。
他不太放心,不仅不放心,瞧着她眼角的泪痕和微微泛红的脸颊,两道眉是越皱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