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什么是被天子吓着了不得已而为之的话,昨日天子虽怒,但终究也没牵连无辜,姓胡的非要冒险说什么喊魂的话,不就是想碰碰运气得天子青眼嘛!如今碰错了,竟还死不悔改一错再错,非要借越姜把天子引入歧途。
尹碣暗恨,心想当初是他看错了他!竟没想到他如此歹毒。
“此话荒唐至极,陛下,万万不可信啊!”
哪有什么鬼啊神啊的,若真有,前朝早在无数冤魂之下覆灭了,又岂能残喘那最后几年!
裴镇当然不信,他生来便不信这些,知道一切都得靠着自己。
这医官的话在他听来也极可笑,呵,冤魂,还缠着越姜……
淡淡颔首,“确实荒唐。”
短短一句,屋内极静,胡医官则心神大骇,天子不信,那,那是要定他的罪了?
赶紧辩驳:“臣绝非妄言。民间都道凶煞生恶,厉鬼索命,不不不是全无道理……”说话都不知不觉哆嗦起来,结结巴巴。
尹碣暗骂他冥顽不灵!
怒而再斥:“愈说愈荒唐了!真有恶鬼,何故满宫的宫人无事,又何故天子无事,偏偏挑上了越姜!”
胡医官满脑门的汗,“天子真龙之身,帝运天命加持,恶鬼近不得身。”
尹碣瞪眼,声音愈加拔高,“那宫人们呢!”
“……”胡医官口舌打结一会儿,勉强找着借口,“恶魂近不得天子,自然转寻天子亲近之人,那些宫人……算不得。”
尹碣:“哼,谬论!越姜非是夜里出事,昨日上午方才睡下,那恶魂岂有通天的本事敢在白日作乱?”
“你又要如何狡辩!”死死瞪视着他。
“这……”胡医官揩一把层层冷汗,“或或许是娘娘伤着了,凤威衰减,这才让恶魂夜里残余煞气侵体……”
尹碣:“狡辩!”
没法胡诌恶魂白日现身,就又偏移到煞气一事上了!
胡医官已经汗如雨下,“臣并未……”
裴镇抬手,打住二人的你来我往。
神情淡淡的看向胡医官,眼神威迫,“就算如你所说真是恶魂作祟,你又有什么法子?”
他到要看看他到底是何目的。
若是……裴镇眼底发冷,若是想进而借越姜兴盛巫蛊一事……冷哼一声,他饶不了他。
但胡医官也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刚刚被医令在天子跟前声声质问,早有了动摇,也早想起宫廷里如何忌讳巫蛊鬼怪,如今天子一问,哪里敢说什么做法事迎道人的话,只把罪全推在已死的内侍上。
“只需挖出那内侍尸骨于烈日下日日曝晒即可,七日内定然魂飞魄散。”
裴镇冷淡,“便如此?”
胡医官背后已湿透,答:“是,陛下。”
再多的,他也不敢乱说啊,陛下显然不信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当然,若是有人在太庙为娘娘祈福,想必娘娘能醒的更快些。”
不敢提别的什么庙,胡医官只敢胡诌太庙。
那里是天子祖辈,怎么说都不会错的。
裴镇脸色更淡。
这两句,一看便是敷衍于他的。
他虽着急越姜不醒之事,倒也不至于昏头至此。
压眉神情更冷,目光扫过其他医官——他们早已被眼前一出吓得噤若寒蝉,于越姜一事上,他们想不出任何法子。
心冒怒气,眼底不快一翻再翻,裴镇想一脚把人全踹出去!养他们何用!
“再去找法子!”
“七日内,必要皇后醒过来!”
众医官颤颤答是,虚软着腿脚迅速往后退。
天子的怒气太重了。
在他们走后,裴镇满面怒气负立于原地。
怒容久久不消。
……
中午,马岩庆悄悄上前来,“陛下,该用膳了。”
裴镇面色已经平静,淡淡嗯一声,命他传膳来。
用过饭,颔首冷冷吩咐他,“去问问那群医官,可翻出法子了。”
马岩庆轻声答是,退后出去。
他迅速去了一趟周围的东偏殿,待见那些医官俱是只冲他摇头、又说没翻出法子时,心中略沉。
深深叹气,回来后在天子跟前腰身压得格外低,道:“禀陛下,医官们仍旧不得其法。”
裴镇竖眉,冷怒着砸了跟前杯子,“全是饭桶不成!”
马岩庆凝声息气。
裴镇眼中露出烦躁,一上午过去了,越姜还是不醒,而这些人依旧没有找到法子!
一切都在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心中火气愈加旺盛,忍不住又砸了一个杯子,以泄心火。
砸完,厉声:“再把尹碣唤来!”
“喏。”
……
尹碣恭立天子跟前。
他以为天子唤他过来,是要再次问他有没有找到法子,但天子在凝他良久后,却只是抑着怒气说:“有何法子能拖长时间。”
短短七天……裴镇忽然觉得太少了,时间太少了。
距她昨日睡下,已经至少过去一日了……不知不觉捏紧了拳,裴镇紧紧盯着尹碣。
尹碣被盯的脑袋空了一下。
接着反应过来,心里忍不住叹气,天子是往最坏的结果打算了?
“娘娘长睡……臣最多可拖一月。”用补药吊着的话,这是他能极力保持的最长时间了,剩余……只能全看天意。
“那就拖着!”裴镇不信越姜一月还不醒!
尹碣:“是,臣定尽力而为。”
……
半个时辰后,尹碣写出越姜近五日的补汤方子;又两刻钟,一一记下针灸活血法子。
这些事了,李媪带着精挑细选的两名宫人上前来听令,往后日日需得给皇后按揉,这两人便是被挑选出来伺候越姜的。
尹碣仔仔细细给她们讲要如何按,怎么按,讲完后又道:“一早一晚两次,一次至少半个时辰,日日不可缺。”
两人极其认真,不敢错过一丁一点,“是,医令大人!”
“万万精心!”尹碣再嘱咐最后一句。
若是皇后中途出了什么差错……尹碣叹气,怕天子一怒之下要人给越姜陪葬。
而这两个伺候按揉的人,首当其冲。
两人对此也隐隐心知肚明,连连保证,“定不敢懈怠!”
“嗯。”
……
裴镇在宫人们给越姜按揉过一遍后,站在床头看她。她脸上的气血看着更好了,可,她仍旧是毫无动静。
生平头一回,裴镇尝到了有心无力的滋味,她迟迟不醒,他没有任何法子,就算她最后死了,他也仍然没有任何法子。
深深闭眼,攥着她的手在掌心之中,叹气,“莫要再睡了。”她睡得已经够久了。
裴镇很想回到昨日,若是早知道那一撞会让她躺在这毫无动静,他肯定一早便把她带到前殿去,碰也不会让她碰那些珠子。
祈福祈福……珠子她串完了,结果福运未至,却让她遭此厄难。
裴镇眼皮闭紧,捏住她手的力道不知不觉大上许多。
他这样握了她很久很久,直到坐得姿势都有些酸麻了,这才微微松开。
盯着她闭起的眼睛,声音有点哑:“莫要再睡了——”
仍然是之前那句话。
但越姜没有要醒的意思。
一直到初四裴镇重新开始上朝,她也一直是闭着眼。
而这日上朝的众臣也明显感受到天子的低气压。有些莫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过联想到近来流传的事——宫中医官自年初起,便未出过宫廷一步。
心底隐隐明白应当是出事了。
不过到底出了何事却是不清楚,自上回谢氏窥探宫廷一事后,无人敢再使小心思打听宫廷内苑。
连孙颌,也不清楚。
只是在朝后与天子禀事时,发觉天子脸色好像格外不好,他不禁有些忧心,何事让天子如此冷怒?
裴镇没打算和他说,在他禀完事后便让马岩庆带他出去。
接着,继续沉默翻看奏章。
至中午时分,才歇神一趟,回寝宫去。
“可醒了?”入内寝时,他疲着问了一句迎上来的李媪。
李媪默默摇头,“未见娘娘有动静。”
还是没有……裴镇嘴角抿直了,“嗯。”
大步走到榻边,凝着越姜。
她已经睡了三日了,整整三日,无论是别人一点点费心伺候她喝汤药,还是宫人给她按揉身上,她真的就连动也不曾动过一回。
若非她尚余呼吸,身上体温又一切如常,他真的怀疑或许她已经死了。
狠狠抿唇,眸中冷怒差点又冒出来。
“好好伺候着。”裴镇闭了闭眼,再次回前殿。
……
当夜,裴镇又做了回噩梦。
这回梦到他担心的事都成了真,越姜死了,在足足一个多月用药吊着的情况下,她在某日夜里突然就没了呼吸,渐渐的,身体体温也变冷,完全没了活人的温度……
裴镇猛喘着气睁眼,拳头贲的又硬又紧。
紧跟着顾不得别的,先摸她呼吸,又摸她温度。
但这些并不足以让他心安,只着单衣下塌,大声唤马岩庆去喊尹碣。
尹碣抹把熬得发红的眼,深一脚浅一脚赶来,“陛下。”
裴镇抓住他肩,提着上前,“给越姜看看!”
尹碣舔舔干涩的唇,答是,立即搭脉。
诊了足足一刻钟,他答:“回陛下,一切如常。”
裴镇盯着他,“未见虚弱?”
尹碣摇头,“未见。”
才睡了三天,也一直用天底下最奢侈的药吊着,不至于短短几天就虚弱下去。
“可真?!”裴镇不放心,再问。
那个梦让他有些心神不宁,必要再三确定才敢放心。
尹碣重重点头,“确是真!”
他没有法子让越姜醒,但让她保持现状,他自信毫无问题。
裴镇略微放心。
他揉揉眉峰,疲累至极。
摆手欲要让他下去,但摆到一半,又收住,定定看他,“还是未翻到如越姜情形的脉案?”
尹碣内疚,“臣惭愧。”
裴镇抿唇,果真,还是没有。
那他说的一个月时间,不过也就是一晃而过的事而已。
裴镇神情绷紧。
尹碣更加歉疚,尤其看天子在此之后久久沉默,心里愈加不是滋味。
暗叹,还是自己学艺不精啊……
正沉浸在此叹息之中,突听久久沉默的天子再次有了声音:“先生,我不想越姜死。”
这一句,让尹碣没来由的有些难过。
他抿了抿唇,想说几句保证的话让天子安心,可他没法说违心之言。
因为他根本做不到让越姜一定在期限内醒来,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嘴巴张了几次,最后也只勉强挤出短短几个字,“陛下……”
“尚且还有二十余日,或许会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裴镇沉默嗯一声。
心下不无失望,尹碣也只是说或许而已,不敢和他做保证。
长呼一口浊气,他捏眉,“你下去罢。”
……
在尹碣走后,裴镇仍是坐在原地,并没有躺回榻上去。
他怕一躺下,又做什么令他讨厌的梦。
枯坐许久,目光随着屋内烛光晃动,直到觉得身上有些凉了,冷了,这才又回到被中。
衾被里比以往放得汤婆子还要更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被中的温度,才不至于让她觉得冷。
裴镇睁眼睡不着。
这几夜他也都睡得很少,心中芜杂的事太多,总是才闭眼不久又突然醒来。
重重捏一把她的指头,张嘴突然又想对她说别再睡了,你睡得已经够久。
但这句话这些日子已经说过不知多少回,可她从来没有要醒的意思。
裴镇沉默抿起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过了半晌,方才再次张嘴,目光望着帐顶 “帝陵未建,棺木未成,你也不想草草入葬,事后又被人起坟牵坟,是不是?”
越姜没法回应他,周围只有长长久久的沉默。
裴镇叹气,揉揉眉,心想便当她是答应了。
天亮,再次叫李媪去唤王氏来陪越姜说话,他去上朝。
这日,尹碣继续翻找医书,终于,在一本泛黄的古籍上让他找到类似记载。
“……以头抢地,昏迷数余日……引左耳青丝,火烧成灰,吹入耳,过盏茶时间,鼻出血,人醒……”
尹碣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觉得与越姜情形颇为相似。
越姜虽不是以头抢地,可那女侍说她也是磕到了头,事后才长睡不起的。
顾不得仪容,匆匆随意整一把衣服便从地上爬起,快速到前殿请马岩庆入内禀报。
他有事请见!
不消片刻功夫,马岩庆再次出来,请他入内。
……
“陛下,臣在书中翻到一法子!”尹碣神情颇为激动,满面涨红。
裴镇神情骤变,背上都硬直几分,盯他,“有法子?”
“您看!”尹碣从袖子里淘出古籍,摊开奉上前,神情振奋,“书中情形与娘娘颇为一致。”
裴镇迅速扫过那短短一句话。
确实一致……目光先是略怔,但接着他就皱眉,凝着出血二字,久久盯着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