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清脆地一声响。
季长安用舌头顶了顶火辣辣的左脸,不怒反笑,玩味儿地说道:“你倒真是跟以前很不相同了啊。”
兰惜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听到这句话,登时僵在了原地。
这话是什么意思?以前是指什么时候?她不记得原主跟他有什么纠葛啊?
摸不清季长安的意思,只好打马虎眼道:“时过境迁,人又怎会一成不变。”
“说得对,以前有什么好的,人啊,要往前看。”季长安别有深意地笑着。
笑得兰惜心里直发毛,算了,今天就这样吧,改日再来,这瘟神还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这么想着,兰惜就想走。
“走吧,我带你进去。”季长安突然说道。
兰惜审视着季长安,眉心皱在一起,她停在原地没有动,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张承可不是那么好见的。”季长安善意地提醒道。
“那就有劳了。”兰惜淡淡地说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倒要看看这季长安想干什么。
天底下的监狱都是相同的,暗无天日,阴冷潮湿,空气中永远都弥漫着腐肉和死亡的味道。
兰惜曾在这里度过几日时光,如今再进来,还是受不了这里面的一切,眉头又皱了起来。
季长安轻车熟路地带着兰惜来到了张承的牢房前。
如今的张承蓬头垢面,多了许多的白发,胡子半长不长地茬在脸上很是邋遢,身上的囚服破破烂烂的,上面带着暗红色的血迹。
听到动静,他抬起了头,铁链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见来人是兰惜,他咧着嘴笑了起来,像是跟一个老朋友叙旧一般,“来了啊。”
他的这份坦然跟兰惜想得很是不一样,他原本以为他会成天大呼小叫,见到她的时候恨不得剥了她的皮喝了她的血才对,结果他竟如此泰然处之。
张承挣扎地爬了起来,每动一下都会牵扯到伤口,痛得他要停下来休息一下,他坐在发臭发霉的草席上,掀开跑到前面的头发,抬头看着兰惜,目光里都是怜悯。
兰惜不动声色地回望着他,让自己不要受他的影响,冷静地质问道:“金银册丢失的那一页,记录的到底是谁?”
张承笑着叹了口气,自嘲道:“老了啊,记不清了。”
兰惜是肯定不信他这番说辞的,见他这样子是一定不会说的,她只好问了另一个问题:“那页纸是你撕的吗?”
张承看着她,脸上都是笑意,这笑容原本应是让人觉得慈祥又和蔼的,可此刻他笑得兰惜心里越来越毛。
他没有正面回答兰惜的问题,而是带着挑衅,反问道:“汝为刀俎抑或鱼肉乎?”
“就不劳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兰惜怼道。
季长安轻轻笑了一声。
兰惜剜了他一眼。
张承仰头哈哈笑了两声,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人生在世一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头。①”
那之后无论兰惜在说什么,张承都是笑看着她,一句话都不曾回答。
兰惜原本以为见了张承心里的不安会减少,没曾料到,见了他之后反而更加的不安了,她到底错漏了什么?
之前在南州官窑的时候,可以看出他当时很有求生的意识,那现在他这般一心求死,又所为何事呢?
兰惜没有办法只好问了问季长安,这几日可曾有什么人来探望过他。
得到的答案是没有,张承事件牵连甚广,除了皇上批准的人之外,无人能见到他,而且见他的时候,季长安必须在场。
“那你怎么带我来了?”兰惜疑惑地问道。
“我这不也在呢,就当让你少记恨我一点,怎么样?”季长安不正经地笑着说道。
“不可能。”兰惜直截了当地拒绝。
华灯初上,竟已这么晚了。
兰惜一出大理寺的门,程大海连忙跑了过来,递过一个斗篷。
兰惜披上斗篷,忧心忡忡地回到了马车上。
她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张承无所畏惧,看破一切的笑脸让她很不舒服,也很介意。
他是故意给自己添堵,还是真的有什么她未曾察觉的事或者人?
张承那句反问,说是反问,听起来倒更像是在对兰惜说“你也不过是案板上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鱼罢了!”
若真是如此,那他定是知道了什么事情,让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又或者是有人打破了他的信仰,让他认清了现实,所以他才会放弃生的希望,坦然接受死亡。
想不通!想不明白!
本以为逐渐清晰明朗的局势,怎么现在变得愈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她真的能活着全身而退吗?
兰惜手心冰凉,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出了许多的凉汗,膝盖上的衣裙褶皱了起来,就像她乱如麻的心一样。
她想快点回家,钻进被窝,好好睡上一觉。
行驶中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兰惜没有防备,差点就从座上滑出去。
萧自衡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甜甜笑意。
“你怎么来了?”兰惜脱口而出道。
她掀开窗幔,看到奔雷立在一旁,马蹄刨地。
“来接你啊。”萧自衡一脸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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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选自唐寅《无题》
第59章 味道
兰惜今天兴致不高,恹恹地,饭也没吃几口就回屋了。
她觉得好累啊,上午应付凌尚,下午又凭空冒出来一个季长安,都在排着队给她找不痛快。
她一边生气一边解编着的头发,编了一天的头发已经有了形,卷曲地披散在她的后背。
她早早吹灭了屋里的蜡烛,黑暗中,看着绣帐干瞪眼。
想睡又睡不着,不睡又烦躁得要死,兰惜气得跺了两下床,还是烦。
萧自衡端着一碗兰惜平常爱吃的清汤面上了楼,看到屋里已经黑了灯,他刚才看出她是有心事的,想着过来问问,这下倒是有些为难了。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叩响了门,低声道:“惜惜,睡了吗?”
兰惜在生闷气,火气正滋滋往外冒,语气相当生硬:“进来吧,门没锁。”
萧自衡开门进来,小心翼翼端着托盘,盘子上是一碗清汤面,新鲜的葱花点缀在上面,里面有青菜、荷包蛋,还有几块肥瘦相间的肉,看着就很有食欲。
香油的味道飘满了整个屋子。
兰惜闻到了这飘香的香气,伸着脖子看萧自衡手里的面,语气软了许多“你带了吃的啊?”
萧自衡把面放在了方几上,掏出火折子点燃了上面的蜡烛,温柔地说道:“是啊,饿不饿?”
原本黑乎乎的屋子有了一抹光亮,照亮了那方寸之地。
他就立于那方寸之地,转头笑看着兰惜。
兰惜的心情忽然就没有那么糟糕了,胃口也好了起来,“本来不饿的,现下饿了。”
兰惜从床上麻溜地爬了起来,跑了两步,跳到了塌上,闻了闻这香喷喷的面条。
萧自衡拿起筷子,递给兰惜,“你怎么有心事不同我讲,一声不吭地就跑屋里来了。”
兰惜喝了一口汤,热热的汤进到了胃里,浇灭了她心里躁动的小火苗,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等你来找我啊。”
“我要不来怎么办?”萧自衡好奇地问道。
“那说明你不合格,我在你心里不重要。”兰惜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番说辞逗笑了萧自衡,他凑近了一点,用手帕擦干净兰惜吃到脸上的面条,认真地问道:“那我现在表现的如何?”
兰惜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很不错,还知道带个面,里面还有两个蛋!”
萧自衡坐在一边看兰惜吃面,她身上只穿着薄薄的中衣,头发也散在肩上,看着她头发不听话地一直往碗里钻,他坐到了她这边,轻柔地将她头发整理好,握在了手里,打趣道:“好好吃吧,没人跟你抢了。”
这是萧自衡的幽默吗,怎么感觉像隔壁的傻大哥。
兰惜心里偷偷笑了起来,心里方才的不高兴全都烟消云散了。
心情好了,也就没啥忌讳的了,她问道:“你可知我为啥不开心?”
萧自衡有些好奇地摆弄着兰惜的头发,听她这么说,一本正经地说道:“先好好吃饭,省得嘴里的面不香了,晚上要饿肚子。”
兰惜心想也是,就专注地吃起了饭。
吃完面条后,她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顺势倒了下来,躺在了萧自衡的腿上。
萧自衡坚毅的下颌线在这个角度看依然锋朗,他垂头望着兰惜,眼里满是柔情。
兰惜动了动,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我今天去见张承了,哪知他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竟一心求死。”
“有人见过他了?”萧自衡问道。
萧自衡莫名对兰惜的头发有了浓厚的兴趣,他拿起一缕头发,缠在手上,又松开,那乌黑的长发顷刻间松散,随后从手上脱落。
兰惜抱着臂,凝眉道:“我也这么想!可是我问了季长安,他说皇上下了命令,只有审问的人才能见他,那说明现在只有四个人可以见到他,而且每次见他的时候,季长安必须在,那这样的话通过这种机会传达信息就不是很好实现啊。”
“不好实现不代表不能实现。”萧自衡
“那他是谁的人?公主?还是太子?”兰惜激动地抬起了脖子,支起了自己的头。
萧自衡把手垫在了她脑袋下面,托着她的头,让她躺得更舒服一点。
他刚想开口,兰惜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带着点着急地说道:“啊!对了!我今天去鬼市的时候,去了一趟算命摊子,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我现在很怀疑有人一开始就引着我们查南州官窑,想借我们的手杀人。”
说到这里兰惜又有些丧气了起来,捏紧了拳头,懊恼道:“可惜让他给跑了!”
萧自衡护住她,生怕她一个不留意摔下去了,“没跑,还在呢。”
他心里也多少有些疑惑,这样的兰惜他还从未见过。
“还在?在哪里?”兰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将军府上,我让人把他给抓起来了。”萧自衡说道。
“天呐!”失而复得的喜悦冲上了兰惜的头顶,之前的阴霾全都没了!
她忍不住捏了捏萧自衡的脸,又揉了揉他的脸颊,用哄小孩子那样夸张的语气夸赞道:“我们家衡衡怎么这么棒!这么优秀!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逮到他的。”
萧自衡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连带着耳朵,一齐红到了脖子根儿。
看他这般不经逗的模样,兰惜就差点没绷住笑了出来。
她强忍着笑意,装作一本正经地倾听着,表面上要多正经就有多正经,心里要多疯癫就有多疯癫,汹涌的笑意不断冲击着她的紧抿着的嘴巴,试图暴露她的内心。
萧自衡又不傻,兰惜也就是没去照照镜子,她一旦照照镜子就知道她现在眉眼间的笑意有多么嚣张了,还当自己伪装地很好。
知道她是在打趣自己,可还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也从来没想过她还有这么活泼的一面。
他娓娓道来:“当时王爷的消息得的突然也蹊跷,我心中觉得不妥,后面便一直派小司跟着他,谁知他某一天晚上偷着去见了公主府的张淑,第二天晚上就收拾了行礼要逃,被小司当场抓住带了回来。”
兰惜眼睛都亮了,抓着萧自衡的手说道:“他可有说什么?”
萧自衡看了一眼被兰惜拉着的手,心里甜得不行,他好喜欢她这些小动作,他回握住她的手,“一开始不肯说,后来动了些刑,便招了。他说自己一开始确实是张承的人,他们在家兴窑口相遇,他念他可怜,教他读书写字,后来张承离开了南州,等到他在回来的时候,已是湖州的县衙,张承说要报答他,就把他带走了,他原以为张承会给他一官半职,结果就把他扔在了这连真面目都不能露的鬼市,替他在这里做事。他心有不甘,便顺着鬼市的线找到了公主,成为了公主的人,他还说这次放消息就是公主的意思,公主想除掉张承。”
“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怎么没跟我说!”
兰惜不开心地想要抽回手,可是萧自衡紧紧握着她的手,怎么会给她机会。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还不确定,我想等确定了再告诉你,好让你这小脑袋瓜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萧自衡亲昵地拍了拍她的头顶。
她这小脑袋瓜确实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兰惜深深吐出一口气,是啊,累啊,这一天天的都不消停啊。
她忽闪着眼睛,微弱的烛光将她眼睫的影子拉得很长,扑闪在脸上,“我之前曾经让大海出去打听过张承,他回来后跟我说的关于陈半瞎的事情跟你说的是对得上。”
萧自衡眉心蹙了蹙,道:“那这么说,可信度确实高了一些。”
兰惜眉眼升起一层冷意,若有所思道:“有没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公主在设局?”
萧自衡瞬间明白了兰惜的意思,说道:“你的意思是她先设计害你坐牢,害死你父亲,让你不得不依附于她,但是她又害怕你去找拥有同样能力的太子,所以她又设局刺杀你让我们怀疑到太子的身上,借你的手除掉张承,这样就没人知道是她做了这一切。”
兰惜想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实在不想再纠结这一筐子破事儿,眼珠子一转,想要逗逗萧自衡,调调情。
萧自衡还不知道他的兰惜已经瞄准了他,还在沉思她说的话。
兰惜一个转身将他扑倒在了塌上,他毫无防备。
她胳膊撑在他的胸前,两手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
萧自衡僵地一动也不敢动,手紧握成拳,他怔怔地看着出现在他面前,不过分寸的脸。
兰惜用鼻尖轻轻蹭着萧自衡的鼻尖,哼唧唧道:“不想想了,好累啊,想睡觉。”
萧自衡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两只眼睛里没了平常的沉稳冷漠,一闪一闪地,装着满满的惊讶和慌张,他呼吸极轻,缓缓开口:“好。”
带着不容忽视的颤音。
萧自衡尚存着一丝理智,慌忙站起身,想要离开,兰惜拉住他的手,一双眼里含着的情仿佛要滴出水来。
灯影摇曳。
......
“惜惜......”萧自衡轻声唤着兰惜的名字。
兰惜恐他在说些什么,用了最后的力气,咬了一下他的下巴,就垂下了头,埋在他的肩窝,沉沉地睡了过去。
鼻息间都是属于他的味道。
第60章 “心意相通”
天意渐暖,日出的时间也跟着早了起来,黑漆漆的房间慢慢显露出了它的轮廓,暖炉里偶有“呼呼”的声音响起,是这寂静屋里唯一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