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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确实是个大院子,亭台廊榭,假山活水,平常没多少人,寂寞空荡的很。
偶尔因着这一块地保留下明清时期的好几条街巷打造成旅游景点,游客绕着绕着,拐到街后头来,看见这么大个院子还以为是什么名人故居,误进了来,还真的少有人气。
梁书舟不喜欢这地方,车子开不进去,停在了附近的停车场步行过去。
许久不来,大院门口立了一块金色的牌“私人住宅谢绝参观”。
他停下脚,看了两眼上面贴着的贴纸,兴许是哪家的小孩贴上去的。
这么想着,腿上已经撞上了一个娃娃,穿着粉色的公主裙,留着蘑菇头,半坐在台阶上捂着脑门哎呦叫。
他乍一下想起那天在医院池学勍也是这么叫的,好像又不是,她是嗷嗷叫来着。
梁瑜跟着跑过来,看见他高兴地喊,“舅舅,你来啦!”
顺带扶起地上的娃娃,“你别跑,好好走路。”
梁书舟没见过这个小孩,问,“这是谁?”
“隔壁邻居家的。”
“带到这来?”
“她非要跟着我们来的,妈妈就带来了。”
梁瑜半蹲着地上把小朋友的裙子拍了拍灰,突然鬼鬼祟祟,“舅舅,里面有一个不认识的姐姐,好像是要跟你相亲的。”
梁书舟睨她一眼,“里面除了你妈妈你能认识谁。”
梁瑜得意的翘脚,“那可多了,我看过一眼就记住了。”
“少吹点牛吧。”一道清亮的嗓音,梁瑜的屁股挨了一巴掌。
“妈!”
梁书舟笑,“就走了?”
“把你车给我。”
“那我怎么走?”
“关我屁事。”梁琦耸了耸肩,看着梁书舟慢条斯理地从臂弯上西装口袋里取出钥匙,打趣道:“没想到不从事商业活动的梁二少也得乖乖联姻呐。”
梁书舟没说话,腿上一热,那邻居的小孩又抱上了他的腿,下巴仰着,贴在他的膝盖上,“爸爸。”
梁瑜乐了,去牵小朋友的手,“漾漾,你认错了。”
梁书舟听她这么叫,低头一看,霎时觉得眼熟,轻轻拂开梁瑜的手,把小朋友抱起来,对着门前大灯仔细照了照,“杨漾?”
梁琦大笑,“可不是,杨硕居然搬到我们隔壁楼,你说巧不巧。”
梁书舟笑了笑,把人交到梁琦怀里,缓缓道:“不见得。”
梁瑜听不懂,“什么不见得?”
梁琦怔了怔,倒是明白过来,“看你自己吧。”
说完抱着小朋友,拉着梁瑜走了。
梁书舟这时候余光一扫,街巷口空无一人,方才唯有地上那斜斜长长的半截影子暴露了她的行踪,他默不作声,踏进大院。
月光大好,清晰的能看见地上石板砖的拼接黑缝,钻出来青苔杂草,有种说不出的湿迷。
池学勍靠在青灰墙上,一时揪紧了心,她总觉得梁书舟是看到了她。
第一次见他和家人相处,好像说话是随意了些,所以,徐芷嫣要见的就是他吗?
手机猛孤丁震动响起,思绪被打乱,屏幕上显示着大写的“S”,池学勍一喜,“姐姐,中秋快乐!”
池棠霖在大洋彼岸,天刚微亮,“吃饭了吗?”
“还没有,在等人。”池学勍听着姐姐疲倦不堪的声线,声音不自觉温柔下来。
池棠霖直奔主题,“等徐芷嫣?”
池学勍惊讶,“你怎么知道?”
“她费劲心思打听你的电话住址。”池棠霖边点亮床头灯,边利落地下床,“等多久了?”
池学勍讪讪笑着扯了扯裙子,“……半个小时吧。”
池棠霖长叹一口气,敛下眼底的不忍,直言道:“别犯傻,你不会再有和他们交好的机会。”
“……”
池学勍哑口无言。
梁书舟绕过错综复杂的小路,沿着漆黑的长廊一直走到深处,房子里挂着灯,里面欢声笑语不断。
一妇女抱着满月的婴儿站在门口哄着,看到梁书舟来还惊愕一刻,直到他向她微微颔首,她才回过神来,忙转头向屋里喊着,“书舟回来啦,来,奶奶都等你好久了,饭吃过了没,陈嫂快加双筷子。”
这一声喊,惊动屋子里所有人,俱是向门口望来。
梁老太太乐呵呵的,“书舟回来啦。”
梁父鼻子哼着气,没给好脸色,梁母小心翼翼的瞅了一眼,不敢站起身去迎梁书舟。
梁书舟倒是神色如常,对着满厅的人只说了一句,“奶奶过节好。”
梁母适时插话,“书舟,这是徐家的姑娘——徐芷嫣,过来认识认识。”
老太太便摸着徐芷嫣的手,指着梁书舟,“这就是我的孙子,在大学当教授的那个。”
徐芷嫣坐在梁老太太身侧,老人的手温度偏凉,带有老茧,触到手上粗糙生硬,她心有嫌弃,闻言抬头,看到来人,对上他平静的眼神,下意识微张开嘴,一脸神迷意夺的样子,十足的惊讶。
梁书舟只淡淡看了一眼,却看到了徐芷嫣掩饰不过的嫌憎,还有那显而易见的错愕。
他礼貌性地浅浅点头,知道家里惯不会先把照片拿到外头看,她大概是往反方向猜的容貌仪态,才有眼下的表现。
梁老太太把二人的反应全看在眼里,眯着眼笑啊笑。
要说这徐家当年也是吉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门户,徐总事业风生水起,却是老年才得子。
可惜徐家大儿子年轻气盛犯了浑,叫一半大孩子给踹没了子孙后代,还让满城看了笑话。
这边屁股没擦干净,那头徐家公司又被人给掀了老底,这几年只有苟延残喘地经营着,传宗接代的任务还落到了这徐芷嫣的头上。
加了一张椅子,梁书舟在梁老太太身侧坐下,徐芷嫣没忍住看了两眼,说话的时候也积极多说了些,没得到他一点回应。
梁家大哥身体不好,喝不得酒,梁书舟便陪着梁父只浅酌两口,三两句话回答说最近工作忙,过一会儿还要出差。
梁父怒视,“过一会儿?你们学校没了你还办不起来了?”
梁书舟道:“去杭州,高家的工厂让我帮忙看看生产线的优化。”
一提到高家,一厅子的人耳朵都动了动,梁父没气了,握着筷子指着梁书舟的,“办事的人少喝点酒。”
梁书舟淡然一笑。
推杯换盏中,梁书舟辞了家长,梁母送他出门去,“车子停在哪?让张叔把这些月饼搬到你车上去。”
梁书舟拒绝,“夜凉了,您回去吧。”
梁母满脸踌躇,到底挽上他的臂弯,“奶奶让我问问,这姑娘你看着怎么样?”
廊下连丛翠竹,夜里变成黑色,晚风吹过,簌簌作响,又有影子被过分拉长,猫在角落。
梁书舟说:“不合适。”
夜风渐凉,吹过裙摆的时候,池学勍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小时候妈妈说的——
“把圆圆的月饼对着圆圆的月亮照,接下来的日子大家就会过得圆圆满满,幸福安康。”
她扁了扁嘴,“骗人。”
巷子里少有人行走,但觥筹交错的碰撞声、猜拳对牌的欢呼声不绝于耳,形单影只对比尤为明显。
等待的时间十分漫长,因为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一分一秒都被放慢。
池学勍吸了吸鼻子,心底却无端执着,就像这是她可以寻求验证的最后一个机会。
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铜质门环摇摇晃晃,砸在门上发出沉沉的声音,有汽车发动引擎,一些人说着再见。
池学勍看不见,也不敢探头去看,她蛰伏在此处,心脏在疯狂搏动,既期待又害怕长久别离后的见面。
尔后又是一声“吱呀”,空气再次静谧,池学勍飘起的心渐渐沉落。
是……走了吗?
蓦地,脚步声相继响起,在这一条街巷,一声一声。
砰砰。
砰砰。
心脏愈动,情绪愈是紧张,就像是要穿破胸膛,奔向那段尘封已久的友情。
十步,那人停下。
那一刻,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欢喜难以言表。
池学勍如愿一笑,自分叉口转了一个身,满心雀跃。
“芷嫣!”
“……”
第9章 你也知道害怕
池学勍目瞪神呆。
“啪。”
一个可爱的小月饼便砸在地上。
从来,没有设想过会是他。
很意外,很意外。
四目相撞的顷刻之间,她的心情再次从云端跌入谷底,才扬起的笑容就那样僵在唇边,勉强万分。
梁书舟倒是一贯的从容不迫,一身合体剪裁的西装长裤,袖子向上挽了几道,露出结实的小臂,手上随意捏着西装外套,闲雅适如。
他看着池学勍的时候,目光深了几分,眼底一片幽暗,不知道在想什么,又仿佛什么都知道。
他弯下腰,去捡两人脚下的圆月饼。
池学勍眼前忽然宽阔,不远处的大宅子门前青蓝的光亮着,除了门口两个大狮子和一扇木牌,空空荡荡。
没仔细看,梁书舟已经站起,又一次遮住她的视线,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她已经走了。”
他的个子很高,身长背直,立在眼前,像是一堵墙,堵的池学勍无话可说。
她沉默两秒,低下头从他手中接过月饼,捏在掌心,“谢谢。”
“客气。”
梁书舟微微颔首,不再看她,自她身侧擦肩而过,带起一习风,灌到池学勍的眼睛里,她没忍住揉了揉,觉得是沙子吹进了,揉得眼尾泛红。
她回头看向梁书舟走的那条路,也没有多久,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夜里,连脚步声也一并隐去,各家院里渐渐没了声响,好似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只有她一个活人,池学勍那个时候才感到心慌。
“咿——”
身后那扇她倚靠很久的老旧的木门突然被人打开,一股冲鼻的酒臭味猝不及防,扑面而来。
池学勍捂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一光着膀子,肥头大耳的男子举着酒瓶子对着她笑,“介是地哩的阿妹啊?”
池学勍被吓得“啊”的一声,拔腿就跑。
那男人蹒跚几步跟着,酒瓶子里洒出白酒一地,嘴里骂骂叨叨池学勍听不懂的方言,语气重的像是要生吞活剥了她。
梁书舟那个时候离她并不远,他在抽烟,左手指尖燃着一支烟头猩红的烟,一步一步,沿着路边缓缓地走。
身后的醉酒男子依旧穷追不舍,池学勍紧张过头,只顾着往前跑,她还很不时宜的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每跑一步都怕鞋跟卡进地砖缝里,见到梁书舟高大的背影时,她差点哭出声来。
“梁老师!”
没有回应。
梁书舟脚下未停,跟没有听到一样,旁若无人,在抽自己的烟。
“阿妹!”
那男子也喊。
池学勍心慌意乱,脑子还没反应过,人已经从左边冲上去抱住梁书舟的胳膊,“梁书舟!”
身侧香衣一晃,沾染在他怀里,梁书舟这才停下。他微微侧头看着差点要挂在他身上的人带着浓重的哭腔控诉道:“梁书舟,我都叫了你那么多声,你为什么不应我?”
梁书舟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那晶莹的泪珠子含在她的眼睛里,要落不落的很漂亮。
他收回目光,向左边微低下腰,右手已经接过左手里那支将要燃尽的烟,抽了最后一口。
在灰白的烟云缭绕中,池学勍听到他漠然的声音——
“我为什么要应?”
“……”
池学勍怔在原地,仰头看见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脑子一片空白,钝钝的松了手。
“嘿,你跑什么!”
酒醉男子怒斥一声,池学勍心口一紧,跟着抖了一下,指尖张了张,又蜷着握回掌心,低下头一动未动。
梁书舟倒是回头了,他往回走了两步,把烟头按在路边的一个专用投烟处的平盆上碾灭,再投进口子里,动作不紧不慢,而后才偏头问那男的,“有事儿?”
隔那么近,那男子晃了晃脑袋,一眼认出梁书舟来,“诶,诶,这不是,这不是那……”
梁书舟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冷着面孔,上下眼皮微合拢着,斜乜着他,眸光犀利,“有事说事。”
唬得那男的一下自己酒醒了,知道自己惹不起他,忙惶窘的摆摆手,边小心地瞄两眼池学勍:“哈哈,没事没事,不知道是您的人,您忙您忙。”
落荒而逃。
梁书舟回身,见池学勍就像做错事的学生一样,罚站在那等着老师批评教育。
事实上,池学勍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说什么,她只觉得尴尬,想钻进地上的缝里。
他丈着身高,居高临下的俯视她。
“你跑什么?”梁书舟问。
“啊?我……”池学勍抬眼,梁书舟正等着她解释,神情严肃,她有些不适地抓住裙子,小声解释着:“我刚刚靠的那个房子,他突然开门出来,我吓了一跳。”
她只说了这么两句,复低下头,梁书舟等了她一会儿,确定她只因为这个理由,便冷森森地告诉她,“那是他家的门,他有权利开。”
池学勍愣了几秒,反应过来仰头看着他,心里觉得难过,他这样说好像她是在无理取闹。
可梁书舟的眼里只有无边的黑暗,叫她不寒而栗。她不安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看向他身后的房子,她想要马上离开他的眼前,可她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几句,她忍不了这样一个委屈的晚上和一肚子难堪。
“我知道那是他家,我就是、我就是一直靠在那里,都没有人开,然后突然就被打开了,那个人喝了酒,他、他对着我说方言,我不知道他说什么,我有一点害怕,我……”
她越说着,情绪越发激动,泪水汪汪的,顺着脸颊滑下,滴到她的锁骨上,她绵着嗓音,低哑道:“我害怕。”
是啊,她害怕。
明明害怕却还在这里傻傻等着徐芷嫣口中的“一会就好”“马上来见你”。
梁书舟只看着她,默不作声,心像石头做的一样。
在他这样无情的目光里,池学勍又一次认识到,哭不能解决问题,起码不能让眼前的这个男人动容。
可就在这样的认知即将巩固建立时,梁书舟倏地嗤笑一声,“你也知道害怕。”
“……”
这一次,池学勍是真的傻了。
他的指尖还带有淡淡的烟味,触到她脸庞的时候,凉的像是一块儿冰。
他盯着她,手下动作并不温柔,可以说是相当生硬地替她揩去那滴泪珠子,并不娴熟,磨得池学勍觉得脸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