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学勍忽而觉得胃有些不舒服,搅得心口难受得发烫。她指尖抵在那处,用力下压,似乎缓和了一些。
不安和烦躁悄然而起,在过了九点尤为明显。
楼下的学生接二连三离开实验室,说话声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乍得响起,乍得消失。
池学勍坐在楼梯上,明显察觉到夜里降的不仅仅是温度,还有安全感。
算了吧。
池学勍告诉自己,她抿了抿唇,想要终止这样荒唐和充满未知风险的行为。
可是——
“啪!”
这么一声,不大不小,从左边传来。
池学勍心吓一跳,呼吸顿了片刻,那边没有了动静。
算了吧。
池学勍又一次这样告诉自己。
“哗啦!”
清脆的玻璃落地的声音,掺着浓浓的怨恨。
池学勍吓丢了魂,她心跳如兔,脸白如纸,她最后一次告诉自己:算了,快走!
电梯不在这一层,她扭头往楼下小心翼翼地下,努力不发出一点动静。
她一级一级地踏下步伐,裙摆在身后旋成一个又一个圈,搭在台阶面,一扫又一扫而过。可就在差着三级台阶快下到四层时,整栋楼的灯光忽而熄灭,乍一下陷入黑暗,眼前一片迷茫,池学勍倒抽一口凉气,她怎么也想不到,彼时不过两米的距离,头顶上有轻快的脚步,听到她的声音,明显一愣。
静了两秒,池学勍的夜视能力勉勉强强,看见被绿色安全通道照得浅浅反光的不锈钢栏杆,耳朵却清晰地听到那突兀的,加重的,猛烈的脚步。
天!
快跑!
大脑发出指令,身体急于实施,想迈左脚,却出了右脚。
那一跌,池学勍的大脑一片空白。
第13章 看不清的何止是他
是什么啊
透过那忽明忽暗的思绪
在日与夜的交界处埋伏
只等我失足
——席慕蓉《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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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方辉站在半截楼梯上一声喝道。
楼道的回响出奇的大,池学勍听到的像是不止自己的骨头扭响。
梁书舟从走廊缓步而来,站定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那一束手电筒的圆形光圈,就那么大喇喇的直直照在她脸上,她跌倒在地,单手支撑着身子,另一只手下意识翻上遮挡在眼前,眼睛在刺眼的光芒下不适地半眯着。
“学勍?”方辉认出人来。
“别照眼睛。”
头顶上轻飘飘的来了这么一句话。
“啊?噢噢噢,对不起对不起。”方辉连连应声,把手电筒往地面瓷砖上照。
右脚腕钻心的疼,池学勍努力平静自我,伸手扶住栏杆,企图站起身来,可难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被这样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发现自己竟然吐不出一个字来。
梁书舟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抬眼一看,台阶上的方辉一脸担心,也只晓得是担心,没有上手帮忙的意思。
“方辉。”他沉沉开口。
方辉这会儿子迟钝地回望一眼梁书舟,他面容清隽,一身冷冷淡淡的气质。
他们的梁教授是谁?
是最懂得进退有度,把握男女交往分寸的人,让他扶异性一把?想不出想不出。
“我来我来,梁老师我来。”方辉想通,三级台阶并一步,两步跑下楼。
像是碎了一瓶装满羞耻感的瓶子,池学勍红着眼,心里难过,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过,听完他们两的话,你推我来,大概是连两桶水都不如的难过。
她开口,声音难抑哑涩,“不用,我自己——”
“啪。”
手电筒掉在地上,轱辘轱辘地滚,滚到了角落里,光打在梁书舟的黑色皮鞋上,照出一道颀长的影子,抱着一姑娘,裙摆还在飘呀飘的,映在墙上。
他一身凛然的气息弥天盖地,来势汹汹,池学勍讶异地抬头,脑门磕在他的下颌上,又听到他四平八稳地说,“开车,去医院。”
是在跟方辉说,尽管他已经吓掉了下巴,但还是赶紧攥紧手里的手电筒连摸带爬下了楼。
梁书舟的手掌偏凉,隔着裙子抱住她腿窝的时候,池学勍烧得脸红,“梁老师。”
梁书舟清冷的眉眼低垂着,仔细瞧着人水光潋滟的眼睛看,“不喊先生了?”
“……”
这话一出,显出几分含蓄而不直露的缠绵蕴藉,池学勍动了动脚,蹙着眉心,推着他的肩膀,想从他怀里跳下来,“我自己能走。”
她的长发及腰,发丝披散在肩,落在梁书舟的手臂上,挠得心麻,他把人往上颠了颠,抱稳了些,稍稍低头,下巴抵在她眉心,压着她的脑袋向后,“安分点,下楼了。”
池学勍躲闪不得,不得已趴在他的肩窝,擦过他的下颌角,羞恼地喊他,“梁书舟。”
梁书舟就着地上那一束光下了楼,面容在光暗中半隐半现,声音很是从容,“喊名字也行。”
“……”
池学勍又默了声。
这算什么?
同情、可怜,还是显示他梁教授的大善心、乐于助人?
梁书舟走得很稳当,哪怕两人头顶的光越远,只有绿色通道的一点绿色光影,他仍一步一步,实实踏在阶上,黑夜不能阻止他的步伐,亦不能扰乱他的心扉。
但于池学勍不同,他的呼吸清浅温热,一呼一吸,在她的耳边,萦绕着空气开始发烫,烫到她的冷静出走,一想到那没有回音的短信便愈气愈恼。
如果是发现不当,要保持距离,那他们现在到底在作甚么?
“你放我下来!”
因着那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梁书舟站住了脚,接着听到池学勍对着他身后的暗黑,用近乎无力的气声说:“昨晚是我逾矩了,您放我下来吧。”
约莫是渊默了两秒,楼道里有机械的长长的一声:“滴——”
梁书舟不答反问她:“是不是看不清?”
什么?
池学勍仰头,不解。
梁书舟不做解释,二话不说抱着她原路返回,直到四层,那一束光源仍停留在地上,池学勍满脑子糊涂。
而梁书舟做事一向有条有理,先把池学勍抱坐在栏杆上,单手扶着她的腰肢,自己弯腰去捡手电筒,动作连贯流畅。
池学勍下意识抓住身下的不锈钢管,手心沁着汗,生怕自己仰身坠楼。
梁书舟回眸看她,站直身子,揽着池学勍的腰背把手电筒往前递了递,“拿着。”
“不要。”
她的手机也能照亮,池学勍不想再收受他一点好,扭头拒绝的干脆。
梁书舟轻笑,他俯身凑近瞧她,眼底波光流动,池学勍惯性地往边上偏了偏,挪开一点距离,满心恼火。
梁书舟没让着她,箍着她的腰又一次抱住她,在她耳侧低叹一声,“不要撒娇。”
脑子里有某根弦忽地断掉了,池学勍还反应了两秒,已经又被人强行抱在怀里下了楼,那硬邦邦的手电筒戳在两个人的胸腹之中,硌得生疼,池学勍气得直喊,“你胡说!”
方辉从停车场把车开到实验大楼前,正巧梁书舟抱着池学勍走出大门。
一校园的漆黑,车前大灯照出漂浮的微小细尘在上下漂浮,梁书舟迎着两束光昂首阔步,池学勍就把脸藏在他的肩窝,踢着脚像是在不满什么,梁书舟步伐未停直到车前。
他面无表情地打开后座,连人抱着一块儿坐进来,“开车。”
方辉咋舌,“啊,开开开。”
池学勍虽说是在座椅上坐着,但腿还搁在梁书舟大腿上,她气呼呼地往后挪了挪,试图把腿从他膝上挪下来,在他的黑色西裤上留下一个不齐全的灰色脚印,梁书舟却一把握住她受伤的脚腕。
“唔——”池学勍隐忍不住,呼痛出声。
引得方辉好奇地看向后视镜,正对上梁书舟森严的目光,“开车看路。”
给他吓得一愣一愣的,“是是是,老师我只看路。”
一路上,池学勍咬着牙一句话不说,到了医院,医生护士问什么她也不说,全是梁书舟给答的。
医生直摇头,“像什么话,你怎么知道她哪疼哪不疼。”
谁知梁书舟一本正经地说:“路上摸过了。”
摸什么摸,检查不行吗?
听听听听,这哪里来的遣词造句,这又哪里是一个教授该说的话,池学勍更不愿搭理他了。
一旁的年轻护士乐得直呵呵,方辉红着脸和耳朵,恨不得遁地跑了,他这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啊,这对一个资深八卦者却要求他必须守口如瓶,简直是生不如死。
有这么一出,池学勍后边儿别说多配合医生,上药揉骨头,那是一声痛都不喊。
方辉抽空问了一嘴,“诶诶,学勍,你在实验楼干嘛呢?你跟——”
“方辉。”以为要去取药的人去而复返,“你先回去。”
池学勍眨了眨眼,看着他裤腿上那个灰色的鞋印。
方辉反应大,蹭的站起,不敢置信,“老师,我这就走了?”
梁书舟睨他一眼,“要不找个医生给你看看?”
方辉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老师,我没病,我的意思是,你们,你们俩……”
“住院观察一晚上,你把车开走。”
池学勍抬头,茫然不解,“我这用得着住院?”
梁书舟低睫,看向她,“当然。”
“……”
哑口无言,莫过于此。
方辉恋恋不舍地摆摆手走了,池学勍被人“押”到了单人病房,连带着一肚子闷气盖在了被子下。
没有精力去闹,仅此而已。
梁书舟进病房的时候,床上那鼓起的一团还是保持着他离开前的那个样子。
“饿不饿?”
没有人理他。
池学勍当然没有睡着,屋子里静得不再有开门关门的动静,她郁闷的皱着一张脸,被子里又闷又热,呼吸困难,脚上还疼着。
见着那团小小的忸怩不安的样子,梁书舟双手环胸,弯了弯唇,没有说话,靠在墙上,舒眉展眼。
过了不到一分钟,被窝里的人终于忍不住,不管不顾的掀开被子,喘了几口大气。
窗户没关严实,夜风吹着素白的帘子飘动,吹来一句呢喃细语。
“晚安。”
呼吸顿了片刻,池学勍缓缓闭上眼,梁书舟没有上前,而是走到那看上去勉强能容下大半个他的沙发上。
稀碎的吱呀声,梁书舟似乎是躺在沙发上休息,隔得不近不远,谁也听不到谁的心声。
“晚安。”
池学勍想,她看不清的何止是梁书舟。
第14章 一棵不会开花的树
直到更深人静,梦里寂若死灰。
那个熟悉又瘦小的身影瑟缩在桌子下,她黑色的长发像一件披风,从头到脚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唯独那一把攥在她掌心里的锈迹斑斑的闪着红色光迹的榔头,成了最夺目的色彩。
“姐姐?”
池学勍眉头紧皱,低声呓语。
一瞬间的移时换景,这栋年久破败的小民楼,池学勍才搬来不久,隔音很差,楼上拖鞋啪嗒啪嗒的声儿,隔壁菜刀跺在案板上的声儿,楼道里大叔大婶悄眯地讨论着她们姐妹俩的声儿,池学勍渐渐习以为常。
下了晚自习,池学勍身上背着一个又厚又鼓又重的书包,正顺着掉了蓝色油漆的栏杆憋着一口气爬上五楼去。
出奇的,今天楼里一片祥和安宁,连对门的电视声都关了。池学勍从书包里找出钥匙,心里纳闷:睡了?
这样静谧,她现在甚至能听到——
“救命,救命……”
那生不如死的,万念俱灰的抽泣、求救和心脏碎裂。
那一刻,大脑突然停止运转,神经在下一秒错乱紧绷,池学勍惊愕失色,怎么了这是?不是过去了?不都过去了吗?姐姐明明已经去了国外!
“姐姐?姐姐!”
她颤颤巍巍地试了好几次才能把钥匙插进孔里,呼救声越来越大,哭声在楼道里四处环绕,她急躁地拍打大门,却怎么也拧不开把手,她大喊着:“池棠霖,你在里面吗!”
“哟,还在这儿呢?”
忽地,哭声戛然而止。
池学勍趴在门板上,心下一惊。
徐郅藏在楼梯上,一声尖锐刺耳的笑声,“哟,你姐跑了啊?她不在这吗?她一个人跑了?那这,可就只剩你一个人喽。”
他手上也握着一把榔头,砸在栏杆上嗡嗡响,一步一步楼梯下得又缓又慢,放肆地笑,“怎么说,她这是心虚了,害怕了,还是说——”
把手扭转不动,池学勍耳朵动了动,呼吸停顿住,浑身僵硬,就像一只被油煎火燎的绵羊。
快跑!那不过五层的楼,四道的楼梯,七十六级台阶。
她把书包砸向徐郅,拼了命地往下跑。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穷追不舍,徐郅像一个疯子一样大笑大叫:“她打算把你留给我,她要把你留给我,她要你给我赔一辈子的债!”
“池学勍。”
梁书舟轻拍着学勍的脸颊,低声唤她。
恶梦方醒,池学勍猛然睁开双眼,恰与梁书舟那慢待冷清的视线交汇,他平静地过分,“你做梦了。”
声音像冰,像砖,像没有心情的机器人。
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骤然掀被坐起,挣脱开他的手,向后躲着,抱膝靠在床头,把头埋在臂弯。
被她挥开的手砸在床头桌子的一角,梁书舟神色不动,收回到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对于她的戒备,他认为理之当然,是以用另一只手提起水壶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白色的水雾腾腾上绕,梁书舟转身离开,“我在门外。”
门还没关上时,路过的护士问,“你怎么还不进去睡?”
梁书舟反手关上门,表情淡然,回道:“不合适。”
可屋内的池学勍听不到这些,她只记得在震耳欲聋的心跳下,睁眼闭眼替代徐郅的,是梁书舟那凛如霜雪的眼,更是刺人身骨。
明明前不久,那双眼睛的主人还抱着她,低头凝视的时候像极了情根深种。
“梁书舟。”
时钟挂在墙上,秒针走动的“嗒嗒”声规律刻板,掩住这一声怯懦的像蚊子一样的呼唤,甚至池学勍自己都听不见,可偏偏——
“笃笃。”
在那瞬息之间,池学勍猛的抬头。
梁书舟问:“我能进来吗?”
“……”
好久,池学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