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芙说的是真话，可在华若竹听来，更像阴阳怪气。
华若竹扬手意欲打人，被宫女劝住：“皇后娘娘何必和她一般见识呢？”
华若竹冷哼了声，收了手，“罢了，你这是要去看你母亲？听闻你母亲昨夜又发病了，把太医们都请了去。有你这样的女儿，难怪你母亲会生病了。”
华若竹说完后便走了，顾芙留在原地站了会儿，只觉得那风直吹进心口。
她说得何尝不对呢？倘若不是她，阿娘又怎么会过上这样的日子？
像她一样被落在这里，不得自由，身不由己。
张氏如今缠绵病榻，连起床走几步路都难，她倚在床头，叹气不停：“芙儿，都是阿娘连累了你。倘若没有阿娘……倘若……”
顾芙打断她的话：“阿娘，吃些糕点吧。”
之后的一些日子，顾芙便都是这样过着，每日吃那些很苦的药，加倍地被陆雪棠折腾。只要他想，便随时唤她过去，不论在何种地方。
在他这样辛勤地耕耘下，顾芙终于有孕。
这消息一出，当即有人禀报陆雪棠。陆雪棠很快便来了，他脚步轻快，面上的表情是难得的愉悦。
顾芙躺在床上，背对着外面的人，闭着眼。
陆雪棠知道她没有睡，只是不想见自己，也没勉强，只是叮嘱素月素星：“贵妃身子骨不好，你们可得好好伺候，不得出一点差错。”
顾芙听见了，只当没听见。
李千游也被陆雪棠抓来给顾芙调养，陆雪棠道：“朕告诉你，这个孩子，你务必得让它平安出生，明白吗？”
李千游已经看惯了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他都看累了，“好，我自然会努力。只是这种事，或许只有我努力也不行吧。”
陆雪棠剜他一眼：“若是保不住，朕也要你的性命。”
李千游挑眉。
顾芙有孕之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仍旧要吃许多的补药，唯一不同的是，晚上不用再忍受陆雪棠。这样的日子，像回到他还未做皇帝时。
顾芙有孕的消息，陆雪棠没告诉旁人，命他们保密。可这宫墙里怎么可能有不透风的秘密，华若竹几经打听，还是知道了。
“她有孕了？！”华若竹紧紧地攥住扶手，有些紧张。
经过这两年，新帝渐渐坐稳江山，她母家自然也就没那么被需要。新帝待她又没有爱，倘若这样下去，她迟早要没有好下场。如今顾芙有孕，这还了得？
“若是她生下皇子，岂不是会被封为太子？”华若竹喃喃自语，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她得想想法子。
可如今陛下更不让人近她身，若是她想做些什么，也找不到机会下手。华若竹让自己冷静，办法总会有的。
顾芙有孕时是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
又是一年夏天了。
顾芙已经有孕六个月，肚子渐渐大起来，身子重，行动也不便起来。她便懒得动弹，成日里除了睡觉便是睡觉。
偏偏夏日里炎热，睡觉都不睡不好。顾芙有些烦闷。
她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想到那个失去的孩子，又想到一些因果报应的东西。她放弃了那个孩子，他会不会再次找到她，投生到她肚子里？
她不敢想下去，只好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
张氏听闻她有孕的事，也有些高兴。张氏想，或许有了孩子，她与陆雪棠的关系会有所转机。张氏总是盼着顾芙能过得好一些，过去的事终究都过去了，日后还有很长的余生。
张氏闲着的时候，会给孩子做些小衣服，她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说到一半，自己就转移了话题：“芙儿，你今日感觉如何？”
顾芙宫里也有一个小池塘，里头种着荷花，荷花开了，素月她们看见，不知怎么说起清波池的荷花来。顾芙听见了，忽地思绪飘去很远的地方。
自从顾芙有孕后，陆雪棠对她的态度变了许多，更温柔了，甚至会哄着顾芙。素月她们看在眼里，都在想，这会不会是一个转机，或许日后她们姑娘与陛下能握手言和，像一对普通的夫妻那样。倘若能如此，似乎也不错。
她们在顾芙面前提过几次，顾芙没什么反应，她们便也不再说了。
顾芙想，真奇怪，他明明对她那么坏，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对她好了一些，他们便都觉得她应该接受。那一丁点的好，难道能磨灭所有的坏吗？难道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她心里的答案是不应该。可是也会想，她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因为她没有别的选择了，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她最好的结局。
第四二章
顾芙顺着她们的话想下去, 试图去构想一个幸福的生活，但是她发现自己没办法构想下去。她打从心底里觉得，陆雪棠就不可能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 而对她好一些。
想不下去, 就不想。这是顾芙如今的处世之道。
顾芙有孕这一年, 天下大旱。整整三个月，一滴雨没落下过。
如果这样继续下去, 百姓们便会颗粒无收。陆雪棠身为帝王，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当人力无法解决的时候, 便会求助于上天。
那一年的七月，新帝去天坛祈福, 祈求上天降雨，庇佑百姓。
天坛并不在京城，因此他要离京几天。临行前，陆雪棠来看顾芙。
他想到顾芙曾经逃跑的事，又一次威胁道：“芙儿, 你可不能再想着逃跑了，知道吗？”
尽管他是以一种玩笑话的语气说出来, 可顾芙还是听懂了他背后的威胁。
她想, 这个人就是这样, 他怎么可能会变呢？
她又想, 这也不过是他的虚情假意罢了, 毕竟他一向如此。
陆雪棠亲了亲她的脸颊, “等朕回来看你。”
顾芙没说什么，目送他走了。
陆雪棠走后, 华若竹兴奋起来，这便是她的机会, 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必须在这几日里除掉顾芙的孩子。
可是顾芙宫中不许人进去，她的吃穿用度又都是陆雪棠的人亲自负责，华若竹找不到机会下手。她有些着急，毕竟她只有这几天的机会。
顾芙平日里是不会出宫的，只有见张氏的时候会出来。华若竹便在路上拦住了顾芙。
因大旱一事，朝堂又有些动荡，陆雪棠待华若竹的态度便又热络了些。华若竹不是傻子，她明白这个时候陛下需要她，需要她阿爹的势力，所以不可能对她如何。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华若竹直接拦住了顾芙，说她对自己不敬，而后让她跪下。
素月与素星自然护着顾芙：“皇后娘娘，我们娘娘如今有孕在身，如何能跪？”
华若竹嚣张道：“本宫让她跪她就得跪，出了事，本宫自然担着。”
她一点也不怕，顾芙的孩子没了，陆雪棠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顾芙起初不愿跪，可是华若竹带了好些人，硬是押着顾芙跪下了。
华若竹盛气凌人道：“我可告诉你，只有美貌，什么用也没有。你以为他会为了你与我怎么样吗？不可能的。”
顾芙没有说话，她认为华若竹说的是对的，陆雪棠自然不会为了她与华若竹如何。但是她又在想，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
她想到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也许，也许……
也许他们说得对，他会因为这个孩子与她握手言和，从此之后他们过得像一对平凡夫妻，把从前的所有事情都一笔勾销。也许，他心里有她。
顾芙在那个烈日当头的午后，有些天真地想。
大概是她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苦了太久了，她也想要让它甜一些。
那天的日头很大，华若竹强行让人押着顾芙跪着，直到李千游来了。是素星偷偷跑去请的，她也不知道还能求助谁，只好去求李先生了。
李千游迅速赶来，彼时顾芙已经快要昏过去。李千游要将她带走，华若竹不许。
“她对本宫不敬，本宫只是罚她一罚罢了。”
李千游冷着脸道：“皇后娘娘心里到底怎么想，自己心里有数。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陛下可不是什么好拿捏的，你以为他不敢对你如何，可他若疯起来，是连自己也不顾的人。”
华若竹愣了愣，李千游便趁机将人带走了。
回去的路上，顾芙便晕倒了。
等素月她们抱她躺下时，已经见血。李千游脸色一凛，赶紧给她施针，他便说这事若只有他努力，恐怕也不够。
顾芙的孩子终究是没保住。
陆雪棠回来时便听说了这个消息，他匆匆赶来，质问李千游情况。李千游反而笑说：“你问我，为何不问问你那皇后？难道她不是明知故犯？”
顾芙彼时其实醒了，但没有睁开眼睛，她蜷缩成一团，躲在被子里，等着听他们的下文。
陆雪棠道：“朕知道，朕自然会罚他，可你为何没有努力保住这个孩子……”
李千游说：“我已经尽力了，可是你要知道，她当年小产时便生过病，一直落下了病根，如今才会如此，便是神仙来了也保不住这个孩子。”
陆雪棠眸色阴冷，听来这话倒像是他自食恶果。
李千游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走了。陆雪棠虽说过孩子若保不住，便会要李千游的性命，但终究没将他如何。
李千游走后，殿中十分安静，陆雪棠慢慢在顾芙身侧躺下，他从身后抱住顾芙。
“芙儿，孩子还会有的。”
顾芙那时在心里沉重地落下一声叹息，像是尘埃落定似的。
陆雪棠罚了皇后，罚皇后禁足半年，反省自身。这对皇后而言，自然已经是极大的惩罚，莫大的屈辱。但是对顾芙而言，不够的，她想。
她想到从前陆雪棠逗弄她时，与她说的帝王薄情的言论。她那时想，陆成器不会是这样的人，可后来她反倒成了陆雪棠的女人，再将这话对上陆雪棠自己，倒又很贴切了。
帝王薄情。
那短暂如泡影一般的几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张氏听闻顾芙失了孩子，大受打击，又病了一场。那一整夜，顾芙便在床边守着，候着，等着张氏苏醒。
张氏醒了之后，抱着顾芙哭了。
“芙儿，娘当真是不想活了。”
顾芙抱着张氏，将头埋进她肩膀，无声地哭泣。
“娘知道，娘活着，就是为了威胁你。倘若娘死了，你便也不必再受他威胁了，至少，你可以活得肆意一些。”张氏气若游丝，哀求一般拉着顾芙的手，“你杀了娘吧，芙儿。娘知道，这话太大逆不道，可是……只有你能做到了……”
张氏也想自己了结自己的性命，不再拖累顾芙，可是她太虚弱了，她根本做不到，而她身边那些伺候的人，一旦发现她有什么异动，便会阻止。而别的人，又根本进不来。
已经没有办法了。
顾芙的手也跟着颤抖，她看着张氏，眼神哀痛。
张氏从顾芙头上拔下一支发簪，送到顾芙手中，“芙儿，娘不会怪你的，想必诸天神佛也不会怪你的。你动手吧，只愿下辈子，娘还能与你做一家人。”
顾芙看着张氏苍老而虚弱的脸，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漂浮着，毫无实感。她看见自己的手，有血一点点地渗出来，刺眼得很，于是她陡然回到现实了。
第四三章 【全文完】
她亲手杀了她的阿娘。
顾芙捏着手中的簪子, 身形摇晃，看向张氏，张氏却是笑着的。
顾芙双目失神, 爬起身来, 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她一身的血, 令人慌张，伺候的宫人们不知发生什么, 直到看见了里头张氏的尸体，赶紧去禀报陆雪棠。
那时陆雪棠正在勤政殿议事, 按理说不许人打扰，那前来通传之人, 就这么闯了进来，跪在地上，神色惊慌。
“陛下……陛下……不好了……贵妃娘娘出事了……”
陆雪棠那时还没以为是什么大事，只是冷着脸训斥那人：“慌慌张张的，没有一点规矩, 成何体统……”
那人紧跟着说：“贵妃娘娘刺死了老夫人……陛下快去瞧瞧吧……奴才们都瞧见了，贵妃娘娘一身的血从老夫人宫中跑出来, 脸上还带着笑, 像疯了似的。奴才们便进去查看, 发现……老夫人已经咽了气。”
听到这里, 陆雪棠先是觉得不可能：“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小侍从便重复了一遍：“贵妃娘娘她亲手刺死了老夫人……”
陆雪棠终于听清楚了, 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 他从心底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慌，猛地站起身来, 问他：“她人呢？”
那人摇了摇头，他来得急, 也不知道贵妃到底去了哪里。
陆雪棠像发了疯一样地跑了出去，顾不上那些人了，他跑去了张氏宫中，一路跑，一路问贵妃人呢。他们便给他指贵妃方才去了哪里，贵妃方才一身是血，实在吓人。
张氏是他用来威胁顾芙的筹码，是顾芙的风筝线，如今风筝线断了。他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从没有这样慌张过。人生仿佛失控一般。
他循着踪迹，找到了顾芙。顾芙在宫墙上站着，所有人都离她很远，不敢靠近。方才在路上，便有人想要阻拦她，可是顾芙将簪子抵在了自己脖子上，威胁他们退后，否则便要自尽。他们哪里敢拦，只得一路跟着，跟到了这里，眼睁睁看见贵妃登上了城墙。
陆雪棠看着顾芙，她站在那里，裙角飞扬，眼神明亮而轻松。
陆雪棠的心猛地沉了沉，吼道：“顾芙，你下来！”
顾芙看向陆雪棠，明快地笑着：“我若是不下来呢？你又要威胁我了是吗？这一次，你又要用什么威胁我呢？”
陆雪棠抿唇不语，张氏死了，他没有筹码了。但是……他在脑子里搜索着顾芙所在意的那些：“你的婢女呢？你也不想要她们了吗？”
顾芙笑容更甚：“不要了。”
陆雪棠道：“沈家呢？你也不管了，若是你死了，朕便杀了沈家所有人，给你陪葬。”
“那便杀吧。”顾芙还在笑着，在城墙上坐了下来。
当他无法用这些威胁自己的时候，慌了神的那个，终于变成他了。
她的裙角被风吹起，飞扬得厉害，他的心亦慌得厉害，声音都颤抖了：“芙儿，你先下来，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你想要什么，朕都能答应你。”
顾芙听着他这话，不知想起什么，忽地站起身来，眼神仿佛飘到很远的地方似的。陆雪棠见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滚带爬地往城墙上赶。
下一瞬，顾芙回神，她又笑了。
她看着陆雪棠走近，而后将脖子上的簪子抵得更深，她手上的张氏的血沾染在脖子上，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站住，别过来了。你再过来，我现在就自尽。”
这一幕多么眼熟，多年之前，是她被歹人挟持，而他相救。多年之后，她亲自威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