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芙抬眸,直直撞入陆雪棠的视线里。她微挺直了腰背,小动作落在陆雪棠眼中,他知晓她改换了态度,更觉有趣。
顾芙道:“晋王殿下,当日王爷醉酒,所做之事想来乃无心之举。臣女体谅王爷,也请王爷莫要放在心上。”
陆雪棠眸中笑意渐深,小白兔急了,也还是软绵绵地挠人呢。
顾芙说罢,又福了福身,“不耽误王爷正事,臣女先告退了。”
这话既是敲打,也是妥协。意味着,她不再追究,也希望他好自为之。
陆雪棠没有说话,顾芙也不管他有没有说话,她相信他是聪明人,能听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径直从他身侧绕过,意欲离开。
旋即,听见陆雪棠开口:“顾姑娘留步。”
顾芙心一颤,当真停下脚步,等待着他的下文。
陆雪棠转身:“听顾姑娘方才的话,本王昨夜似乎做了什么冒犯之事?实在抱歉,本王昨夜多喝了几杯,醉意上头,实在记不清昨夜曾做了些什么。不知顾姑娘可否明说,告知本王,本王好向顾姑娘赔罪。”
顾芙自认为她所言字字句句,敲打在第一位,然则这话落在陆雪棠耳中,妥协才是第一位。
他目光落在顾芙眼底,表情真诚中带了些无辜迷茫,似乎当真完全不记得昨夜他曾做过些什么轻薄之举。这让顾芙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朱唇翕动几下,眸光在空旷四下转了一圈,又落回眼前。
陆雪棠当真不记得么?还是在装傻?
顾芙抬眸望去,试图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佐证自己的猜想。她已然给陆雪棠定了罪,将他划入坏人的行列,与陆雪棠短暂的相处让她觉得不舒服,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判断失误。更何况,就在他说出这段话之前,他分明还在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自己。
“晋王殿下……”顾芙兀自咬着下唇,声音有些颤抖,“臣女相信您是聪明人。”
她安抚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莫要太慌乱,她直直盯着陆雪棠的眼睛。
终于,她在陆雪棠脸上找到一丝笑意。
这就是破绽,他果然是故意的。顾芙在心中对他的罪名多加一项,死性难改。
她说话时眉心微皱,连同鼻梁上也有细小的折痕,好似春风吹皱的涟漪,为湖光水色更增几分意境,让原本冷冷的风景顿时活色生香似的。眼波亦随着言语吐露之际有所变化,横与竖,左右都是恼他恨他。粉色从白皙的面容中慢慢渗出来,真是人如其名,好一朵娇丽芙蓉。
他微微走神,不禁想,只恨昨晚的光线太昏暗,都没能瞧见她的表情。也无妨,日子还长,迟早有机会能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吻住她一双丹唇,撬开她的嘴,含住她柔软的灵巧的微带些潮热的舌头,再收紧双臂,搂紧怀中柔软的躯体。
啧,光是想想,便觉是人间至乐。
他轻笑了声,拇指转动负在身后的手上的戒指,这动作顾芙瞧不见。
他道:“哦,好像想起了一些事。似乎是本王对不住顾姑娘,实在抱歉了。”
他嘴中说着抱歉的话,眼神却分明在思索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虚伪,又令人恶心。
顾芙一阵恶寒,别开视线,呼吸略有些急促。她真是一句话也不想与这登徒子说了,原先凝聚那点力气消失殆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离他远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微笑:“臣女身子忽然有些不适,先告退了。”
陆雪棠再次开腔:“顾姑娘且慢,昨晚姑娘有件东西落下了,被本王正巧拾到。”
顾芙直接了当:“王爷扔了吧,臣女不要了。”
她猜想陆雪棠说的是她丢的那只耳环,亦或者,是她曾被风吹落的雪帕子,但无论是什么,她只要想到东西曾在他手中辗转过,便都不想要了。陆雪棠三个字,简直令她作呕。
顾芙说罢,转身便走。
陆雪棠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摇头,从袖中拿出那只白玉耳环。
顾芙,想不想要,可不是你说了算。
他们方才你一言我一语的,气氛不算融洽,素月与素星听得一头雾水。待走远了,出了宫,素月才小心翼翼问:“小姐,昨晚您与晋王殿下……”
顾芙道:“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我看见他就烦!”她一向是大家闺秀的典范,知书达理,情绪不外露,这一句话简直算得上歇斯底里,把素月吓得不轻。
话音落地,顾芙也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态。她垂眸,扶住额角,定了定神,才又道:“抱歉,我只是……有些生气。”
素月与素星对视一眼,赶紧哄道:“小姐消消气,气坏身子可就不好了。都是素月不好,素月不该乱问。”
哪里能怪到素月身上?顾芙叹气,摆摆手,与素月上了顾家的马车。她倚着马车壁,思绪难平,想到方才陆雪棠的话、陆雪棠的眼神,又想到昨夜发生的事。她猛地坐直了身子,心烦不已。
素星看她一眼,小声劝说:“小姐,奴婢觉得,要不然您找太子殿下说说此事?”
她虽不知晓发生什么,可看他们的眼神表情,也知道不是好事。能让自家小姐生气,定然是晋王做了什么惹小姐不高兴的事。可晋王是王爷,如今手握军工,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自家小姐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平民百姓。
被顾芙否决:“不行。”
此事绝不能让太子殿下知晓,纵然此事太子不会误会,可倘若旁人知晓呢,难免会认为她行为不端,勾引晋王……这样的闲言碎语,亦会让爹娘伤心难过,给他们的名声抹黑。
她委婉道:“不过是件小事,又何必麻烦太子殿下。今日之事你们都不可说出去,明白吗?”
素月与素星二人点头。
顾芙从车窗看出去,市井声填于耳中,嘈杂吵闹,她不知道一切为何会变成如此,隐隐有些恐慌。她就像是一汪小潭水,平静无波,突然误入一块石头,激起不大不小的水花。
但愿这水花不过一时,之后一切归于平静。顾芙祈祷着,偏偏事与愿违。
第零五章
一路上的时间,顾芙收拾好思绪,待回到顾家时,已经情绪如常。听闻她回来,张氏特来相迎。顾芙与张氏二人牵手进了屋,张氏问起今日在宫中可有发生什么事,毕竟是去陪伴太后娘娘,不好出什么差错。
顾芙将事情仔细告知张氏,从入太后宫中,到陪太后说了什么话,到出太后宫,遇见太子,直到讲到陆雪棠时,她话语顿住,眸光陷入长久的迟滞中。
“与太子殿下道过别后,在御花园中又遇上了三殿下,便没什么了。”她决意省去那些曲折弯绕,不令母亲担心。
张氏听罢,笑了笑,道:“太子殿下待芙儿你倒是极好的。”
她说着叹了声,顾芙还未出生时便定下与太子的婚约,张氏心中总为此事隐隐担心,怕太子不好,怕顾芙与太子处不来……好在这些年来,太子殿下芝兰玉树,谦谦君子,芙儿也出落得越□□亮,教养有度,与太子的相处亦是和谐。张氏看在眼里,总算松了口气。
“娘从小就怕这桩婚事你不喜欢,可这是陛下赐婚,容不得我们拒绝。好在啊……”张氏又叹一声,“行了,不说这些了。芙儿,你陪太后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娘先走了。”
顾芙送走张氏后,收起脸上笑意,心蓦地沉下来。她在黄花梨梳妆台前坐下,眸光一沉,落在合上的首饰匣上。里头放着那只孤零零的白玉耳环,她打开盖子,看见了那只白玉耳环,心中霎时间愤恨起来。
顾芙拿住那只耳环,狠狠收紧手心,不一会儿松开手,唤素月:“你将这东西丢了,越远越好,最好是再也找不见它。”
她说罢,背过身去。
素月拿着东西,先是觉得诧异,想说些什么,这对耳环她记得小姐一向很喜欢,不然也不会挑在昨日那样的场合戴,可今日怎么……但看小姐的态度,素月没有多问,只是拿着东西出去了。
小姐说,丢出去,越远越好,可能丢到哪里去呢?这样贵重的东西,倘若叫别人捡到也不好。素月在院子里犯了难,正左右踱步犹豫,忽地见一个脚步匆匆的小厮过来。
那小厮认得素月,在素月跟前停下,“素月姐姐,三殿下差人送了东西来,说是给小姐的。我正要送去呢,您在这儿,便给您了。对了,三殿下的人还说,若是小姐不要,可叫人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三殿下会非常乐于收藏。”
三殿下?素月皱眉,看向小厮手上的东西。那是个精致小巧的匣子,瞧着贵重。可三皇子与小姐并无交情,怎么会无故送东西来呢?
素月拿不准主意,接过东西,“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她拿着匣子,回顾芙那儿复命。
顾芙还在梳妆台前坐着,满腹心事的模样,听见素月回来,回过神来。她目光落在素月手里的东西上,面露疑惑。
素月福了福身,如实回禀:“小姐,方才门口的小厮来说,三殿下给您送了东西来。”
陆雪棠?又是他?
顾芙嘴角往下沉,这人怎么还阴魂不散了?
“不要,你叫人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素月一顿,将三殿下的话复述。
顾芙咬唇,深吸一口气。这人……这话说得,实在暧昧……
她叹气,叫素月把东西拿来,打开匣子,望见了里头另一只的白玉耳环。
素月有些惊喜道:“小姐,原来是这只耳环。方才你让我去丢那只,我还没来得及,现下好了,又是一对了,小姐也不必丢了。”
顾芙却高兴不起来,她的耳环怎么会在陆雪棠那里?是他恰好捡到?还是他故意摘下?
她心里总归偏向于后者。
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轻薄孟浪,又工于心计。她想。
顾芙看着那对耳环,尽管她曾经很喜欢,可现在它们沾染上了不好的气息,她不想要了。
“不要了,你都丢出去吧。”
顾芙如此吩咐,素月只得照办。她将一对耳环装在匣子里,小心出了府门,寻了处僻静地方,将东西扔了,而后匆匆返回顾府。
不远处,陆雪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长生,你去把它捡回来。”
长生很快去了,将东西拿了回来,交给陆雪棠。陆雪棠将东西放在手边,隔着帘子远远望了一眼顾家大门。
他今日进宫见皇帝,皇帝对他的态度热络,再不似从前那般冷淡。皇帝夸了他多少次?什么“有用有谋”“骁勇善战”之类的话语,似乎很多遍,又说他与自己相像。
呵。
甚是好笑呢。
三年前,他初见到那个男人时,他冷漠不已,对他的身份充满怀疑,甚至于提起他母亲,他眼中都流露出几缕嫌弃。可分明他母亲去世前,总是与他说,他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在他母亲的叙述中,那些短暂的回忆是快乐的。但多年之后,当回忆之中多出一个他来,那些回忆落在这个男人眼里,仿佛快乐和欢愉都被剥离,只剩下猜忌与嫌恶。
这便是爱么?
短暂的、虚幻的爱。
即便后来他的身份被证实是真的,那个男人对他这个多出来的儿子,也并没有表露出多大的兴趣。他向世人宣告,再之后,依旧冷淡不已。
就连他自请去边关,皇帝也只是淡淡地应了。
皇帝大抵从没在他身上有过期待,或许即便他战死沙场,皇帝听闻了,也不会有如何悲痛的心情。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儿子,甚至于算一个污点。
今日临走时,正巧有臣子觐见皇帝。陆雪棠分明听见臣子在夸赞他英勇善战,甚至将他与太子相提并论,认为他们二人一人文一人武,日后南朝必能兴旺繁荣。而皇帝却说,他如何能与太子相提并论?
话语中的轻视跃然而出,仿佛他应当明白自己的低贱,不该去肖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如何能与太子相提并论么?
陆雪棠唇角微勾,打开那个匣子,拿出里面的白玉耳环把玩。她是否也想过,他如何与太子相提并论?
他们认为他不配,可他偏想要与太子平起平坐,甚至狠狠将太子踩在脚下。他要把全天下都踩在脚下,令他们仰视自己,臣服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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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顾芙倒是有段日子没再见到陆雪棠,她的生活仿佛又恢复了平静,岁月安稳,以至于她会有片刻恍惚,好像一切都没变过。
只是有时夜里发梦,会梦见陆雪棠,在她梦中,陆雪棠多是个坏人,那些梦自然也多半是噩梦。
顾芙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她方才又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陆雪棠在她梦中变成了吃人的厉鬼,露出尖利的獠牙。她深吸一口气,吞咽两下口水,定了定心神,抬手以手背挡在额头。
这事儿要怪楚楚,白日楚楚来寻她玩,兴高采烈地,拿出了好些新奇话本子,邀顾芙一道看。顾芙当时还没当回事,只以为是些寻常话本,便陪楚楚一道看。
可那些话本子竟都是写些妖魔鬼怪,且描述得十分详细,仿佛那些怪物的形象跃然纸上。顾芙从前倒是不怕鬼的,可这些儿心慌慌的,忽地听见外头风声一响,拖着长调,似是呜咽,令她胆颤。
那一声声呜咽风嚎撞在窗棂与门框上,砰砰作响,顾芙又想起梦中的可怖场景,一时有些惶恐难安。她睡觉需要灯全灭掉,这会儿卧房中黑漆漆的。
“素星。”她唤道。
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好一会儿素星才提着灯过来。素星护着灯,用身体将门撞上,霎时间有无数的风涌进来,吹得顾芙浑身一凉。素星赶紧将灯点亮,与顾芙说话:“小姐可是做了噩梦?今晚不知怎么,好大的妖风,天也沉,像是要下大雨似的。”
顾芙嗯了声,主仆俩话音才落,便听得外头一声惊雷响起,轰隆隆撵过半座京城。素星给顾芙倒了杯水,又扶她躺下,陪在身边等她再次睡着。
没多久,便哗啦啦地落起雨来。
这是一场大暴雨,顾芙一早起来时,雨已经停了,屋檐还在往下滴答落雨,院子里的树叶亦湿漉漉的。这场雨不仅淋湿了民间,亦淋湿了朝野。
有人向皇帝上书,弹劾吏部尚书利用职权之便,中饱私囊,收受贿赂。皇帝震怒,下令彻查此事,任命晋王主查,一时间,京中又是一番风云翻涌。
南朝建朝已三百余年,从前自然有过清正廉洁的时候,可如今不似从前了,他们那些达官显贵,有几人不曾有过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谋取私利的时候呢?又有几人不曾收过些好处?
如今皇帝下令彻查,虽说只是查吏部尚书之事,可谁也拿不准会不会牵扯到旁的事,将自己也牵扯进去。而主事的晋王,曾经又身份卑微,大抵受过不少冷眼与区别对待,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众官员人心惶惶,不知道这位晋王会如何处事。
一时间,晋王府明里暗里都热闹至极。
这些事原与顾芙没什么干系,顾洛平清廉正直,不曾做过什么龌龊事,不必担忧自己会被牵扯波及。顾芙甚至隐隐庆幸着,想着陆雪棠公事缠身,大抵是再没时间来打扰她。她但愿晋王再忙一些,忙到对她的新鲜劲过去,再也不会与她有什么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