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一个背风的地方,不让猎犬闻到她的血腥气,尽快把夹子卸掉丢回原处,让别有心意的人误以为夹住的是动物……
终于可以停下了,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掰开夹子,腿上已经血肉模糊,白若神色却越发坚定,即便是手上也见了深深的伤口也没停下。
不行,再耽误一会儿,人就要过来了。
她从地上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头别住兽夹的一端往外撬,兽夹“嘭”一下打开的时候,她的伤口也见了骨。
白若费尽力气,终于把那夹子扔回了她中招的地方,还没等走远,就听见了人的脚步声:非常整齐,还不只一个!
来不及跑得太远,她只能找一颗粗壮的树干将自己挡住,屏息听着,只盼这些人不会去追受伤的动物,不然……
不然只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头,这夹子好像带上东西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来。
“我看看。”这人的声音有些沉,听起来年纪要更长。
年长者:“看样子还是个大牲口,显见是夹住以后又蹬开了。”
不远处树后的大牲口:“……”
另一人十分谨慎:“这林子里最大的也就是鹿,还能有什么猛兽?不会是人吧,要不我们还是四处看看,小心为上。”
年轻人立刻不满道:“博哥儿,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在林子里乱转,是存心不让我们休息好,明天好输给你们么?”
谨慎的人嗤笑了一声:“你们几个都是银甲,打败你们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犯得着在这种事上跟你计较?”
年轻人还要再说:“你别嚣张!我告诉队长……”
“好了!”年长者斥道:“今晚就到这儿,鹿受了伤也跑不了多远,明天白天自然有人来查看,别废话,这里离城门这么近,你们几个是想被别人发现么?”
声音渐渐淡去,白若终于顺畅地出了口气。
再等等,等能见到天光时再跟着日头离开,现在贸然出去没准会撞上这一队人。
她身上没有药粉,无法处理伤口,简单地为自己止了血以后就只能继续挺着,尽可能想些别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刚才这伙人,绝不是什么散兵游勇。
首先,虽不知“银甲”到底是什么,但在他们的群体里,显然是存在等级划分的,处在下位的人并不特别惧怕上级的人,甚至还有可以告状的地方,说明治理有方,很守纪律。
其次,“明早自然有人来找”,说明他们会定期巡逻,在组织内还有明确的分工,这群体一定十分庞大,就藏匿在山林中。
而且就像她猜测的那样,这夹子确实是给人准备的,处理伤口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和鹿茸身上的伤非常像——
说明边界至少要延伸到他们捡到鹿茸的地方,如此距离,非常直观地体现了其占地之宽广。
泉州有了偷天堂还不够,竟还有这样一处秘密组织。
实在是太痛了……掰开兽夹时伤口豁开的太大,她包扎时又没有力气好好按压一下,失血有些多,眼前一阵一阵的发白,凭自己,只怕是根本走不出去了。
但若是明早巡逻的人一来……
她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只觉头重脚轻,行动全凭一口气吊着,已经看不清路了,但还是在坚持往前走。
江湖阔远,只能靠自己,没有人会来帮我一把……
有的,还是有的,在那么早以前,在早已模糊了的记忆里,我也曾那么信任一个人;
窝在他怀里,那些疾风骤雨都被隔离在外,只要跟着他就可以了……
来救我呀……
我需要你……
恍惚间身体一轻,好像真的落入了一个怀抱,不再像从前那么温暖了,气息却那么熟悉。
他动作很温柔,小心翼翼满带珍视,说出的话却还是那么气人:
“让你去看个病人,也能把自己弄成这样,还小若公子,我看你就是一小傻狗!”
那么痛都忍着没哭,他不过说了一句话,她就委屈的啪啦啪啦掉眼泪。
她在他怀里窝着,眼前疼的直冒白光,看不清他的脸,带着哭腔道:
“张昌宗!”
他抱着她的手往上提了提,懒懒地应:“嗯。”
“我疼……”
头顶的人似乎叹了口气:“可是我没带药粉出来,这里也不能久留……”
紧接着,她就感到额头一暖。
他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若若,不痛。”
作者有话说:
六郎和白若,对于彼此来说都是光明和治愈般的存在吧。
🔒第五十九章
◎“我喜欢你。”◎
一瞬间心如擂鼓, 一瞬间冷静自持。
白若无言地想,就是佛祖在世也经不起他这么撩拨,说好的出了地道就做回路人呢?
“张昌宗。”
他侧头看了看, 确认安全,有点不经心地回道:“我发现你很喜欢连名带姓地叫我。”
她没理这句话, 觉得现在气氛刚刚好,有些一直在怀疑的事情现在不问以后只怕永远也说不出口了:“你如何知道我是魏氏子孙?”
昌宗:“魏大人当年有个孙女丢在了京城附近, 此事几乎人尽皆知,更何况三年前你与他相认时有我的探子在场, 自然是知道的。”
怀里的女孩儿安静了一下, 然后非常肯定地说道:“不可能。魏家的下人都是家生子, 绝不会是任何人的密探。”
昌宗嗤道:“谁说非要是你家里的人?或许是我没有说清楚——你十二岁那年成为小若公子,声名鹊起, 这才被魏家发现你就是当年那个丢失的孩子。一个能让皇族亲自联系的密探,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我派人跟着你有什么问题?”
这说法合情合理, 但问题就在于, 太合情理了。按照张昌宗的脾气, 面对这种质问本该一声嗤笑:“本府自有本府的办法, 为何要解释与你听?”, 然而这答案他脱口而出,就像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似的。
白若:“骗人。”
昌宗:“骗你有好处?”
白若:“你第一次在万年见我时, 分明不知我是魏家人。不然, 你绝不会‘威胁’我去揭发来俊臣——当年魏氏分崩离析, 都是来俊臣一手造成, 你若知道我的身份, 一定会鼓励我复仇, 而不是用前程来威胁我。让我想想……但你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我和笙歌有联系,顺藤摸瓜才知道了这件事。”
昌宗:“……”那你问我做什么……
白若:“十年前你在哪里?”
男人脚下一顿,很快恢复如常:“与你何干?”
怀中少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在妙都城,对吧?当时你十三岁,有一个晚上……有烟花的晚上,渭水上有好多漂亮的花船,街上有好多人……还有一个女孩儿,很小,你送她出了城。”
他停下了脚步,月色从树叶的缝隙中掉落下来,影影绰绰地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薄唇,冷静地嘲讽道:“你疼得说胡话了?”
少女却一下子笑了起来,唇畔的笑意照亮了整个空间:“张昌宗,你紧张什么,轻点抱我,疼。”
他没有说话,感到怀里的人松了口气,把头靠在他胸前,将自己窝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是你啊。”
沉默了半晌,男人抬脚继续向前走去,脚步很轻,却也将怀里的人抱得很稳。
“怪不得,”她闷闷地说道:“每次都被你骗,但是每次都莫名觉得你不会害我。”
他将唇抿得死紧:一会儿不看着,你就能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我救都救不过来,又怎么会伤害你?
“那天你把我送上船以后……”她靠着他,眼睛看向侧面黑暗的树林,像是在回忆什么:“我人小,身上又带着钱,有两个小混混就盯上了我,刚一下船就被他们抢了,拿了钱还不够,还要抓了我卖掉。好不容易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但身上什么也没有,眼看就要饿死了……你猜是谁救了我?”
他还是不吭声,她就自顾自地说起来:
“要帮王家,也不都是因为祖父的嘱咐……那艘船停在了太原,当时王氏……我是说王幼薇,她嫁给段简也就一年多,当时正好回太原省亲,看我蹲在河边哭,给了我一点银钱,一顿饱饭。”
王幼薇年轻的时候也不算特别美,但是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很想和她亲近,她有两个酒窝,眼睛里藏着一整个春天。
然后命运轮转,十年后,灰头土脸的小孩亲眼看见春风归去,冰封雪原。
以至于再见的时候,白若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后来……”她微微笑:
“后来我做过小乞丐,也曾经被抓住卖进窑子做童|妓,要买我初|夜的人被我捅得半死,当我满身是血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做好要被送官的准备了,却发现他们都不敢动我;我救过人,也被人救;被人骗过,也骗过人;十岁那年跟随道远法师进鸿觉寺带发修行,我想要做他的弟子,他却说我尘缘未尽,只肯教我寻常经义,不愿渡我;两年后下山,因为多与江湖人打交道,渐渐地也在江湖上混出了名声,接着就是与祖父相认,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十年生死两茫茫,说出来的时候却平静非常。
“喂,”她靠着他仰起头:“你呢?”
我?
你离开以后,我成为了张昌宗。
放弃属于世家子弟的一切优渥条件,放弃底线,放弃尊严,无数次逃出,又无数次被伤痕累累地抓回去,被迫吃下伤身体的菡萏丸,折损寿数,就为了让这具身体更有吸引力。
我所作的文章诗赋,无不惊动当世大儒,却永远不被允许用自己的真名;我对时事政事的预言,也从未有过任何偏差;
我是张氏最优秀的子弟,却从来得不到父亲一句称赞;
因为我的用处,从出生时就被定下了。
如何能让一个家族青史留名?
英雄要出现,就必须先有一个恶魔。
以身作阶,昌我张宗,我不过是张氏的一块踏脚石,走到今天,一身罪孽,满身腌臜,却仍然在期待父亲的认可。
这十年我过得怎样?
呵,挺好的。
男人已经走到了城下,把她放下,又背在背上,纵身翻过了高耸的城墙。
她搂着他的脖子,没有得到答案也不在意,在他颈侧问道:“天尊为何收你做弟子?”
“哦,”她恍然大悟般自言自语道:“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一次,是去天山求药的时候遇见了他。”
是啊,当时张柬之病危,天山凶险,毒瘴叠生,那些口上说着敬爱他的张家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十四岁的他听说了,以为只要为父亲摘得救命药,就能得他青眼,像其他正常的少年人一样生活。
可惜是他想当然。
张柬之转醒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谁准你来的?”
威严,冷肃,半句不问他遇到了什么艰险,只恨他这样做可能会暴露身份。
人活着都靠个念想,他就想让张柬之叫他一声儿子;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他为了这个目的,走上了一条必死的路,此生唯一违背了张柬之意愿的事就是拜天尊为师——还是想多活一时,死前得到张氏的承认,也就满足了。
他背着她一路走回了吴家,回了听风阁,鹿茸被惊醒了,在门口徘徊,温柔地看着他们。
她被放到地上,因为站不稳,一只手还扶住了他:“今日为何救我?”
“想救便救了。”他这才发现这竟是一路上自己第一次开口,声音有些艰涩。
她执拗地微微仰头看着他,眼睛里浮着漫天的星光:“我欠你一句谢谢。”
“你认错人了。”
她笑了一下:“不承认也无所谓,我认定是你了。张昌宗,我……”
他似有所感,仿佛生命中某个重大的结点将要来临,就像是身在一个必死的大阵,却被误打误撞的女孩撞出了一个生门。
“我喜欢你。”
她眼中如此安静,又如此认真,里面映着一个他。
小若公子原该如此,江湖儿女,喜欢便是喜欢,为何要遮掩?
他的面容还是一样好看,完美的张六郎就像是带着一个厚厚的冰壳,现在智慧完美的壳子露出了裂缝,露出了下面的万千思绪,还有一点……欢喜。
若若,我也喜欢你。
可我身在深渊。
抱歉。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才忽略了心里的闷痛:“喜欢?”扶着她的手松开,她踉跄了一下,还好扶住了旁边的鹿茸。
“本府问你,魏元忠叫你做的是什么事?”
她好不容易才站稳,眼中闪过些无措,犹豫一瞬,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的任务,是救陛下一命;可是我并不知道陛下究竟有何危难,甚至无法接近她……”
他后退一步:“本府身上,也有个任务。你或许会有兴趣听一听。”
她抿紧唇。
“取陛下之命。”
这一次她清楚地判断出来:他没有撒谎,这句话完全出自真心。
“为什么?!”她震惊地甚至忘了自己马上就要被拒绝的事:“你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宠臣,权势富贵皮相,你什么都不缺,为什么要……”
“那是本府的事。”他淡道:“只不过是要告诉你,本府没工夫理你,也没这个兴趣。”
“你担心我会受你牵连?”
“自作多情。”
他转身要走,白若突然说道:“我对你而言是不一样的,对吧?不然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眼中有好多好多的悲伤流出来,却没有回身:“你尽管告密——只要有人信。”
“喂,”她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却很坚定:“我认定你了。”
他大步离开,再无一言。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抱抱若若,抱抱六郎小宝贝!
快给妈妈在一起!
🔒第六十章
◎“天翻地覆,与我何干?”◎
翌日。
当白若终于看见不伦不类地抱着个医药箱走近房间的狄惠时, 她就知道吴三那边情况应该是好转了。
果然,狄惠一照面就说道:“一个两个的不让人省心,他死不了, 估摸着再有两个时辰就能醒过来。我看看,哎!你这腿这么严重怎么拖到现在?”
白若倚在榻上有气无力:“我早就让下人叫人了, 但你和张兄都不过来,我有什么办法?”
“下人?”狄惠没好气地一屁股坐在她床沿:“要不是你家六爷亲自知会了我一声, 你死在屋里我都不会知道……不是,我说你笑什么?春天这么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