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少废话, 快点治, 你是要看我流血而亡?”
嘴上说得硬, 狄惠轻轻一碰,她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狄惠皱眉:“你这段时间就不要下地行走了。”
白若:“你明知不可能。”
狄惠:“这可不是开玩笑!你骨头没事, 但伤了经脉,若不好好调养,以后是会跛脚的!本来长得就那么回事, 再残废, 别说是六爷, 就是路边卖炊饼的小六子都看不上你。”
白若:“……不用说的那么生动!我自有办法, 你尽管治就是了。”
狄惠叹了口气, 拿出条干净的布巾让她咬着,又嘱咐人端了盆热水进来:“你就是操心的命。行了, 咬着吧, 有个一刻钟也就完事了。”
她点头, 咬紧牙关挺着……其实倒也没有那么痛, 在江湖飘荡那会儿, 上天入地得瞎折腾,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各种毒粉毒药也都尝了个差不多——
也不知那天是怎么了,张昌宗一来,她就觉得怎么都挺不住了。
真是要命。
“嗯!”她额上冷汗滑落,神色却还非常镇定,看狄惠手法利落,心知若是静养肯定留不下什么毛病,但是……这显然不是养病的时候。
狄惠手上不停,嘴里念念叨叨:“你是肯定不能老实的了,但是从此做个残废,好像也太惨了些。”
是啊,她咬着布巾恨恨地想:她还要睡张昌宗呢,腿不利索可不方便。
最后一层也包扎完,狄惠看着门口眼睛一亮。
正探头探脑的小小鹿:“?”
白若脱力地倒回被子堆里,吐出布巾,感觉牙根都酸了:“你打算再抓一只来让我一脚踩一个?”
狄惠:“你伤的是腿还是脑子?不是还有只大的么!”
白若:“喂!就算你我只有当姐妹的命,也不要这么刻薄好吧!”
狄惠噼里啪啦把工具往药箱里一丢,起身道:“嗯,你总算见识到我的真面目了,‘姐姐’这就给你找坐骑去。”
白若:“……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狄惠回身,了然道:“你不就是想问那块药玉么,吴风认出不是同一块,但什么都没说。他儿子等着救命呢,他一时半会儿根本没心思想别的。”
白若:“张昌宗呢?他去了哪里?”
狄惠打趣:“这么关心?”
白若叹了口气,狄惠看她似乎真有正事,也就不再逗她了:“早些时候来了位贵客,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白若:“显殿下。”
狄惠:“……你猜的慢些不行么?”
她心里觉得好笑,李显虽早就到了,但此次应该才是正大光明地现身,因此狄惠张说等人都觉得他是才来。
狄惠:“六爷刚跟我说了一句来看看你,就跟着出门去迎接殿下鹤驾,这会儿已经被显殿下叫走,询问陛下圣安。”
白若:“他自己来的?”
狄惠:“不然还能有谁?韦娘娘?她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可能跟着来这里?”
白若:“那显殿下就没解释一句为什么要赶着这个时间来吴家么?”
狄惠:“这我还真问了,泉州一地的官员无能,因此赋税都是跟雍州一起走的,殿下每月都会来一次查看政务,因为官衙简陋,来了都是住在吴家,这事儿在泉州人尽皆知,挑不出毛病的。”
白若唇角一勾:“谁说我要挑毛病?我敬奉殿下还来不及呢。”
狄惠撇了撇嘴,说都懒得说,打着哈欠道:“还有没有话要问,没有我就要走了,你们轮流作死,弄得我这么长时间没睡……”
白若:“你不是要给我找鹿么?”
小鹿蹦上她的床榻,缩起蹄子窝在她身上,一人一鹿同时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他。
狄惠败了。
“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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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一身黑衣,额上勒着浅紫色的发带,大抵因为歇息不好,神色有些倦怠,但他浑身上下依然透着一种习武之人的挺拔气质,更有读书人的儒雅,叫人一看,就是个标准的贵公子。
正是张柬之张丞相的贵子,大唐第一位文武双状元,张说。
此刻他正有些不解地看着对面满眼警惕的女人:“吴姑娘为何这样看我?”
“我名笙娘。”
他从善如流:“笙姑娘,我人就在吴家,不会伤害令弟的。药玉已经用上,为何还是对我多加提防?”
笙娘笑了起来:“谁看着你了?张公子若是累了,自去休息就是了。”
张说苦笑了一下,还没等说话,后面就传来一声喝:“不行!”
吴风跟李显见过礼,已经回转了,先是大步走到吴三床边,发现他虽然没醒,但状态还好,于是又充满威胁意味地看了一眼张说。
张说:“吴世叔,为何不准我休息?”
吴风理所当然地说道:“若是我儿有个好歹,我就在这里杀了你陪葬。”
张说不愿再与他争辩这事的合理性,于是沉默着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倒是笙娘,自打吴风进来,就仿佛有了靠山一般,放下了满身的警惕,又成了柔软的,充满风情的小女人:“有没有人说过你和张六爷长得很像?巧了,你们都姓张,不会是同宗吧!”
吴风冷笑了一声。
张说皱眉道:“不是。我出身襄州张氏,六爷却是京中一系,若有亲缘,也是多少代以前的事了,与我并无干系。”
笙娘却似乎对这事很感兴趣:“听说六爷还有个哥哥,说是才能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很少有人见过,似乎还精通炼丹术,练出的回春丹可令女子驻颜,连陛下都很感兴趣呢!”
张说:“驻颜?”
笙娘点头笑道:“不过我也都是道听途说,说着玩玩罢了,做不得真。”
张说:“可能是我猜错了,不过……‘春山’不也是驻颜的方子么?”
笙娘的眼神凌厉了一下,却发现本该最关注此事的吴风竟没有丝毫怒意,反而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张说一眼。
气氛古怪,连空气都仿佛因为紧张而粘稠了起来。
少女清亮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似乎是在和外面守着的人解释什么,嘀咕几句之后,他们都听见了“哒哒哒”的声音。
吴风的表情怔松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起身,就看见在泉州少有的温煦日光之下,一个流云广袖的少女侧着身子骑在一只鹿上,那鹿轻松地驮着她,威严美丽的角上还挂着一只小篮子,衬着少女甜美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动人。
来者正是白若,屋中另外两人都朝她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唯有吴风,像是透过她看见了别的什么人,神色大恸。
她在心中一声叹息。
面上却微笑道:“吴老爷子,我来看看小公子如何了。我与他是旧友,这事您知道的。”
吴风缓了缓神色,淡淡地说道:“去吧。”
竟是几天以来少见的柔和语气。
正要扶着鹿茸的角艰难地下来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吴风轻轻托了一下她的手肘,就像担心她站不稳似的,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妥,又很快地松开了。
白若不解地看着他。
吴风:“去城外乱转了?”
白若点头:“最近出了太多事,想去外面散散心,却不小心踩到了,老爷子别担心。”
“姐……”床帐里传来一声轻得几乎要听不见的呼唤,笙歌的眼泪一瞬间就掉下来了,一步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阿闻,姐姐在。”
吴风也赶了过去,稳了稳心神:“你现在觉得如何?”
吴善柔却仿佛并不能说出太多的话,笙歌扣住他的脉摇头道:“不,不稳定,我这就去叫那姓狄的过来!”
张说也想上前探看,却被吴风一手拦下了。
吴三费力地睁开眼,在屋中几人身上看了一遍,神情变换,最后几不可查地朝白若动了动手指。
白若立马走上前,会意地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另外两人都在身后,看不见他们的动作。
吴三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字,她在辨别出来的一瞬间,心神大震,若是这样,当真是所有事情都有了完美的解释,但……但这可是地动山摇的大事,对朝廷,对天子,对天下大势,对……吴家,都将是一场巨大的风波。
一旦坐实,又不知有多少人要为此流血卖命。
他死死地握住了她的几根手指,神色是打从相识起就少有的坚定。
她一瞬间就明白了——天下如何,他未必在意;
但他想为他的哥哥们做点事,不让他们死后无名。
那个字是——
“兵。”
🔒第六十一章
◎“于是第二位死者出现了”◎
狄惠满脸不高兴, 和张说一站一坐,守在吴三床边。吴善柔迷迷糊糊的,意识时有时无, 但好歹算是稳定下来了。
这一折腾,甚至惊动了李显, 这位殿下坐在笙歌旁边的位置,一脸担心小舅子的模样, 不住嘴地差下面人去他雍州的王府请神医请补品,似乎对床上这位的身体状况十分担心, 热切地盼着他醒过来——
白若摸着下巴想, 显殿下一点也不担心被指认出来, 难道是吴三遇害的时候没有看见李显的脸?还是说这位傻乎乎的小公子根本没探查到地下的情况,不知道那里的主子是谁?
吴风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 白若朝鹿茸招了招手,扶着鹿角坐了上去。
吴风又看了她一眼,眼中是藏不住的思念和哀痛。
她心里有了个猜测, 朝他微笑道:“老爷子, 善柔公子的情况已经稳定了, 你也别总在屋里闷着, 陪我出去走走吧。”
笙歌哼了一声:“我看着呢, 你歇去吧。”
吴风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抬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两人一鹿晃出了门。
武林世家都免不了附庸风雅的毛病, 吴家也一样, 在后府建了一座大花园, 白若打眼一瞧就知道是陶玉的手笔, 这家伙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机巧师父,成年住在天山上,轻易不出门,平日里只做些玩物给天尊解闷,他既肯出面给吴家设计园子,多半是看在那位“管家师兄”的面子上。
她顺口问道:“老爷子,你的管家是什么时候请的?我看他功夫人品都很不错,怎么会出来做下人呢?”
吴风叹了口气,倒也没绕弯子:“你说匪原?也就是五六年前吧,他说他母亲死了,父亲不问世事,家里只剩一个幼弟,顽劣得很,需要人出来赚钱。”
“您查过了?”
吴风:“这是自然,只不过他弟弟是个浪荡儿,总不着家,没见过人罢了。这些年他对吴家尽心尽力,我瞧着他很好,怎么?小丫头,你打听他做什么,想嫁他?”
“都说人一上了年纪就爱做媒,原来连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吴老爷子也不能免俗……”
这话有点冒犯了,但吴风一点也没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大抵是独子病愈,他放松了许多:“你这丫头,想男人就说想男人,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当年我夫人,也是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嫁到我家来啦……”
“左凤夫人?”
吴风笑了一下:“是啊,我老头子一辈子就这一个女人,左凤。她真的很好,脾气虽然有点冲,但是发起火来也特别好看……”
他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神情慢慢地黯淡了起来,连夏天爽朗的阳光都冲不淡他眼中的悲伤:“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这事她是知道的,左凤夫人十年前就因为急病去世了。
等等,十年前?
她眉梢一挑,小心地试探道:“老爷子,生死有命,这也怪不着你。”
吴风摇了摇头,这位风光了半生的武林泰斗像是有些疲惫了,缓缓地坐在了一块有竹荫的假山石上,似乎是不愿意再谈下去,主动换了个话题,指着她的腿说道:“好端端怎么往城外跑?”
白若觉得这语气有些不对,吴风这话问得更像是她的长辈,见小辈受了伤,带着点关心责备她贪玩。
然而吴风之前虽然见过她一两次,却都是远远的,决计熟不到这个程度;若是他将自己当做了儿媳妇?那也说不通,吴三断袖之事虽然没有跟家里说过,但以吴家手眼通天的程度,他作为吴家的当家不会毫无察觉。
这种态度是从什么时候转变的呢?
就是今天刚进门的时候——那么,她与从前唯一的不同,就是鹿。
他透过自己看见了谁?
还有谁也因为受伤而骑过鹿么?
她思索片刻,状似天真地说道:“去给善柔取玉的时候,我看林子里好像有什么野物,一时心动就跟了上去,谁知竟不小心踩上了兽夹,可疼了!”
“胡闹。”吴风道:“可小心些吧。”
她有点忧虑地拍了拍鹿茸的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我不会把它压坏吧!”
“不会,”吴风带了点笑意,却怎么看怎么让人伤心:“泉州小孩都喜欢骑鹿,结实得紧。”
“善柔和笙娘小时候也骑过?”
吴风哼了一声,却很慈祥:“两个小崽,上蹿下跳没个消停,不让鹿踩死就不错了!”
不是吴大,就是吴二。
听笙娘的描述,吴家老二吴谅是那种温柔斯文的类型——至少在笙歌的记忆里是这样的,淘气受伤这种事不太像是他做的。
那就只能是吴大了。
是啊,第一个孩子,总是更受父母宠爱的。
“不会,老大……老大走的时候,身上的血都是黑色的。”
她脑海中倏然闪现出吴三受伤时吴风说过的话。
那时他神情闪烁,显然是知道吴大身死的真相!
白若:“其实笙娘还是挺惦记您的,她就是嘴硬,心里还是向着吴家的。”
吴风哼了一声,却没否认。
白若:“吴三也是,看他一副不想回家的样子,但是一听说京中那人死的蹊跷,立马就跟去看个究竟,在外面的时候也是一样……您听了可别生气,这些年吴家有些不如从前了,外面多有议论,吴善柔总被外人说是废物,文不成武不就的,他听了别人说自己,脸色红都不红一下,根本懒得理,但是一听有人说您,立马就炸毛,打不打得过都冲上去跟人家拼命。”
吴风唇角一抖:“臭小子。”
白若:“其实我挺羡慕他的。我是个孤儿,没见过父母,没有这个缘分。”
吴风叹了口气:“我老头子,也没有子女缘啊……阿笙和你说了吧?我家原本有个小女儿,可惜刚生下来就没了,后来……后来……”
他把头埋进自己的手掌:“后来老大老二也走了……去天山学艺总是回不来的。”
白若费力地从鹿茸身上下来,扶着它的角,好不容易才站定:“您不用瞒我,吴直吴谅根本不在天山上,他们已经……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