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点了点头:“有没有什么地方是能让我从高处直接看到门口的?”
那人思索了一下,点头,竟转身带着白若去了后方的演武场。
再一次踏上演武场的圆盘,白若终于看出这里有什么不同了——
武场中心虽然是块凹地,旁边的陡峭山石却隐隐有些规律——若不是有笙歌派来的人带着,她这次也未必能看出异常,那些山石隐含阵势,真的踏上去了,才发现这些石头上竟然都刻着字:
这,便是吴家的祖坟。
白若迟疑道:“这……”
下人没有说什么,只是朝着她抱拳。
没有了阵势的障眼法,不过一刻钟的路程,白若就站在了一座小山顶上,奇异的是,在这里看过去,整座吴府也没有多么大,只是在这座小山之后有一条密道通向不可知的山里,如此隐蔽的入口,是什么用处不言而喻。
本是轻轻巧巧地往下一看,但这一瞧,却没能收得住眼——
一地血雾之中,有个文臣,艳极煞极,鲜红的血液洗过他的眼睛,顺着白皙地皮肤从鬓角流下去,如此嗜血,又如此惑人。
本不该看得这么清的,但她心里知道,张昌宗这个人,现在一定就是这样。
吴谅吴风轮番上阵,再加上昌宗,这三人或防或攻,将整座吴府都护住了,白若一瞧便知这是个什么阵势,阵是好阵,但架不住张说带来的人也实在是多,泉州的精兵又无法出动——
最多还能挺上一日。
前提是六爷那个动武便要犯的病还能再挺一挺。
白若叹了口气。
“叶大哥,出来吧。藏了这些天不累么?”
吴府的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她在和谁说话。
白若:“叶大哥,虽然我现在看起来是没什么危险,但是……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要……”
一句话还没说完,护卫们就唰地一下拔出了腰刀,齐齐对准了突然出现在他们后方的男人。
叶南无奈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跟着的?”
白若摊手:“你不是一直跟着六爷么,他老人家一早就猜到了来泉州会遇到什么,不让你跟着才奇怪呢!”
叶南不再说什么,拱手道:“公子有什么吩咐,请讲吧。”
“别这么客气,”她费劲巴力地从鹿茸身上下来,扶住它的角站好,鹿茸乖顺地在她手下晃了晃头:“叶大哥叫我小若就好……帮我传一句话到下面,就在这里,用内力,我要整个吴府都听得见。”
传声的功夫分几等,像是张说方才在府门外边露得那一手就很高,声音阔远,听起来却并不刺耳,甚至还能精准地传送到大概的方位去——
叶南就不一样了,作为替主子刺杀和防身用的暗卫,他的长处都在隐匿身形和近身交手上,内功不算是特别精湛。要站在这里传话,说不定要把整个山头都震上一震。
白若:“你说——张道济,你父出门之前,真的是这么嘱咐你的么?”
叶南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但还是习惯性地服从了,纵声提气,声震山河。
下面杀红了眼的人群就那么停了一停。
几乎是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他们都看见,多雨的泉州,竟出现了一大片难得的火烧云,在漫天如泣如焚的云霞里,一个浅绯衣衫的少女俏生生立在山顶,立在若隐若现的云雾中,手边还有一匹鹿,虽然看不清面容,却莫名地觉得她整个人都带了一层金边,像个懵懵懂懂又充满威严的姑射仙子。
这句话没头没脑,甚至还带着点玩笑的意思,但张说好像真的听懂了,包围着吴府的人一层一层地退开,虽然阵势上还充满戒备,却当真是在后退。
那位清隽的贵公子张说终究还是提起了刀,颊边迸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渍,但他还是那副君子端方的样子,眸子里充满估量与威胁的意味,语气却平淡而又沉稳:
“白司刑,在刑部做这么个小官,真是屈才了。”张说的声音稳稳地传上山顶,仿佛响在耳边。
明明是称赞,白若却在里面听出了点灭口的味道。
“在下叶南,替公子传话。”叶南不卑不亢地开口,浑厚的声音响彻山间:“过奖。出来一趟,总算是洗涮了道济兄的冤屈,不算渎职罢了。”
是啊,尽管现在看来当初从京城出发的几人各怀心思,但他们明面上的说法,还是为郭子修的死讨个说法。
从这个角度来看,白若还是张说的恩人。
虽然张公子也不那么清白就是了。
张说朝山顶抱了抱拳,不再理会那边,微微抬头看向对面那人,眼中带着带点诧异,就像刚刚才发现他在这里一样。
“原来六爷在此。”
煞神提着他的剑,眉目冰冷,没有答话。
张说:“原以为六爷已经殉职——原来竟是在‘里应外合’,助张某平叛逆贼。真是好手段。”
这谎话红口白牙地说出来,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可笑,却无一人出声。
在朝中一向文弱的六爷以一当百,站在逆贼吴氏的身边大开杀戒;
张家几世清贵养出来的独子,一手狰狞,面带鲜血,在一刻钟之前,还在面无表情地试图杀掉这个给自己虎符的人。
现在,他们握手言和,言笑晏晏,收下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是妥协,也是保全。
“张某,”昌宗嗤了一声:“这么些年了,竟没人发现,本府也是张某人么?”
这句话没头没尾,张说却连眉都没蹙一下,淡然道:“张家不敢高攀。”
紧接着,他鬓边一凉,寒光顺着他的脸颊倏忽闪过,死死地钉在后面的墙上——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剑若真的偏了那么半寸,他身为武当首徒,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张昌宗到底练了什么邪功!
昌宗看着他脸上一道长长的血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旋即微笑起来,又成了那个言笑晏晏的六郎,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如此可亲,如此可近——
如果身上不是血,就更有亲和力了。
昌宗:“既然吴府已破。”他回头看了一眼吴风,就见吴谅还死死地挡在他身前,吴风却已经淡然地放下了手中的长剑:“那便回京吧——道济也不必着急,这会儿,咱们的显殿下估计已经到太原了,等咱们回京,该解释的,该处理的,都会有个定论。至于你的张家……”
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听起来就像是一声嗤笑:“怕是没人稀罕。”
🔒第六十七章
◎“时移世易,江湖总在你心里”【二卷完结章】◎
两个月后。
山顶道观的垂花门里, 一个穿着道姑衣裳的妇人懒懒地靠在小石桌旁,手里的拂尘漫不经心地甩来甩去,正是挣了一上午香油钱累到无聊的王幼薇。
“我说, ”她把拂尘往对面那人脸上轻轻一扫:“今儿一大早就过来,也不说句话, 到底是怎么了?”
对面的少年一手托腮,明明出身世家名门, 偏偏一身懒散气,和他姐姐的气质简直如出一辙:
“姐, 你说显殿下这次回来, 是不是就要留在这儿了?”
王幼薇半阖着眼:“在外面说话还是小心些吧, ”说到这里,来了兴致, 一侧身趴在桌子上:“李显这次虽说举报有功,但到底是被废过的,往常每年回京都只住半个月……如何就能留着了?”
王植酒一手在桌子上点了点, 有点兴奋地说道:“韦娘娘, 这人你总知道吧姐?打从十几年前她出京到现在, 什么时候回来过一次?今年竟然破天荒地露面了!”
露面, 他说完这两个字, 似乎觉得这它们并不能很好地描述韦氏的这次出场,应该说是惊艳才对——
她坐在马车上, 身边是普天下除皇帝外最尊贵的男人, 神情却和传闻中的一样高傲和不屑, 仿佛聚集了全天下的傲慢, 偏偏又在眉梢眼角流露出些许厌世的意味来。
虽说如此, 但, 真的非常漂亮。
王幼薇点了点头:“别的不说,李显对妻子到底还是不错的……”
说完这一句,突然反应了过来,诧异道:“你一向懒得紧,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些事了?难道是终于懂事开窍了?”
王植酒从回忆里回神,又陷入另一种想象:“显殿下要是能继位就好了。”
王幼薇:“?”
王植酒:“听说显殿下最看不上的就是没有进取心的人,到时候,我就能名正言顺回太原了!”
王幼薇:“……”
起身,一脚揣在自家弟弟的膝盖上:“滚吧,看见你就心烦!”
王植酒哎呦一声,委屈巴巴地抱着腿撒娇:“我就随口说说,姐你别生气呀!”
王幼薇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学学人家……”
王植酒哦哦两声,顺口道:“学学人家小若,刚进官场就是司刑,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就连升成刑部的小侍郎了,更别提人家还替张家那位金贵的公子洗刷了冤屈,在公主府也有关系,真是前途无量呀!”
王幼薇:“……你到底来作甚?”
王植酒撇嘴道:“我就不能是因为想你才过来的?”
王幼薇:“你觉得我会信?”
王植酒哼了一声:“我来替你心尖尖上的小若公子传个话……今天刑部有要紧的犯人要处理,她腾不开身。”
她沉默了一下,没问带的是什么话,反而先问道:“京中又出了什么大案?”
王植酒:“还能有什么,不就是泉州吴家那几个人么。也不知道六爷是怎么跟陛下说的,这么大的动静,最后真判了死罪的竟然就一个吴老爷子。今儿个就是问斩的日子么……”
王幼薇:“哦,谋反啊。”
王植酒:“……你可以不把这两个字说的这么平淡。”
这位稍显年轻的道长姐姐一脸不屑,王植酒这才无言地想到,他家那位前任姐夫手里犯的事比起谋反只怕也差不了多少。
真是见过好大的世面呦……
王植酒顿觉无趣,只想快点把任务做完:“小若说,晚些时候她要过来一趟看看你,今晚就在这儿歇下;她从泉州回来的时候带了块玉件儿,说是和你很搭。”
王幼薇眼风一扫:这么点小事哪里就用得到他王大公子亲自跑一趟了?
王植酒讪讪的:“钱花没了。”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他和自家姐姐要钱理由的长篇大论,刚要开口,就被一袋碎银迎头砸在脸上,一口气不上不下差点没噎死。
王幼薇:“滚吧,再花完下次就朝你老子我亲爹要吧!”
王植酒利利索索地滚蛋了。
她家的窝囊弟弟刚一离开,王幼薇脸上的郁愤就一点一点地消散了,一片莫测,最终定格成一点无奈:“泉州的玉件儿,”
她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到底还是发现了啊……”
“戚戚。”她唤了一声,没人应答,只有清风拂过藤蔓的沙沙声。
王幼薇笑了一下:“行了,出来吧,真当我不知道?”
像是过了永远那么久,在紫藤花的花架前终于现出了一个人,女人。穿着纯黑色的衣服,束着纯黑色的发带,看身形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不言不语,沉默得像是要和空气融为一体了。
王幼薇一点诧异惊讶之色都没露出来,只是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她,半晌,叹了口气:“若是个男人就好了。”
戚戚:“……”
戚戚:“主……来大人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王幼薇哼了两声:“他要是安排个高大帅气的来我还不信呢!来俊臣这狗东西连个好听话也不会说,飞醋倒是不少吃……”
戚戚:“夫人,若没什么事属下就……”
王幼薇连忙道:“事情自然是有的。你去收拾一下,下午跟我去趟山脚。”
戚戚非常懂事,半句话也没有多说:“收拾远行的行囊?”
王幼薇点了个头。
戚戚:“夫人是要去南边还是北边?”
王幼薇好笑地看着她:“我上山的时候就已经说过,此生不会再离开这里,难道你忘了?”
戚戚:“……”不懂。
王幼薇:“你还年轻。”
戚戚伏地便拜,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把匕首拱手送到王幼薇面前:“戚戚的使命就是保护夫人,若您不需要,可随时取我姓……”
“停停停!”王幼薇受不了地在她头顶扒拉了一下:“你们这脑子里都想的些什么?嗯?来俊臣到底会不会教孩子,怎么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弄得这么古板?”
戚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王幼薇:“行了,反抗也没有用。晚上跟我下山,替我送个人,然后就走吧,别再回来了。”
戚戚还要说话,王幼薇:“每次洗澡什么的一想到还有人看着我就难受,真的,而且我睡相特别不好,特别不想让人看!”
戚戚:“……可是来……”
王幼薇拂尘一挥,起身走人,显见是不想再说了:“他已经是一坛粉了,说话还有个什么用?别说是死了,就是活着的时候我说话他敢不听么?”
戚戚:“……”似乎无法反驳……
然后,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收拾了包袱,糊里糊涂地发呆发到了傍晚时分,糊里糊涂地站在山下;
终于有点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她守护了很久的夫人已经非常不讲究地坐在了山门石上,眼巴巴地看着不远处的官道。
戚戚知道她要等的是谁,也知道夫人要送自己走这件事势在必行,但她并不是出于对自己的爱护——只不过是……只不过是不想再看见和来大人有关的任何事物了。
包括他去世前安排在她身边的最后一道屏障。
其实何必呢?
戚戚虽然不爱说话,脑筋也不太灵活,但是想事情竟意外地非常清楚:
你提起他的时候,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好像过去的事情真的已经过去了,来俊臣三个字像个符号一样地在生命里,标志着着一段生活的结束,但也只是个标志而已。
但,总是提起,本身也说明了一些问题啊……
这么想着,就发现已经有细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过来了。小若公子的坐骑是一匹叫做云端的宝马,跑起来非常轻盈,落蹄绝不会如此沉重,而且听声音,来的似乎不止一人!
她神色一凛,下意识地就像隐匿身形到她身边去,王幼薇却挥了挥手示意不必。
一盏茶的功夫未到,眼前已经出现了三个人,其中一位似乎受了比较严重的伤,骑在马上的身影也稍微有些晃,没有走下来。
另外两人一男一女,都穿着普通老百姓的变装,但男人高大,女人娇小,都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气质,仔细看看,那女人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可人,一双眼亮晶晶,带了微弯的弧度,含着笑,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跟着她轻轻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