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闭了闭眼:
“可是事件中心的郭皇后却没有死。她找到了自己那个刚刚生产不久,还没被秘密处死的妹妹,拔去她的舌头,毁去她的面目,将她充做自己,在凤阳阁的法阵中日日夜夜饱受折磨,做一个‘活祭’。”
“郭皇后仍不死心,她没有选择出逃,而是隐在宫中数十年,通过发福,伤疤等手段,生生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化名清璜,在宫中做一个寂寂无名的女官。”
“清璜”伏在地上,似乎是失去了所有力气,然而即便这样,她也没有反驳。
白若:“那日在凤阳阁中,我叫了她一声‘清姑娘’,那女子虽已疯癫,却好似仍然对这几个字有反应。郭皇后,如果我所料不错,你的闺名应该是一个‘璜’字。”
“璜”是姐姐,“清”是妹妹,她之后的每一天,都为两个人而活。
线香还剩下一半,白若眉头紧皱,女皇笑吟吟道:“直至此刻,你说的都对——若若,外面喊杀声渐紧,你可要努努力了。”
白若看着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无声泣血的郭皇后,再一次将这桩隐秘的旧怨和自己的生母联系起来。
她双眼霎时一亮!
对!
这件事里还有谁活下来了?!
白若激动道:“只有那个公主!只有那个陛下亲生,被换出来的公主!”
女皇眉梢一挑:“你怎么知道是公主,不是个皇子呢?交换这件事,可不需要性别也吻合。”
线香燃烧的速度越来越快,白若心中焦急无匹,却不得不承认女皇说得很对。
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推,大脑飞速运转。
女皇笑道:“那我再给你个提示吧——那天将孩子送出宫的是个禁军低阶官将。”
白若一点就透:“武攸宁?!”
女皇点头道:“不错!”
白若:“不,不对,这个孩子必定不能养在京都。武攸宁时任禁军司阶郎,就算他能将孩子送出宫闱,那又如何?第二天他还是得回来上值!所以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和武攸宁交接之后,将其送往外地。”
“这个人,这个人……”
她飞速思考,试图将自己代入当时女皇的处境;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在殿中走来走去:
“他必须是你信得过的心腹之人,最好是一手提携的那种;
要有武力傍身,还能随时出京不被怀疑;最好还是家在京城的名门望族!这样不仅通过各个关卡方便,就算被人发现也能解释成这一族的私生子;
但此人又不能与家族联系过密,只有这样,他出京之时才无须过多解释。”
她说到此处,话音一顿,因为她想到了一个绝不该是他,却偏偏每一条都符合的人。
白若停了下来,声音里微微发着抖:“难道是,张牧之么?”
女皇美丽的眼睛瞧着她,鼓掌三声。
白若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竟然是张牧之,张家离经叛道的二公子,张昌宗的亲生父亲!
女皇:“虽说和朕没什么缘分,但毕竟是朕的孩子。我希望这孩子能潇洒快乐一些,因此为其择定了一个氛围开明的宗族。”
白若听见自己颤声问:“睦州,是么?”
女皇点头微笑,明明每个字都轻声文雅,听在白若耳中,却如洪钟大吕一般:“若若,你本该是个县主的。”
原来……如此。
那日陛下诞下的确是一名公主,她提前便定下了禁军中她的远亲武攸宁,让他从密道将孩子带出宫闱;
但武攸宁职位特殊,没法离开京城;因此女皇选中了在御林军任职的林牧之。
当时林牧之只有十九岁,虽然脱离了张氏家族,却为人正派,意气风发,颇有豪侠之气;他不知那是公主,只是接到了一封来自宫中的密令,让他去某地接一个孩子出来,再送到睦州。
“那条密令的原话,是让张牧之把孩子放在睦州的一座小巷,将孩子放在门前,他什么都不用管,就立即回京。”
女皇看向殿外渐渐明亮的光线,目光悠远:“他错就错在,偏要多事。”
按照原计划,当时驻守睦州的魏元忠会准时去小巷中将孩子接走,但张牧之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和魏元忠打了个照面。
“这就完了。”女皇似在惋惜:“他既然见了魏元忠,我儿的身份便有泄露的风险。”
白若缓缓站直身体:“所以你就派人杀了他灭口。”
女皇没有否认:“本来只想杀他一个,但是张牧之爱妻如命,他不知去睦州这一趟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竟带着爱妻一同出行,权当游山玩水。”
白若:“但这场‘灭口’并不顺利是么?”
女皇叹了口气:“不错。当时朕刚刚生产不久,身体十分虚弱;而且还在争夺后位——”她目光在郭皇后身上一扫:“此事并不顺利。为防闹出太大动静,我没法用身边的人。”
但张牧之并非普通武者,他天赋异禀,而且心思机巧,大抵是在追杀途中就将此事揣摩出了一个大概,不断抵挡着各种追杀。
“朕也没有想到,竟让他就这么隐姓埋名地逃了将近二十年。你猜怎么着?派去追杀的人让张牧之陆续杀了七七八八,剩下的几个,他都瞧得脸熟了。”
白若:“你换了和自己全然无关的杀手。”
“真聪明!”女皇抬手护了护那炷香:“你猜是谁?”
白若沉默片刻:“下官不知。”
女皇:“那时先帝重病,朕实际上已经临朝称制。一些衰败的老家族和兴起的新家族都想效忠于朕,于是就在这两者中随便各挑了一个。说起来,他们的后人还同你十分有渊源呢!”
她迎着白若的目光说道:
“衰败的老家族,就是你最早联系的太原王氏——他们家自诩清贵,不愿脏手,找了两个想要摆脱兵籍的倒霉蛋。
这哥俩姓胡,哥哥为了给弟弟脱籍,便替王家做了杀手。后来他弟弟也算争气,一路闯将上来,竟然做到了……京兆府尹。”
是胡如。
“至于那兴起的新家族,就更奇妙了。他们家立功心切,竟然是家主亲自动手;不过此人没有前者幸运,他被张牧之一刀结果了。
但朕不是那么严苛的人,即便他没有完成任务,也依然提携了他的族弟——他弟弟在医药方面天赋凛然,便送他进了太医院。”
白若倏忽抬眼:“那家主姓狄?!”
竟然是狄惠的父亲,狄云的长兄,当时的狄家家主!
两个兄长死在不知名的暗夜,一年之后,他们的弟弟却几乎同时来到了京城。
胡如从边塞调回了京城,做了京兆尹的副职;
狄云则进入了太医院,成为太医院首最年轻的首徒。
没人会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处,事实上,他们几乎从无交汇,只除了一次——
太平三岁的幼子受谋逆之罪牵连,将在京兆尹的静室中被判处斩刑,狄云代表宫中,胡如代表京兆尹,两人在几乎没有交流的情况下,共同保住了太平公主最小的儿子。
张牧之因送公主逃命获罪;狄家家主和胡如的长兄为了各自的家族对其刀锋相向;
然而一年之后,他们各自的幼弟却又聚集在一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再次顶着天大的风险,保住了一个“公主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布局九十章,总算把逻辑盘出来了!
其实所有出现过的家族,都是围绕着“贵妃杀子”这一事件展开的;每个家族都有参与,只是角色不同。
细想的话,这里面还包括一些隐秘的动机:
比如狄云明明不是孤儿,为什么会被扯进偷天堂;
比如狄惠为什么一直追查张家二公子的死;为什么狄云作为叔叔,一直非常溺爱自己的侄子。
再比如太原王氏为什么在胡如的哥哥死后又收养了来俊臣?
其实为的就是下一次需要“脏手”的时候,再有一个能推出去的外姓人,事实证明后来来俊臣也确实为王家挡了一劫(替王植酒认下杀人罪)。
这里面还有一个隐藏的线,那就是先帝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蜀中准备吴家这些兵马的。
时间上,就是在女皇登上后位这个时段。
先帝作为一个皇帝,一个父亲,难道真的不明白被掐死的孩子到底死在谁手里吗?
他或许还在犹疑,但对女皇已经不是完全的信任,所以他设计让吴风(吴老爷子)迷恋上左家小姐,去蜀中日复一日地给自己卖命。
也是在这个时间,女皇得知先帝在蜀中囤兵,就将自己身边婢女的私生子(笙娘)送去了吴家,成为一名暗子。
啊啊啊啊!
我好棒!(不要脸地说.jpg)
🔒第九十五章 【正文完结章】
◎“六爷为你赶车!”【正文完结章】◎
“可惜胡家那个长兄, 天生心软,竟然没将事情办利索。”女皇:“张牧之虽然死在他手下,但当时张牧之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他没能下得去杀手, 让那女子自去逃生。”
白若甚至不敢想,这遗腹子到底是谁。
“那女子无依无靠, 更不敢回张家;想来想去,竟然去找了只有一面之缘的魏元忠。”
女皇起身, 赤足向殿外的方向走去,她抬起手, 手指在熹微黯然的晨光中几近透明。
“你祖父虽然不知道张牧之的真实身份, 却对他的死因心知肚明, 但也知道这个遗腹子无论是谁来抚养,也不能是魏家。”
白若:“为什么?”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只是想听朕亲口说出来罢了。”女皇回身道:“因为魏元忠守在睦州, 抚养我儿将近二十年,他不放心将其外嫁,就撮合了她和自己的儿子成婚。”
“张牧之的未亡人抵达睦州的时间十分不巧, 那一日, 正是你母亲与父亲的大婚之日。”
那天, 几乎整个睦州都在张灯结彩, 张牧之的妻子怀身大肚, 叩响了魏家的后门。
“她跋涉太久,早产了, 生下一个男孩。产子当日便血崩而亡。”女皇半蹲下来, 和白若目光平视:“你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白若嘴唇惨白。
这个孩子, 魏元忠不能抚养;他只能将其交给最信得过的人。
祖父虽然为人疏阔, 却少有交心挚友;他这辈子只曾经有一个算得上是朋友的人, 他的名字叫做……
“张柬之。”
就这样, 这个遗腹子兜兜转转,竟然又被送回了张家的门庭;然而本该照料他的叔父却已经变了。
“张柬之虽然不知张牧之为何而死,却查出了他死在朕的手里。因此张柬之决定为他的幼弟复仇。”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挚友魏元忠送了一个孩子来,托他抚养。
这孩子肤色白皙,骨相姣好,将来长成之后,必是祸国之色——
张柬之心中浮现了一个主意。
这个孩子被他关在深庭,不见天日,让他误以为他是自己的私生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长大了。
长成了一柄绝美的快刀,一个祸国的绝色。
莲花六郎,张昌宗。
“报——报——”
殿外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报信声:
“陛下天威!贼首张昌宗已然伏诛!”
白若霎时回首,只见那线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尽,她耳边泛起巨大的嗡鸣,眼前一阵阵窜出黑色的斑纹,那一瞬间她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女皇的嘴在轻轻开合。
一部分的她已经全然失去知觉,另一部分却在冰冷麻木地翻译着女皇的唇语:
“你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何必呢。”
“若若,朕没有继承人。你留下来,朕让你做这个位置。”
尖锐的耳鸣一阵高过一阵,她不知自己是不是昏死过去一阵,等她再能听清的时候,女皇正半跪在自己身前:
“你也听见了,张昌宗已死。既然没什么牵挂,为什么不留下来争一争呢?”
白若忽然喀出一口血来,喷溅在两人衣襟上;她却毫无所觉:“陛下,我不想再做一个你。”
她没再多说,勉强站起身来,俯身一礼:“白若进京,一则为明身世,二则为护陛下。前者已然明了,后者……呵。”
“陛下显然也并不需要我。”白若起身,神色麻木:“那么,臣告退。”
女皇在她身后说道:“站住。”
白若回身:“陛下请吩咐。”
女皇走到近前,将一支玉冠放在她手心。那冠光华朴素,手艺略显粗糙,内里一圈沾染了血渍,仔细看去,染血之处竟然雕着一个纹样——
是个小小的“若”字。
白若手里捧着那冠,缓缓吐息,第一反应甚至不是哭泣,只是深重的无力感:“是他的么?”
女皇轻声道:“是。”
白若闭了闭眼,将所有汹涌的情绪生生忍回去,她不想在这里哭:“臣告退。”
“朕突然有些好奇,”女皇说道:“你原本打算怎样救驾?”
白若平直地回答:“前任工部尚书是祖父恩师,五十年前他翻修宫廷的时候,为太宗皇帝修了一条逃生密道。如果今夜陛下遭逢大难,我就会带着陛下从密道逃出去。”
女皇点点头:“宫中竟有这样地方,还是不算安全。”
白若回身看她,明明是鲜艳少女,目光却已然沉寂。
女皇:“既然你不愿留下,那么从今以后,世上就没有白侍郎这个人了。你从密道离开,对外,只说白侍郎护驾殉国。”
白若扣头:“臣遵旨。”
所有等待侍奉的宫人们都在殿外等候,郭皇后的尸体已经被拖了下去,殿中依然只有她们两人。
白若两手护住玉冠,突然大步向尊位走去!
女皇:“怎么,你后悔了?”
白若摇了摇头,下一刻,她俯身在御座右边的龙头上轻轻一按,而后不多不少,旋转三次。
这皇帝每日落座的尊位竟轰然向后移开,露出里面一条长长的阶梯来!
谁能想到这隐秘的通道,竟然就在紫金殿上,就在百官每日上朝参拜之处!
然而这小少女竟似整个人死了一半,只剩下个躯壳在机械地运转,朝女皇一拱手,转身便要踏入阶梯之中。
女皇哑然失笑:“嗳,若若。”
白若转头瞧她。
女皇抄手站在阳光之下,或许因为逆光的缘故,白若不是很能看清她的神情。
想来十分泰然吧。
女皇:“之后你我大抵不会再见面了,朕有一句话送你。”
白若:“陛下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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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甬道很长,前路漫漫仿如没有边际。奇怪的是并不黑暗,四壁上挂满了夜明珠,地上还有暖色的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