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宗吩咐道:“看好我身边这位……姑娘。”
白若立刻说道:“鄙姓白,单名一个若字,叫我小若就是了。”
昌宗:“如遇危险,可以不必理会;若她未经我的允许向外传递消息,可以当场格杀。”
白若:“……”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还有何疑问?”
白若:“既然要防着我,为何又非要我跟来?”
昌宗半垂下眼,一幅沉浸在回忆里的模样:“那晚你我在公主府的水边……”
白若被这语气弄得一个瑟缩,众护卫识相地隐退到暗处。
昌宗道:“看你实在太像小狗,逗起来特别好玩。实不相瞒,在下就这点爱好,出京办事不方便带着家中爱宠,所以临时请你来顶替一下。”
白若冷笑:“感情张大人要我出来,不是因为缺人,而是因为‘狗数不够’?”
昌宗一副君子模样,含笑点头。
白若气愤地说道:“晓得了,我会扮演好我的角色!”
昌宗见她这模样,方才被顶撞的郁气登时一空,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他那面目便瞬间焕发了生机。
白若默默按了按胸口。
心呐,别乱跳啦。再给你八个胆子,这也不是能肖想的人啊!
昌宗摸了摸她的头:“逗你的,快走吧。我下榻的客栈在城西,再不走要赶不回去了。”
白若哼地扭过了头,思虑之下,又觉得不能惹他太过,于是又委委屈屈地把头转了回来。
昌宗唇角含笑,纵马而去,白若深吸一口气,也紧紧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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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若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城西客栈,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够了解有钱人的世界。
虽说是客栈,每个客人却有个单独的小院,且院子间的间距很大,留出了非常充足的个人空间。
昌宗一路赶回城中,十分疲惫,一心只想先回去睡一会儿。客栈的仆从领着二人进门:“爷,要给夫人单独准备些梳洗之物么?”
白若:“我不是……”
昌宗:“不用,她糙。”
仆从:“……好的,奴知道了。”
仆从弯身退下,顺便关好院门,昌宗朝着西边厢房一指:“晚上你就住那里。”
白若点头,随即愕然道:“酉时还不到你便要睡了?”
昌宗站在自己房门前,无奈地回身问道:“为何你对着周大人来大人都十分尊敬,到我这里便‘你’来‘你’去的?”
白若:“大概是因为他二人不会在危险时不顾我的死活吧。”
昌宗转身进屋:“……罢了,当我没说。”
白若:“何时吃饭?”
昌宗:“饿了就自己去找饭堂!”
白若:“我找不到。”
昌宗:“那你要如何?!”
两炷香后。
白若坐在主房里,满足地挖起一勺蟹黄豆腐:“这客栈真心不错,厨子比公主府的都要好些。”
昌宗揉了揉眉心:“快吃,吃完就回厢房去。”
白若道:“既然张大人要我扮演狗,自然是要喂饱了再放回去的。”
昌宗夹起一筷子翠卷放在她碗里:“我家的狗不说话。”
白若:“……”
昌宗见她吃瘪,被扰了睡眠的心情终于好了些:“你到底要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白若略带疑惑地问道:“两件案子都还没个说法,你为什么一点也不着急?明明昨晚在公主府,你还大半夜不睡觉亲自验证……”
昌宗打断了她的话:“正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眼下才很困,像你这么精神才不正常。再说,十八年前的旧案我已差不多有数……”
白若:“!”
昌宗笑道:“这么惊讶作甚?好吧,反正不说清楚你是不会出去了,咱们来捋顺一下。”
白若放下碗筷,准备专心听讲,昌宗却又给她夹了点,示意她该吃吃,自己却倒了杯热茶端着:
“首先,我们要确定一个时间点:薛怀义死的那天可是个大日子——太平殿下大婚,无论凶手用什么方法杀人,他必然会出现在万年城内,且与公主府关系密切。”
白若摇头道:“可是据来大人所说,那天以公主府为核心,万年城人山人海……”
昌宗:“这就是第二个关键点:动机。十八年前,薛怀义是太平殿下的外宠,此事人尽皆知,薛怀义为人霸道,不要说寻常百姓,就是一些颇有权势的贵族也不敢招惹他。这么想想,其实会在这个时候动他的人并不多。”
白若质疑道:“薛怀义风头正盛时自然无人动手,可是公主大婚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他的失势,岂不正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好时机?”
昌宗摇头:“不,正相反,据我所知,当年薛怀义不但没有失势,反而还从太平处领了一个修建明堂的任务;再说大婚当天,当今圣上与先皇都亲临万年,寻常人根本不会选在这一天动手,除非这个日子对他来说有特殊意义。”
白若点了点头:“说得对,你继续,所以,你怀疑哪些人?”
昌宗啜了口茶:“这样盘算下来,大抵只有三个,排第一的当属当时的驸马薛绍。”
薛绍这个名字乍一入耳,白若还反应了一下:“他……”想了想忍不住笑道:“嗯,作为太平的丈夫,他的动机可以说是十分充足了。”
昌宗屈指在她头上虚打了一下:“一说到这种事就瞎兴奋。薛绍是世家子,有理由,也有身份有能力杀人。”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第二个人,是太平。”
白若噎了一下,昌宗细致地给她斟了些茶水。白若道:“不是你说殿下仍旧喜欢他还让他修明堂的么?”
昌宗泰然自若地说道:“试想你是太平,全心全意就想和自己的驸马过日子,但是全天下都知道你在外面还有个野男人,你会如何?”
白若反驳道:“可是你明明说……”
昌宗自顾自地接道:“这野男人,自然无论如何都要除去。但是若明晃晃地直接让他消失,流言蜚语只会更甚,这就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道理;可若是仍旧维持着他明面上的身份,再悄悄处理掉,随便找个什么与他有旧怨的人一栽赃……”
白若似有所觉:“说的很是,维持着表面的宠信,就不会有人将罪过怪在她身上。太平殿下的宠信是怀义和尚的保护伞,但这层保护,却防不住给予他保护伞的人。”
昌宗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第三个人是周兴。他的人生也在太平大婚这一天发生了转折,但我并不能确定他与这件事的确切关系……”
白若的脑筋一下活络起来:“你是不是还在等着什么其他的消息?”
昌宗赞许地摸了摸她的狗头:“听,消息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仆从便在院门外扬声问道:“有位姓狄的公子找您,要请进来么?”
昌宗:“请吧,问问狄公子用饭了……”
“砰!”
大门突然被撞开,现出狄云悲愤的脸——
“张昌宗,怎可让我做这种缺德事!”
第十四章
◎“若若”◎
中午见面的时候,狄云狄太医给白若留下了一个严肃刻板的年轻太医模样,衣饰简单中见华贵,料想出身也是很好的。
是以眼下她很是艰难地反应了一会儿眼前人的身份。
狄云一身邋遢,气得直抖,头发上偶尔还掉落下一大片灰尘:“若不是为了我家阿惠,鬼才替你挖这劳什子造孽的东西!你那么多手下,就非得用我亲自动手?你知不知道明堂现在就是个危楼?我差点被脱落的房梁木砸死!”
昌宗淡定地放下筷子:“差点。”
差点,就是没死的意思。
狄云砰一声把东西扔在地上,棕色的一团,砸在地上特别响。
昌宗扶额:“好好好,你辛苦了,还要什么?”
狄云:“报酬还要加。”
白若:“……”
说好的方正坚贞呢狄太医?
昌宗起身,将人迎入主屋:“云兄消消气,我独身在外,能指望的人也不多,劳烦你啦……令侄之事,我一定放在心上。”
狄云脸色缓了缓,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转头瞧见白若,奇道:“呦,这位姑娘早些时候不还站在来俊臣后面么,怎么这会儿又跟着张六郎一块儿吃饭了?”
二人还未开口,狄云就自己做了回答:“啧啧啧,真是可怜,刚脱虎口,又入狼穴!小姑娘,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你还当这姓张的是什么好人?现在的小娘子啊,一见了好看的面皮就没了脑子,真让人伤神!”
二人:“……”
客栈的下人及有眼力见地新拿了一副碗筷进来,狄云接过,也不在意这是两人吃过的,十分自来熟地用饭:“张昌宗,你去将东西拿进来。”
白若十分自觉地去院子里取了,摸着像是个瓷瓮,外面裹着棕布,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拎着颇沉;
她只好将它半抱在怀里,将将要踏入房门的时候,昌宗道:“就站那儿吧,别拿进来。”
狄云腾出空来啧了一声:“就你事多。无妨,拿进来,放这凳子上。”
白若乖乖照做,放下之后忍不住甩了甩手腕:“这什么东西这么沉?”
狄云:“骨灰。”
白若:“……”
昌宗促狭地眨了眨眼:“猜猜是谁的?”
白若脸色苍白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狄云:“那么大个和尚,烧完就剩这些了。哎,不要这个表情嘛!干净的,我挖出来之后都擦过了,那些殉葬者的尸浆我擦得干干净净……”
白若:“呕!”
狄云:“……我在吃饭啊!”
白若干呕道:“大人……呕,厉害……”
狄云:“哎,薛怀义这人虽说不怎么样,但掘人坟墓终究缺德,不过我想薛怀义在地狱有灵,应该也知道谁是挖坟的罪魁祸首,你说是吧,昌宗?”
言下之意,下达命令的是你,要遭报应也是你遭。
昌宗:“令侄……”
狄云瞬间放下筷子坐正,一瞬间仙风道骨:“按照你的吩咐,我此去明堂寻找薛怀义的尸骨,发现几处古怪。”
白若:“……”
昌宗摆手:“请讲。”
狄云一手画了个菜盘大小的圈:“明堂本是供奉佛骨的,照理说,薛怀义一个淫僧,再怎么粉饰也不该埋在这里;奇怪的是,他不仅被埋葬,还有相当大的一块区域被用来专门供奉于他。”
白若终于缓过了神,给自己倒了杯热若缓解不适,恨不得站得离那瓷瓮八丈远:“刚才听狄太医的意思,还有殉葬者?”
狄云道:“这就是第二处古怪,从太宗开始,咱们大唐就开始用三彩来代替活人殉葬了,可是薛怀义的墓里竟还有尸首,被摆放的十分整齐,绝不是死在里面的盗墓者。”
昌宗沉吟道:“有几个?”
狄云:“两个,人都烂得差不多了,但是手里的东西还留着,一个拿着红绣花,一个拿着金长枪,这东西太大,我就没拿回来。”
昌宗:“这就说得通了。”
白若:“等等,怎么就说通了?”
见狄云也疑惑地看着他,昌宗只好解释道:“这是显庆年间的风俗,只流行过一阵:若是有人枉死,为防他死后因不甘而还魂,就另寻些尸首作为活人的替代品在墓穴里陪他。但尸首不易寻,渐渐地也就没人这么做了。”
狄云喔了一声:“这便说得通了,啧,一具男尸一具女尸,小姑娘,你觉得这是他什么人?”
白若:“奸夫□□?”
狄云一脸赞同。
昌宗:“……我认为,这是有人在他死后做的补偿,红绣花是用于婚仪,女尸是给他结冥婚用的;至于拿刀的男人,要么是在守卫,要么是在镇压。”
白若不赞同地说道:“给和尚结冥婚?不问问佛祖同不同意?”
昌宗:“……毕竟不是寻常和尚。”
“费脑子,你们想吧,我话还没说完。”狄云:“第三处古怪是,墓中有很多掉落的箭矢,墙上还有飞钉一类的东西,这说明墓中必有机关。”
白若在狄云周身打量了一番:“狄太医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呦,原来狄太医身手也不错,是我眼拙了。”
狄云摆手道:“不是不是,我进去的时候非常顺利,没有触发任何装置,也就是说……”
“一定有人先进去过了。”昌宗肯定道。
狄云:“而且不是为财,除去不好拿走的长枪,墓里还有不少金银珠宝,全都落了灰,明显没有被动过。”
昌宗点头:“还有其他疑点么?”
狄云摇头:“就这些了。”
昌宗:“珠宝有没有带出来的?”
狄云登时炸了:“拿人家骨灰就已经够缺德了,你居然还让我盗墓?我这双手可是用来悬壶济世的,这些不干不净的俗物我如何会碰?”
昌宗微笑道:“好吧,没拿就没拿。现在你该放下筷子了。”
狄云:“?”
昌宗:“用你悬壶济世的手验一下骨灰。”
狄云:“……”
验骨灰。
白若心里赞了一声,从离开公主府开始,白若没有一句话提到过自己与来俊臣对十八年前旧案的推测,张昌宗却仅凭推断就得出了薛怀义被人下毒的可能性,确实非常聪明。
可是……
白若:“人都死了十八年了,又是火化,即便是毒死的又如何验得出来?”
狄云铁青着脸解释道:“甭管是什么毒,若能致死,骨头渣滓里必然有所留存。”
他站起身解开棕布,动作一顿,猛地回头凶道:“张昌宗,你欺人太甚,我堂堂太医院首座,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你居然让我做仵作的活儿?”
昌宗淡然道:“令侄出来以后,我会为他讨一个立功的机会。”
白若愕然地看见狄太医俊秀的脸从狰狞到惊奇,在从惊奇到惊喜,最后从惊喜变成平静。
下一刻,狄太医用弯弯的笑眼对她说:“小姑娘,请你弄盆清水来。”
白若:“……”
仿佛对刚正不阿四个字有了新的认识。
狄云在屋里忙活,张,晋二人在院子里等结果。
白若对骨灰仍然抱着恐惧,毕竟这“人”前些日子还在公主府显了一次灵。
当初在太原的时候,她本以为跟着来俊臣出来会见识些宦海中事,没想到竟当头第一件便是这玄之又玄的通灵案,真是瘆得慌。
她努力找了个不相干的话题想要分散一下注意力:“狄太医的侄儿怎么啦?看他一副很紧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