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歪头想了想,谁是夫人?更什么衣?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屋外的侍女已经当她是默认,捧着东西恭恭敬敬地弯腰走进来了。
看装束,应该是客栈的下人,多半是顺着昨天张昌宗的话将自己当做女主人了。
白若无奈地接过热毛巾:“早饭放下,更衣就不必了。”
毕竟什么也没带来,根本无衣可更。
后面的侍女端了一个木盘上来,里面是件湖蓝色的纱衣。侍女温顺地垂头说道:“老爷吩咐过了,今日请夫人穿这一身。”
啧,有钱人。
白若也懒得纠正他们的称呼,左右等万年城的事情了了,她和张昌宗也不会有太多交集。既然他要买衣服,自己受着也就是了。
“可是穿这个会冷吧?”
另一人立马乖觉地捧着一件棉披风走上前来,宝石蓝,纹样朴素,光华内敛。
白若满意点头,让诸侍女给自己梳了一个公子髻,另外留出两绺细碎的发垂在鬓边,她原本就长得水嫩可爱,这么一装扮,就更像是个偷跑出来的小公子,恁地讨人喜欢;
连伺候梳妆的大侍女都忍不住看着她的小脸笑了笑:“夫人真是个可人疼的。”
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主屋里,张昌宗正在跟叶南交待事情,见她进来,叶南拱了拱手就要退下。
昌宗道:“你先去忙,稍晚些时候去公主府接我。”
叶南:“是城郊的别庄?”
昌宗:“城内的。”
叶南领命退下,白若问道:“今天还去公主府?大人不是已经在公主府探察过了?”
昌宗坐在桌后,一手撑着下巴。
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他的气色竟比昨天白天还好了许多,温煦的日光透过窗纸打在他周身,真真儿是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眼下这位君子正眼带笑意地看着她:“你也在公主府查过了,可有什么进展?”
白若摇头,何止是没有进展,简直是越查越迷糊。
昌宗手里握着个若盏,起身说道:“这就是了,公主府的水深,岂是一天两天就能摸清楚的?”
他啜了口茶,眼睛却一直在打量她,笑吟吟点了个头:“今日这扮相不错。”
和聪明人一起做事,就是方便,不须特意解释。白若笑道:“得了艳鬼大人的衣裳,自然也要出一份力才是啊。现在就去拜访武驸马?不须先交拜帖么?”
昌宗提了件外袍披上:“不,我们先去一趟城防司。”
见她疑惑,昌宗主动解释道:“城郊别庄里临要离去的时候,公主给我们推荐了一个人:他叫武攸宁,眼下是万年城防司的长官,十八年前负责公主府的守卫。”
“武攸宁?不会是和武驸马有什么关系吧。”
昌宗赞赏地说道:“是武攸暨的兄长。”
白若登时觉得自己抓到了事情的线头:“太好了,若能知道公主大婚当日的守备情况,岂不就是……”
昌宗打断道:“这可未必,那天整个万年城人山人海,非常混乱,更不要说公主府的情况。”
白若哼了一声:“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个当事者,总比我们胡乱猜测要强吧?”
昌宗目光微动:“我们从来都不缺当事者,难道你没有发现么,涉案之人除了武攸暨,没有一个不和十八年前的旧案有关系。”
白若忍不住呛道:“这话从何说来,难道你我不是清白的?”
张昌宗一脸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怎么能肯定我跟这事儿没关系?”
白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十八年前我还没出生,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当时顶天是个屁孩子,又能干什么?坐在公主的婚轿前面扎两个鬏当小金童?”
昌宗:“……”
白若说着说着,居然还神往了一下:“啊,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这个画面有点可爱呢!”
两人便说边走,昌宗伸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想些有用的吧,要打听消息,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舌头?”
客栈外,马车前,站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圆脸胖子。
周兴苦哈哈拱了拱手:“二位,可算让我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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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茶楼对面而坐。
白若坐在靠窗的位置,因为是个二楼,楼下的动静自是看的一清二楚——
楼下人群往来熙攘,非常热闹,在大唐的城区规划一向是横平竖直,这里的广场竟是个圆形。
昌宗先看了口:“还是周大人会找地方。”
周兴勉强笑了笑:“本官猜到六郎这些天一定会去找武攸宁,毕竟当年的公主府里的老人啊,也没剩下几个了。就在这里聊聊,也不耽误六郎办事。”
白若抬眼一看,果然在广场对面的一座府衙上发现了“城防司”三个大字。
昌宗笑看着他,只不说话。
周兴沉吟片刻,严肃地说道:“六郎,公主府上自尽的惠范和尚,身后可有留下什么东西?”
昌宗道:“周大人说笑了,那可是来大人调教出来的人,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难道在自尽之前不会处理干净?”
周兴脊背一僵:“那出事当天公主的膳食……”
昌宗道:“您觉得公主府里是会留着没刷的碟碗,还是吃剩的糕点?”
周兴颓然地向后一靠:“若是这样,那我这脑袋可真保不住喽。”
昌宗垂下眼帘,唇角噙着一抹笑:“这事么,还没有定论,毕竟公主喝过的药也没了,你身上也一样没有落死的证据。”
周兴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坐直了:“六郎的意思是……”
他瞥了一眼白若,白若道:“周大人放心,我的小命我自己还想留着呢,绝对不会多嘴。”
见昌宗点头,周兴从大拇指上拨下了一个金底镶着祖母绿的大扳指,双手推到了昌宗面前:“我知六郎不是俗人,这就是一点心意,您看喜不喜欢?”
昌宗一手拈起那扳指,神情戏谑:“周大人这是打发谁呢?”
周兴苦笑道:“六郎跟着陛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要真就是个普通物件,我哪能拿到您面前丢人现眼呢?”
昌宗纤长的指在祖母绿边上摸了两下,“啪”地一声轻响,宝石竟然弹开了——竟然是个玉雕的印章,白若仔细看了看,上面雕着:“周文盛印。”
周兴起身,朝着张昌宗慎重地行了个礼:“这是我的私印,六郎帮我这一次,今后我周兴但凭差遣。”
第十八章
◎“翠翠,你好大力呀!”◎
张昌宗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周兴躬身站着,他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绕着手里的扳指把玩。
半晌,终于开了口:“周大人请坐。我有几件事要请教一下。”
周兴长长地出了口气:“您说。”
昌宗笑了笑,给他添茶,周兴诚惶诚恐地双手捧着茶盏。昌宗道:“昔年周大人在公主府上,做的是什么事?”
周兴眉尖动了动:“不过是个门客,需要我的时候充个场面罢了。”
昌宗道:“看看大人今日的位置,当年的公主,眼光可不怎么样啊。”
周兴连连摆手:“哎这种话可不好说呀,公主待门客很好,吃穿供应,都是上乘。”
昌宗点了点头,话锋一转:“这么说来,当年周大人也见过薛怀义?公主对他如何?”
周兴脸色黯了黯:“薛和尚……六郎若是有兴趣,我就多说几句给您听。薛怀义当年在公主府,可不仅仅是个床榻上伺候的,还是公主手下差使的第一人!”
张,晋二人一听这话,登时心下了然,只怕薛怀义本来就是公主府的大管事或是谋臣角色,只不过后来和公主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才为了隐人耳目做了和尚。
周兴道:“若非如此,也不会将修建明堂这样的大事交给他来做。说起来也是奇怪,薛怀义身死当年明堂就被雷劈了,天火把好好一个地方烧了个干净,陛下嫌晦气,不让修,附近的老百姓还总说里面闹鬼呢!”
白若心知多半是那守墓人偶尔出来吓人,转而问了另一件关心的事:“周大人,薛怀义为人如何?”
周兴朝着她看过来,神情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却很好地掩饰住了:
“穷凶极恶谈不上,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一点当年的人都有所耳闻,一会儿你也可以问问武攸宁武将军。”
白若又问:“请问周大人,怀义和尚的尸首又埋在何处?”
周兴皱了皱眉:“听说是烧了,因为他死在了婚仪当天,不吉利。至于埋在哪里就不知道了,他无父无母,没有亲族,朋友就更是没有。多半是由义庄安葬了吧。”
昌宗伸手在白若身前的桌子上敲了敲:“多话。”
白若立马噤了声,昌宗屈指一弹,那扳指便转起一个弧度,随后稳稳当当地戴在了昌宗的手上:“这样式不错,我喜欢,那就多谢周大人割爱啦。”
周兴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好好好,六郎日后有事,只管传信来!”
昌宗手掌向下虚压了几下:“哎,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既然是朋友了,那有些事我还是得弄清楚。”
白若面上不显,桌面下的两只手却不自觉地搅在了一起。
问了底细,便是真要把他当自己人了。
周兴满脸堆笑:“您问您问。”
昌宗:“周大人离了公主府以后,是跟着哪位起的家?”
周兴道:“是吏部的陈侍郎,前些年已经致仕了。”
唔,陈侍郎,那可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至少比公主府差远了。
昌宗诧异道:“怎么,公主没给大人写封荐书什么的?”
周兴赔笑道:“殿下当时新婚,哪里顾得上我这么个小人物?”
昌宗摇了摇头:“周大人眼光好得很呢。”
周兴连称不敢,昌宗道:“再过些时候,武将军就要巡城回来了,周大人您看……”
周兴立马起身道:“官府里还有事,我就不在这里耽误了,晚些时候我再送些特产到您那里,您要是有事,随时派人去府衙里叫我就是!”
他前脚一出门,昌宗立马起身坐到了白若对面,一改方才高深莫测的模样,笑吟吟道:“若若说说,方才都听出些什么了?”
白若哼哼唧唧:“听见贪官结党呗。”
昌宗咳了一声:“套他的话罢了,来,认真说说。”
白若端正地坐了起来:“不论当年的事情是不是他做的,但周兴一定从一开始就知道薛怀义并非死于来俊臣之手,而是被毒死的。”
“怎么说?”
“周兴在太平大婚当夜就离开了公主府另谋高就,照理说,一个人离开了自己厌恶的地方,为什么还会听说一个刻意被忽略的人的尸首去处?只有一种可能,他知道尸体可能出问题,所以必须被火化。”
昌宗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那你觉得他说不知道怀义和尚的墓地在何处,是不是在撒谎?”
白若很快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当时的周兴绝没有这个能力把人埋在皇家的明堂里。”
昌宗笑了笑:“嗯,不错。也算是有些长进……武将军回来了。”
白若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人群自发地让出一条道路,其中走出一队身穿轻甲的卫士,大约二三十人,当头的一个大踏步在前面走,头发用一根红绳束着,还有不少散在肩上;
一看便知是个心思粗犷的武夫,一手还向后够着自己的脖颈揉按,一副累得受不了的样子。
昌宗笑道:“若若,新置办的衣裳,也该给大家看看啦。”
说完,他稍微用了点内力,吹了声口哨,声音清脆,毫不刺耳,却让广场上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见了。
武攸宁莫名其妙地向声源处看去。
层楼之上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身湖蓝衣裳,远远瞧着就像是太学的校服,梳着男人的发髻,却越发显得她整个人玲珑可爱;
眼里带着些微的笑意,丰润的嘴唇却轻轻嘟了起来,骄傲得仿佛生来就拥有全世界。
广场上好多人都仰头看着她,纷纷议论道:“呦,这是谁家的小娘子,长得很俊么!”“这衣裳瞧着眼熟,有点像我在长欢看见的太学学生穿的哩!”
与其他人或艳羡或暧昧的眼神相比,武攸宁的态度就非常另类了——
他在看见楼上人影的一瞬间,下意识地就要退后行礼,没有分毫犹豫。
昌宗点了点头:“效果很好,茶茶果然有天赋。”
“有天赋?”白若维持着这个仪态,面容娇俏地冷笑道:“扮演天潢贵胄的天赋么?”
她与太平年轻时长得本来就相像,再穿上这么一身衣裳,远远看着便真有点以假乱真的意思。
早间看到这衣裳的时候,白若反倒放心了——
她一直猜不透张昌宗到底为什么把自己要到身边,现在看来,估计就是要用她这张脸来试探各方的态度。
武攸宁弯腰弯到一半,瞬间反应过来了这事有哪里不对——公主本人就在别庄待着呢,孩子都掉了一个,又哪里来的这么个还在上学的“太平公主”?
正思虑着这人的意图,就见楼上的“公主”向他盈盈一福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武攸宁朝身后一摆手:“你们先回去,我去会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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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朋友,一会就是两个时辰。
城防司的副手在自家衙门里蹲着嗑瓜子,看着对面的茶楼嘿嘿傻笑:“太好了,咱们将军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可算有个姑娘看上他了!哎,今天真是开桃花的好日子哎……咦?这个姿势好像不太对?”
城防司一众人等愣愣地看着自家长官从茶楼里醉醺醺地走了出来,一只胳膊跨在那姑娘肩上,一手拍着自己的胸脯,啪啪响:“白老弟!”
一边说一边十分大力地在人家姑娘肩膀上乱拍,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你放心,在这万年城,哥哥罩你!这……嗝,走走走,这喝得不过瘾,我带你去翠云楼,嘿嘿,她们那儿的头牌呀,嗝,跟哥哥我很铁呀!”
城防司众人:“……”
老大,带第一次见面的姑娘去嫖|娼,你可以的。
过了片刻,茶楼里又走出一个美得不像话的男人,通身的气派更是贵气得没话说;
这人似乎是因为结银子出来得慢了些,看见前面踉踉跄跄勾肩搭背的两个人,又溜溜达达地跟上。
城防司副手木着脸起身:“都回去做事吧,还看什么看!”
换了自己是那姑娘,除非瞎了才会选老大不选后面那个!
哎……算了算了,老大这就是孤独终老的命,兄弟们也没办法啊……
眼下的武攸宁,并不能听到自家兄弟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