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哄道:“你看,公主是不是让你把他藏好?”
武攸宁大惊失色,赶到门边,大力地把门板合上,瞧着狄云说道:“你不能出去!今天……不能……”
狄云面色不豫,但还是按照张昌宗的示意问道:“为何?”
武攸宁道:“反正……不能……”
狄云脾气上来,冷笑道:“若是我非要出去呢!”
武攸宁神色一变:“你胆敢胡闹!不过是个卖屁股的和尚,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也不看看我是谁……”
正是关键的时候,门板又被敲响了。
昌宗脸色一变,正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武攸宁拉开了大门,门外现出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形——周兴。
周兴一脸愕然,手里还捧着来不及收回来的一个木匣子——
那木匣形制独特,一看就知不是凡品,里面更不知是什么稀罕物。深夜带着重金独自前来,只需一眼就知他是来送贿赂的。
唯有醉醺醺的武攸宁,一见了他,第一反应,竟是面朝着狄云,把周兴拉在了自己身后!
武攸宁嚷道:“怎么,你叫了周兴来,是又要折辱于他?”
几人的面色同时变得非常精彩。
武攸宁指着狄云的鼻子骂道:“淫僧,早晚有你该死的一天,我看周兴比你强个一万倍,到时候这公主府是谁做主还不一定呢!”
周兴正要开口,武攸宁突然转过身来,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也不要怕……嗝,驸马早晚要……了结了他,淫僧一死,你就……嗝,好了……”
驸马,早晚,了结了他?
武攸宁一把拿过周兴手里的东西:“咦,这又是什么?你又来给他送酒送菜,你也不看看今儿是什么日子,他……配么!”
白若和张昌宗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这件旧案,只怕又要有新的推断了:
武攸宁这句话里透露出几个信息:
第一,太平要藏着怀义和尚,不能给高宗和当时还是天后的女皇看见;
第二,薛绍早有心思要除掉薛怀义;
第三,怀义和尚经常折辱周兴,周兴还要好酒好菜地伺候他。
武攸宁晃到狄云面前,推了他一把,狄云一个踉跄。
武攸宁一脸痞气:“你跑啊,你怎么不跑了,我他娘让你狂,趁着这个好日子,拿你的血添点红!”
说着就要一掌劈下去,狄云吓得面无人色,以为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昌宗面上冷冷的,一把将武攸宁的胳膊架住:“武攸宁,我不是早就让你动手了么,为什么他现在还活着?”
白若瞬间反应过来了:他在扮演薛绍!可是他怎么知道薛绍说没说过这样的话,万一……
只见武攸宁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下来:“驸马爷!我……我动手的时候,被殿下看见了……之后,就再没找到过机会……”
昌宗沉吟了一下,神情莫测:“哦?不是你动的手,那他是怎么死的?”
狄云这次反应很快,立马趴下装死。
武攸宁激动地手舞足蹈:“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那天,那天殿下让我守住公主府,尤其是要把那秃驴看住,可是当天事情太多了,也不知怎么的,就让他给跑出来了,在前厅还当着众位宾客大闹了一场,周……周大人!”
周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被吓了一跳,浑身的肥肉都跟着抖了两下。
武攸宁大声道:“当天你也看见了!淫僧还在大堂上当着众人的面打你骂你,说你屡试不第,永无出头之日,你怎么会忘了呢!”
周兴神色僵硬地说道:“我没有忘。”
武攸宁道:“后来,后来……他突然就发了疯,魔怔了一样地往外跑,口里不住念叨着救我救我,大伙儿都当他是喝醉了,我派了两个人跟着追他,但一出府门就被人群冲散了……等再见着的时候,他已经在城根底下被人捅成筛子了……驸马爷,不是属下做的……属下要杀,也不会给您添这样的麻烦……”
这个描述给公主大婚当天的事添加了许多细节,白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呼之欲出了,却总是抓不住思路。
白若突然走出了阴影,让灯笼的光清清楚楚地打在自己脸上:“武攸宁。”
武攸宁见她站在张昌宗身边,本就黏糊成一团的脑子里更加确信这就是公主和驸马本人,浑然忘了自己的亲弟弟才是现在的驸马爷。
白若下颔微抬:“我让你守着怀义和尚,说没说过让你杀了他?”
武攸宁颓然道:“没有……可是驸马爷……”
白若笑了两声:“这是公主府,还是驸马府?”
武攸宁的神色委顿了下来:“是,臣错了,驸马爷安排臣下在大婚前将他处理掉,偏偏殿下你又要护着他……属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
突然之间,他神色一厉:“殿下,若是按照臣自己的意思,这种败类,实在不该苟活,他活着,对大家都没好处……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给他一个痛快!”
霎时间,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武攸宁出手如电地将他逼开,直奔地上的狄云而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狄云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叶南还在外面,武攸暨又是军将出身,说起功夫,不知差出兄长几个档次,能出手的就唯有——
昌宗一咬牙,抬掌劈了过去,武攸宁不得已反手应对,白若飞速地将狄云拖到一边顺气。
狄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刚刚缓过来,嗓子嘶哑得很:“三日之内,张昌宗居然连着动了两次手……快把我上次给你的药拿出来!”
说话间,昌宗已经脱身,一掌劈在武攸宁的后颈,武攸宁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武攸暨立马赶了过去,白若则窜到昌宗身边,不动声色地支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白若拿出小玉瓶,倒出两粒褐色的丹药放在他手心。
昌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药送进口中。
武攸宁被这一砸,终于清明了些:“白……白老弟……我怎么……等等,你手里那是什么!”
白若拿起瓶子晃了晃,没好气道:“治病的药!醉鬼!”
武攸暨上下查看了一遍,发现张昌宗下手很有保留,只受了些皮肉伤,无奈道:“哥,别闹了。”
武攸宁迷迷瞪瞪地看了他一眼:“弟啊……我们武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怂货?”
他似乎瘫软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嘴里碎碎地念叨着些听不清楚的东西,武攸暨闻言,动作一僵,却没有发怒,只是平静地问道:
“二位还有什么要问的么?没有的话,我找个地方带他休息。”
昌宗抬手示意自便,一手看似轻飘飘地搭在白若身上,实则是要在她的辅助下才能勉力站着。
叶南终于带着人闯了进来,昌宗示意他带狄云去休息。狄云临被架走之前,给白若递了个眼神。
白若晃了晃手里的小瓶子示意收到。
昌宗没理会他二人,自己的身体,自己最知道。他微微笑着朝周兴伸出手:“周大人,见笑了,请跟我来吧,有些事,还得请大人给我解惑。”
第二十二章
◎“十八年前”◎
第十八章 “十八年前”
周兴脸上神色变幻,最后定格成一片尴尬难堪:“六郎,对不住,本来是要给你送些‘特产’来的,不想被武驸马看见了,这……”
昌宗温和地笑道:“既然大人已经要和我坐在一条船上了,这事自然不劳大人操心,交给我就是了。”
“那就好那就好,”周兴笑呵呵地说道:“只是不知,这武家兄弟怎么跑这来了?这不是打扰六郎休息吗!”
“周大人,”昌宗打断道:“你确定要让本官跟你在这里吹风?”
周兴赶忙摆手道:“哎呦哎呦,您看看,我都老糊涂了,快快快,外边冷,我扶大人进去。”
白若不动声色地一挡:“您放心,有我呢。”
周兴笑呵呵地撒开了手:“这位姑娘果然是个细心周到的,怪不得来大人和六郎都喜欢你喜欢得紧呢。”
白若听得一愣,周兴这是在试图加强张昌宗对自己的戒心?他图什么啊?
昌宗道:“是,就连公主殿下也夸她体贴。”
太平这尊大佛一出,周兴再不说话了。
昌宗突然回身,屋里的灯光将他的眉眼映得分外生动:“周大人,若只是为了送东西,只怕你不会亲自来,是不是……来大人那边有动作了?”
周兴的脸色僵硬了起来:“六郎果真聪慧。”
昌宗轻笑着摆了摆手:“进来说吧。”
周兴看着白若,脚下只是不动。
她毕竟是跟着来俊臣进入到这个圈子里来的,就和周兴一样,不论最后走到了什么位置,这个烙印永远不会被洗掉。
而眼下他们要谈论的事,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听。
昌宗叹了一声:“好罢,你在院外等着,不传你就别进来。”
几句话的功夫里,张昌宗已然有了些力气,白若瞧着他不像是会马上昏倒的样子,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
眉目绝美的男人柔和了表情,递来一件外袍:“冷,穿上。”
凉凉的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她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痒痒的。
昌宗没再说什么,在她面前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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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若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出神,万年的事情了结以后,她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入妙都城呢?
她告诉来俊臣要救陛下的时候,来俊臣一笑置之,只当是句搪塞的玩笑话,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句话有多认真——
这是祖父给她下达的任务,要相信他的判断,照做就是了,虽然她根本找不到方向;更未曾看出陛下会有什么危险。
正思虑间,头上突然传来熟悉的啁啾声。
她抬头一看,果然又看见了那只百灵,浅棕色的身体,脚上系着红绳,就在主房之上飞来飞去。
她吹了声口哨,鸟儿似乎听懂了,在她头顶绕了两圈,确认没有危险,落到了她的手上。
离近了看,越发觉得这小家伙非常可爱,正歪着头打量她,漆黑的小眼睛转来转去。
白若往下一瞟,在它腿上发现了一个传信用的竹筒,伸手想要摘下来。
然而就在碰到的一瞬间,百灵一下子飞开了,不满地叫了几声,又落到了房檐上。
这只鸟,不是找她的。
白若的额眉头又皱了起来,正思考着,主屋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昌宗没有出来送,周兴自己走了出来。
周兴看着她,笑了笑,就和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渡口上遇到的人别无二致:“小若姑娘,从前是本官小看了你。”
白若福了福身:“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脑子笨,听不懂的。”
周兴压低了声音笑道:“我在六郎面前提了几次,说你到底是从来俊臣处出身的,留在身边不妥当。他居然全当没听见。”
白若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周兴似笑非笑:“你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他还挺信任你的。”
白若直觉感到他话里有话,却总差了那么一点品不出来,要问的时候,周兴已经走出门去了。
昌宗在屋里唤她。
房门点了火盆,温暖得不像话,她脱掉外袍挂好,非常自如地坐在了他书桌的侧面:“怎么样,谈出什么了?”
昌宗笑了笑,用茶盖拨着浮起来的茶叶:“先说说你的想法吧,十八年前的凶手,依你看,到底是谁?”
白若沉吟了一下,谨慎地说道:“薛绍。”
昌宗笑了起来:“说说看。”
白若道:“既然已经确定了薛怀义死于毒杀,那么无论如何,大婚当天赶来凑热闹的来大人和王夫人都不会是凶手,就算捅他的一刀有加速作用,这件事也不该算在他们头上。”
昌宗点点头,示意继续。
白若道:“整合一下我们现在已经拥有的信息——涉案几人对薛怀义的态度:薛绍,视之为人生污点,已经决定要在大婚前除掉他;周兴,一直受到薛怀义的欺辱,听武攸暨的意思,还隐隐有被薛怀义压了一头的态势。”
她仔细想了想,说道:“至于武攸宁,他的动机比较单纯,一是准顶头上司下了令要杀他,二是他本身就像大多数人一样看不惯薛怀义小人得势;最后一个,就是公主殿下,因为喜爱薛绍,所以要把奸夫去掉,说白了也是除去污点。”
昌宗道:“你可不要忘了,器重怀义和尚的是太平,下令要护着他的,也是太平;还有薛怀义死前指证的,也是太平。”
白若道:“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得有些对不上,从而排除了殿下的嫌疑。”
昌宗抬眼看向她。
白若:“这就要说说杀人的方法了,怀义和尚被下了毒,若是见血封喉的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是相投散?”
昌宗忍不住笑了一下。
白若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你和狄太医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了?就你们俩遮遮掩掩的样子,我当时虽然没反应过来,之后也想明白了:相投散是种烈性的春|药,对吧?”
昌宗想笑,却刻意严肃地说道:“矜持些。”
白若没理他,继续说道:“男人吃了□□是个什么德行,随便找个青楼看看就知道了,不说状若癫狂也差不多,我怀疑他冲到墙根下面,突然出手袭击王幼薇,就是因为这个。但你想想看,大婚当天,太平让武攸暨做的是什么?”
“守住他。”
“没错,”白若道:“怀义和尚酗酒,不吃药都怕他发疯,以太平对薛绍的喜爱程度,怎么可能允许有人在她的婚礼上作乱?是以她要稳稳地把他压制住,就算是一刀杀了图个清静,也绝对不会喂他吃这种东西——因为只能适得其反。”
昌宗道:“这都是臆测,我们并没有证据……”
白若哼了一声:“十八年前的旧事了,除了口供,根本没有证据,只能靠猜。”
昌宗:“好吧,所以你排除了太平?”
白若点头道:“对,依我看,殿下并不是不想杀他,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时机还不到,或许是因为还用得着他,或许是因为什么咱们了解不到的事——总之不会在大婚当夜;更何况,以她的身份和地位,真要处理薛怀义,下面人有的是,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当。”
昌宗神色里闪过一丝晦暗,很快又平静了:“那武攸宁呢?毕竟薛绍已经下令了,为什么不能是武攸宁动的手?”
白若摇了摇头:“还是时机的问题,武攸暨要在这一天全面负责公主府的安全问题,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武攸宁当天总领全府,各处守卫都是自己人,要杀要剐,属他最方便。”
昌宗笑道:“话都让你说了。”
白若道:“但是武攸宁身上还有两个地方说不通,第一,薛绍虽然即将成为驸马,但毕竟太平才是他名义上的上官,太平说要让他守着,他却在这一天杀人给上司添堵,我只怕咱们大唐还没有这样为了伸张正义而冒犯上司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