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太平公主作为当今陛下的独女,自幼便受尽宠爱,在太学读书时也颇有骄纵之名,所以她一直以为太平是一个刁蛮任性颐气指使的女人——
她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初见太平时的情形:
花团锦簇之间,有双寂灭的眼。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水面,湖水凉薄得就像是人的命运。
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这位天之骄女如此动心?
白若忍不住问道:“薛驸马是个怎样的人?”
昌宗回忆了一下:“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的兄长已经因为谋反罪锒铛入狱,他正在四处奔走说情。这个人……即便那时候他忙的焦头烂额,但是一看见他,就让人觉得有无尽的阳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仔细地想了想:“薛绍是世家子,又是武将出身,富贵的少年将军,让人动心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白若突然打断道:“世家子?难道是汾阴薛氏?”
昌宗点头:“正是,而且是城阳公主的儿子。”
也就是说,薛绍与太平是近亲,而且很有可能是一起长大的。
昌宗道:“据说当年薛绍曾经为了见太平一面,甘愿领受军中责罚,连夜跑到了太平修行的道观,又因为翻墙被观主好一顿责打……”
白若听到这里,也带上了一点笑意。
昌宗道:“待到太平十七岁时,还是她亲自求了先皇和陛下,希望能嫁入薛家。只是后来……”
后来的事,自然不必再提——
薛绍兄长谋反,连坐之下,薛绍也被下了狱。
“薛绍死时,不过二十五岁。”
说话间,小船已经飘飘荡荡地靠上了圆台。昌宗下了船,白若却还蹙着眉坐在原地:“我有一点想不通。”
昌宗微微偏头,示意她说。
白若:“既然对薛驸马如此上心,那怀义和尚又怎么会在大婚之前就成了太平殿下的外宠?”
昌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所以说,你还是太嫩。想想明堂的墓地,再想想那两具陪葬尸……动作快点,拿着东西下来!”
白若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似乎是从某个结点开始,他突然就对自己非常疏远,仿佛又回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那种上下级的关系。
她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这就来了,叶护卫给我吧。”正说着,突然在船头发现了一个木格,三步两步地冲过去,船身晃动,昌宗下意识地弯腰提住了她的领子。
白若莫名其妙:“?”
昌宗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莽撞。”
白若懒得理他,抽开木格,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竟是满满一筐的紫萝花,一个白瓷瓶,另外还有两坛酒。
她颇为惋惜地说道:“可惜了这花。”
昌宗道:“这时候倒有个女人样了……”
白若:“留着蒸饼该多好。”
昌宗:“……”
她扶着昌宗的手上了圆台,乖乖地走向那几个血字的位置,这些天风吹日晒的,血字已经消散地差不多了,她盘膝坐下,把花瓣撕开,细致地涂抹在字迹旁边。
这个过程颇为漫长,白若看向走来走去的张昌宗,觉得有点害怕——她在这座圆台上,还是感觉不到湖风。忍不住朝着他说道:“喂,你冷不冷?”
昌宗回过身瞟了她一眼:“怎么坐在地上?”
白若:“反正……反正没风,不凉。”
昌宗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跟着半蹲在她身边:“喂,你来之前,我可是把公主上上下下的事情打听了一个遍。”
白若往旁边坐了坐,试图离他远点,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又要吓唬人。
昌宗道:“薛绍死前可还没有这台子呢……武攸暨还以为这台子是太平用来排演歌舞的——真是可笑,一个歌舞台子,还用得着在周围布上五行八卦阵?”
他微微眯起眼睛,一张脸极美近妖:“你连明堂压鬼阵都看出来了,竟没看出这个?那座小楼本来只有一层,加盖之后,正是一个‘魂幡’,身后两座客殿,正好压在‘魂引’之位,湖泊周围的树丛,暗含‘回魂之路’,有指引之意。”
昌宗刻意压低了声音:“没风,这不是最基本的么……太平是建筑大家,要做到这点,自然有她的办法。若是湖风太大,岂不就把魂魄吹跑了?毕竟这个台,是本就是招魂用的。”
白若觉得自己背后现出森森凉意。
她刻意地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你倒是说说,怎么就偏偏能让湖心这一块儿没风?”
昌宗哂笑一声:“答案就摆在眼前,它一直在,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白若“哼”了一声:“你要是不知道就少摆谱。”
昌宗分别指了指一楼两殿:“好水如风,好风如水,这个道理你总归是知道的,这三座建筑,无论哪一座单独存在,都做不到这个效果;但只要小楼的第二层盖起来,他们就会形成一个三角形的挡风区域,这就好比一个龙卷风,或是水漩涡,周边风急浪涌,中心却平静无波。”
白若恍然大悟,眼睛都亮了几分:“哇,是这样是这样!”
昌宗忍不住笑道:“就你这幅德行,那群武林少侠居然还拿你当劳什子高人?”
白若道:“这会儿你又不生什么莫名其妙的气了?”
昌宗少见地愣了一下,唇角的笑意还没消散,眼睛却先安静了下来:“你算个什么,我和你生什么气?”
这话说得忒不客气,他自己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对不住,白若却毫无所觉:“好吧,看来你还没解气。”
昌宗:“……”
白若:“我都擦了半盆花啦。”
昌宗把装着石灰水的瓶子递给她:“行了,试试看。”
白若小心地向花瓣处倒了一点,大片的红色飞速晕染开来,真如鲜红的血色一般,恁地瘆人。
她定神,将剩余的石灰水全部洒向字迹本来的位置,过了一会儿,原本毫无痕迹的地方突然现出了血色的字,幽幽暗暗,缓慢浮现,就像有什么东西正艰难地在书写:
太、平、害、我……
兴许是有鱼之类的在湖面上折腾了一下,“哗啦”翻起水波,白若飞快起身站在了昌宗身后。
昌宗:“你怕什么,就算是‘薛绍’回来了,难道还会给你推下去?”
白若感觉更怕了。
昌宗无奈道:“既然验证完了,去把酒拿来。”
白若:“我……我……好吧,可是……”
昌宗无言扶额,亲自上船去取,白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实在是紧张得不得了。
昌宗递给她一坛:“好了,现在我问你,这几个字是怎么恰好在‘怀义和尚’出现时浮现出来的?”
白若费劲巴力地拍开酒封,喝了一大口壮胆:“啊,酒不错,但是有点辣啊……”
昌宗:“那不是用来……算了,你说。”
白若:“有人先取了紫萝,事先便在台子上涂抹好了,只等殿下登台。祭天时要取天地灵水化符,这湖水本就是石底,水质偏硬,更兼融入符灰,成分也就与石灰水差不了多少了,再说……”
昌宗道:“再说,就算符水出了什么岔子,突如其来的‘怀义和尚’也可以带一瓶东西泼过来,怎么都能实现。”
白若又仰头来了一口:“正是这样。”
昌宗把住她的手:“差不多行了,你都喝了一会儿用什么?”
“用?”白若脑筋飞速旋转:“酒不用来喝,还能干嘛……你要放火?!”
昌宗似笑非笑地指向两边的园林:“你不是怕‘薛绍’来么,一会儿到了岸边把林子一烧,缺了‘回魂路’,他自然就回不来了。”
白若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疯了吧,没事儿在别人家里放火玩儿?万一林子里有人怎么办?”
昌宗笑道:“公主府的下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白若沉着脸不说话。
昌宗的面色也冷了下来:“我并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白若讽刺地说道:“这个自然,我算什么东西,我有什么看法和张大人你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让人窒息。
昌宗冷哼一声:“上船。”
白若照做,只是一眼也不看他。
昌宗提了一坛酒砸在圆台中央,从怀里掏出火折扔了上去,火焰霎时间窜天而起,白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逆着火光走来。
昌宗没好气道:“烧不死人,行了吧!”
白若愣了一会儿,立马殷勤地摇桨开船。
昌宗冷着脸坐下,待船靠岸时,一队家仆已经赶过来了,武攸暨还是那身略微散乱的衣服,显然是一夜之间第二次被折腾起来了。
武攸暨看着他二人,明知就是他们放的火,却谈笑自若地询问道:“六郎没有受伤吧,小友呢?”
白若心虚地示意无事,昌宗面不改色地说道:“竟有人胆敢火烧公主府,真是活的不耐烦了。武驸马放心,我一定派人来查清楚,只是最近,这太平公主府可未必会太平,不如武驸马跟我回客栈暂住吧。”
白若惊愕地看着张昌宗的背影。
把驸马带出公主府……这恐怕不是他的意思。
果然,昌宗继续说道:“待此间事了,还请武驸马随我回一趟妙都城,武家的哥哥们可是十分想念您呐。”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平落了武家的孩子,不管是谁的错,武家是要找武攸暨问罪的。
武攸暨苦笑道:“原该如此。只是我的兄长还在昏睡,不如明日再走?”
昌宗正要说话,冷不防从客殿传来一阵喧闹,一个人影嗖嗖嗖地跑了出来,冲到他们面前,脸颊潮红,连鞋子都没穿,显然酒劲还在头上——
正是武攸宁。
武攸宁在几人脸上看来看去,最后一把抓住白若的手:“白老弟!”
白若小心地咽了口口水:“嗯。”
武攸宁哗地一下哭开了:“我……我的命好苦哇……”
其余三人:“……”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爱宁~
第二十一章
◎“他是不想活了吗?”◎
第二十一章 “他是不想活了吗?”
进门的时候是两个人,出来的时候成了四个。
白若看着叶南备下的三顶软轿,睨了旁边的昌宗一眼。
只怕今早出门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要火烧公主府了,甚至连会将谁带回客栈都一清二楚,真不愧是天子近臣——
奸滑到令人生寒。
昌宗将武家兄弟请上了软轿,武攸暨还有些诧异:“六郎不用先问话么?”
昌宗笑道:“总不好在外面说。”
武攸暨道:“我这哥哥现在还醉着,问什么说什么,一会儿醒了,可就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了。”
昌宗道:“无妨,酒还有的是。”
武攸暨失笑摇头,不再说什么,乖乖踏了上去。
白若想要跟着上第三顶,却被昌宗拦下了:“你在外面走。”
白若不可置信地说道:“今天跟着你走了一天,现在你让我走着回去?”
他在她头顶虚虚一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了,自己不过是个下人。
白若垂了头:“好吧,晓得了。”
昌宗仿佛看见这只小奶狗蔫哒哒地垂下了尾巴,委屈巴巴地跟在自己身后。广袖覆盖下的手悄悄攥了攥拳。
算了,今天确实累了,就是要疏远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刚要开口,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让她上来,就见叶南朝她伸出了手:“小晋姑娘可以与我共乘。”
小奶狗刚刚耷拉下去的耳朵立马竖了起来:“真的嘛?马上颠不颠?”
叶南一本正经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我会慢一些。”
昌宗:“……”
叶南,看不出啊。
少女被他一拉一抱,稳稳地被放置在身前。
叶南非常君子地挺直脊背,目视前方,反而是白若不老实地扭来扭去:“哎,侧坐好难受,叶大哥,我可以抓着你的胳膊么?”
叶南点头。
少女一脸得意地朝轿子里的张昌宗哼了一声。
昌宗一言不发地放下轿帘,声音无波无澜:“出发。”
*
三顶小轿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客栈,驸马被迫离府,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叶南特地嘱咐了下人们不要过来,武攸暨只好自己背着醉醺醺的武攸宁。
白若将门捶得啪啪响,狄云一边系衣带,一边碎碎叨叨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张昌宗啊张昌宗,你就是个打洞的耗子,好歹也歇歇不是?这大半夜的你折腾个什么劲?有点奸臣的样子好不好,这么勤勉作甚啊……嗳,这又是哪位啊?怎地如此高壮?”
武家兄弟摞在一起,逆光看着就像个奇特的怪物;
武攸宁迷迷瞪瞪地跳将下来,三步两步蹦到狄云面前,提小鸡一样地提着他拎起来,语气不善:“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公主府?”
武攸暨赶忙要追过去让他把人放下,昌宗却伸手把他拦住。
武攸宁道:“好你个,嗝,小贼,你哪里来的胆子,嗝……”
狄云忍无可忍地挣扎道:“你是谁啊!”
武攸宁大声嚷道:“我乃公主亲自任命的护卫统领武攸宁!不服来战!”
狄云:“我他娘是陛下亲自任命的太医院院首!还不放下!张昌宗,你看什么热闹!”
这回连白若也没有试图上前阻止——
武攸宁醉后,显然是将自己当做了许多年前的公主府统领,要套话,当真是最好的时机。
昌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武攸暨的表情。
白若道:“喂,武统领,今日可是公主大婚,出了岔子可不好交代哦!”
武攸宁迷迷糊糊地看着她,神色一厉,松开了手:“对,对,陛下和天后马上就到了,绝对不能出事!快把……嗝,快藏起来……”
白张二人对视一眼,藏起来?什么是不能让陛下和天后看见的?
白若小心地走了过去,轻轻地踢了狄云几下。
狄云噌地一下窜起来,白若一下子拉住了他,示意他配合,狄云只好沉着脸不动。
白若:“武统领你看,是不是这个人把东西藏起来了?”
武攸宁闻言,抓过狄云,贴着他的脸仔细看,狄云差点被翻天的酒气熏的背过气去。
武攸宁摆手道:“不,不是,那么大个人,藏,藏不下的。”
要被藏起来的是人,不是东西。
白若心中一动,一把拆下狄云的发冠,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巾帕将他头顶的发裹住,被月光和廊下的灯笼光一映,就像没有头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