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俊臣冷笑道:“你做下属的,听话就是了,长这么多心眼,多余。”
白若耸了耸肩:“张昌宗已经推断出了当年刀杀薛怀义的并不是大人,而是另有其人。他并不蠢,我能猜到的事,他没理由推断不出来。若不把这件事深究一下,只怕最后这罪名,就要落到夫人身上了。”
夫人二字一出口,来俊臣的目光突然阴狠起来。
龙有逆鳞,来俊臣这条翻天覆地,搅动风云的恶蛟也有。
白若喝了口茶水润喉:“实话说,夫人当年出于防卫刺伤薛怀义,实在无可厚非,但是我并不觉得出了这样的事,王氏宗族还接纳她。毕竟我最初能与大人结识,不就是为了夫人认祖归宗的愿望么?”
来俊臣闭了闭眼睛:“不对!”
白若放下筷子。
来俊臣:“是张昌宗亲口告诉你他要把罪定给薛绍的?”
白若严肃地点头。
来俊臣:“他准备用什么证据?”
白若:“他手里有一把当年的匕首,和薛绍染血的喜服,但应该是伪造的……”
来俊臣嗖地一下站起身,语速飞快:“来人!速去码头叫我的人回来,李护呢?随我进屋!”
院子里瞬间出现了很多人,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一点不见慌乱。
来俊臣领着一个中年人走进房间,看都没看白若一眼。
她早就料想到自己来报信之后来俊臣会有所动作,眼下这些安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来俊臣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
她忍不住捶了捶头,一夜未睡,后脑胀胀的痛。
眼看来俊臣没有给她分派任务的意思——事实上,以她现在这种敏感的身份,也没法出面做什么。
没有人拦她,白若晃晃荡荡地出了门。
估计狄云并不知道张昌宗吃菡萏丸的事,对于阳间唤就更是一无所知,张昌宗这一病倒,估计整个客栈都要人仰马翻:
来俊臣这边是看得见的不消停;
武攸暨武攸宁等着被武家责骂;
太平还深陷在恶鬼缠身的诅咒里;
周兴周大人,眼下定是在上上下下地联络关系,疏通关节以防万一。
“好么,”白若嘲讽地想:“整个万年城,就我一个闲人。”
闲人白若晃晃悠悠地在长街闲逛,浮生半日闲,自在的很。
“若小爷。”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这里,街道两侧的小楼别有韵致,门前挑着花灯,楼上挂着软纱,仿佛在昭示着昨夜的歌舞升平。
软红街,极尽温柔旖旎的所在,此刻暴露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显出一些倦怠,像懒梳妆的美人。
二楼的人见她走神,又唤了一声:“爷,抬头看看?”
二楼倚着一个红袖美人,看着她,掩口打了个哈欠:“上来坐坐吧,奴等你好久啦。”
白若虚浮地笑了笑:“甭管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但我是个女人,这很明显吧……”
“咄,”美人笑骂道:“叫你上来便上来,哪里就这么多话,你还怕这楼里有洪水猛兽不成?自古侠女出风尘,我这里,最安全。”
此话一出,白若整个人都僵硬了,明明站在漫天的阳光里,却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美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快来吧,早点来,早点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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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楼很有些名堂,名唤“不眠”;
不眠楼里的头牌就是眼前这位美人,名唤“笙歌”。
笙歌姑娘笑吟吟地坐在她旁边,一手拿着块核桃糕喂她,鲜甜的气息与女性的柔美一并而来,白若叹了口气,吃了下去。
白若不自在地往旁边坐了坐,笙歌紧跟着蹭了过来。
白若:“?”
笙歌:“房外有人窥探。”
白若再叹:“我只是觉得咱们两个女人,这样坐着不大方便。”
笙歌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就你这小薄脸皮,居然还敢跟着来俊臣张昌宗混?”
白若:“姐姐嗳,有话说话吧,再怎么调戏我也买不起你一晚上呐。”
笙歌果然坐直了身子,向着门外无人处含嗔带怒地看了一眼:“行啦,长眼睛看看吧,这位是小若公子,还能差了妈妈你的茶水钱?”
很快,小门果然看了,走进来一个衣着素净的女人,许是刚刚下了妆面,此刻一张脸素净漂亮,显了点老态,一举一动间却别有风情。
女人向着白若福了福身:“是老奴儿狗眼不识人啦,竟是小若公子,怠慢怠慢,您就放心坐着!能招待您是我们不眠楼的福气,不敢收您的茶水钱!”
白若起身道:“哎,一听是小若公子,都当我是个少侠,我也委屈得很,不怪您不认识。”
鸨母和笙歌都笑了起来。
笙歌:“妈妈,我和小若好久没见了,让我们说说话吧,后墙的小姑娘们……”
鸨母道:“还用你说?这点道理都不懂,我也不用做你妈妈了。”
言罢转身出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笙歌又开口了,这回坐得十分端正,连风尘气都褪了些。
白若:“说说你吧,怎么回事?好端端地跑万年来做什么?”
笙歌刚要开口,就听楼下一阵叮当响动:“……哎?楼下这是怎么了,叮叮咣咣的,我下去瞧瞧。”
白若示意无妨,也跟着她去外面围栏上看。
不眠楼中空,二楼三楼是姑娘们的房间,但若是恩客们愿意,也可以打开门看外面的歌舞。白若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两三眼就看懂了——
醉酒的客人醒了,发现陪着自己的不是昨夜点的姑娘,正在闹事。
她一边看着,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桩旧案——
还有一个疑点,始终弄不清楚:明堂地下的墓室里,守墓人为什么拼死也要毁了那两具尸首?
薛绍要杀怀义和尚,让他在宴席上出丑,但计划有了偏差,被薛怀义跑了出去,城墙之下,发疯……
为什么是城墙下?
怀义和尚自知中计,若要求救,最大的倚靠应该是公主,为什么转而往外跑?
他发疯时婚典还没正式开始,或许公主还没有被迎进门?
不对,来俊臣说当时天已经黑了,按照规矩,太平已经入场了,还是说城墙处有什么出路吗?
男人中了春|药,照理说要找的也该是春楼……
正想着,笙歌已经转回来了:“无聊透了,就是个老混……”
白若突然问道:“这里里城门有多远?”
笙歌被问得一愣:“你说的是北门?就是被拆过那个?挺远的呀。”
也不是春楼。
笙歌看她不说话,继续念叨:“这些个混蛋,就想着自己快活,连点规矩都不懂,那孔圣人都说了,闻道有先后!先来后到懂不懂啊,咄,一翻身看见姑娘不对就开始闹,小红小蓝是对儿姐妹,俩人住一块儿,睡谁不是睡啊……”
白若对她混乱的逻辑简直无力吐槽:“闻道有先后不是这个意思……等等!”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飞速地划过了她的脑海,像根线绳一样穿起了整件事……
“你再说一次可以么?”
笙歌一脸迷茫:“啊?我说,小红小蓝姐妹两个住一块,睡谁不是睡……”
白若抬腿就走。
笙歌:“哎,等会儿!茶水钱真不给啊!”
作者有话说:
笙歌是下一卷里的重要人物~
第二十五章
◎“我有纤纤手,拨弹动九州”◎
第二十五章 我有纤纤手,拨弹动九州
她并没能走出多远。
事实上,还把三层的楼梯下完,她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事物飞速打转,变得模糊不清,她的感官越来越弱,到最后,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耳边仿佛传来谁焦急的声音,听着像是笙歌:“哎呦我怎么给忘了,那核桃糕是加了料的!这什么时候能醒啊?”
“她要躺到什么时辰,耽不耽误你今天做生意啊?”
“呦,妈妈,您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一个月不接客,你还不养着我了?”
几个女声一直在她耳边叽叽咯咯地说话,她用尽全身力气,却也只能勉强蜷起手指,堪堪抓住手边人的袖子,她已经看不见了,并不知道手边的人是谁:
“来不及了……来……不及……”
“什么?”
“城……城门……”
笙歌烦躁地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赶紧睡一会儿吧,那里面是蒙汗药,我一时给忘了……哎我跟你费什么话,反正你也听不见,快睡吧!”
她转身出门,将明里暗里窥探的眼睛都清扫了一个遍,吹息烛火,将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世界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她在梦中也不得安生,恍惚中,她又站在了公主府的水台上,面前是一个小小的祭坛,上面绘制着乱七八糟的符号,她并不认识这些符号,却清楚地知道她在做什么——
这是在召唤。
汹涌的思念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掉了,她渴望见到那个人。
是谁呢?是阳光下翻过道观的院墙,带着桃枝奇迹般出现在她眼前的人么?
薛绍对着她笑得英气漂亮:“小太平,想我了没?”
她在梦中哭了出来,道观里泼天的阳光晃了她的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又一次回到了公主府,从水上踏波而来的人有张迷惑人心的脸。
张昌宗。
他脸色有些苍白:“我说过了,与其追究贼人是如何来的,不如问问他为何而来。”
她有心碰碰他的脸,昌宗整个人却徒然化作漫天的黑纱,铺天盖地地笼罩在天空上,一瞬间夜色深沉,整座城灯火喧天,与这僻静的角落格格不入。
黑暗里,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纾哥……哥,我……怎么办……”
身边的男人身形颀长,长着来俊臣的脸。他逆光站着,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却异常地让人安心:“幼薇,把刀给我。”
“什……什么……”
“刀。”他的声音很稳,接过她手里的利器时,手却轻轻颤了一下:“没事的,你带着孩子去旁边站着。我……很快就回来。”
男人向着地上挣扎爬行的和尚走去,他的僧袍染血,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在地上挣动爬行。
来俊臣揪住他的后领,把人提起来,试图查看他的伤势,和尚却不住地要往前爬。
他猛地闭了下眼睛——救不了了。
锋利的刀刃逼上和尚的颈:“你是何人。”
和尚有双血红的眼,鼻子里喷出内脏的碎块,喉咙里不住嘶吼:“放开……我要……”
一刀入腹。
“和尚,金丝僧袍,公主府的腰牌……你是怀义和尚。”
“放……肆……”
来俊臣突然抬起头来,光线那么暗,她明明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清楚地在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诀别的味道。
一刀,两刀,三刀……
地上的和尚终于不动了。
心里有一个地方轰然崩塌——纾哥完了,为了救她,完了——
她头昏脑涨地摔回地面,闭眼之前,僧袍上的暗纹闪了她的眼:
牡丹,一片连枝的,绵绵延延的金丝牡丹,非常小的一片,缝在袍角,在红光的映衬下才显现出来。
头痛欲裂,她见过的,到底是哪里!
密闭的地下墓室里,陪葬尸安静地睡在方棺两侧,满室的珠宝重器,坐在黑石里的佛陀……棺材……
薛怀义的方棺上,用漆笔绘着绵密的牡丹花……就是这个纹样……
棺上的牡丹徒然从棺上滑落下来,染上三彩,罗网一般向她兜头打来,她不住挣扎,却怎么也脱不开这张网的束缚,唰——
刀光闪过,眼前现出醉眼迷蒙的武攸宁。他手执长刀,面色肃煞得就像庙里的金刚:“乱臣贼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想要看清自己的手,手里却一点力气也无,武攸宁的长刀当头劈下——
“啊!”
白若猛地坐了起来,屋里烛火幽暗,外面隐隐传来靡靡的丝竹声,窗外夜色浓重,她拭去额头的冷汗,梦中种种,太过真实——
她一会儿是太平,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成了从未谋面的王幼薇,疲惫得就像是大梦三生。
“醒了?”
烛火晃了晃,她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正拿着剪子在剪烛芯,正是笙歌:“瞧把你给累的,睡个觉也翻来覆去地滚。行了,休息够了就起来,我再不出去妈妈可真要动怒了。”
白若的头痛好了不少,她屈起膝盖,把头埋住,让汹涌的情绪平复下来。
梦是思绪的延续,她必须捋顺一下……
半炷香后。
“笙歌姐姐。”白若抬起眼,从腰带里摸出一锭金:“今晚我包你,怎么样?”
笙歌:“……去哪儿?”
她笑了笑,终于显露连日来第一个符合年纪的天真笑意:
“去挖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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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拿了金子,非常痛快地放了她们走,一点也不担心笙歌会跟人私奔。
反正有人跟着。
跟梢甲非常纳闷:“这是往哪儿去啊,还挺着急!不是,我就不明白,一个大姑娘包了姑娘能干嘛啊?”
跟梢乙:“废话恁多,这一看就是要出城,还不跟紧点!笙歌要是跑了,咱们可赔不起!”
甲:“嗨,你瞧那小腰,我一手能抱住俩!再跑能跑哪儿去,两个小娘皮还能跑过咱们?”
乙:“……我看未必。”
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甲:“不是,这干嘛呢?包了花魁,出来刨坑?”
乙:“你能不能看看重点!”
只见笙歌从城守处借来一把铁锹,顺着城根走了大概三百步,这里十分荒僻,既无商贩,也无百姓,连灯火都非常暗。
弱柳扶风的笙歌姑娘用锹拍了拍地面,找了找手感。
然后……
几个呼吸间,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乙畏惧地咽了口口水:“……你能做到么?”
甲:“……说得就跟你能似的……”
城墙下。
笙歌耸了耸肩:“没有。”
白若的下巴都绷紧了:“难道是已经被人挖走了?不可能,没人提过的……笙姐,再找找看。”
笙歌轻轻叹了口气:“好吧,看来不是个小工程。这会儿你又不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