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掳走,软禁,又眼睁睁地看了一场瓮煮活人,再加上刚才跟着人群吼了几句,以他的年岁,这会儿倒下实属正常。
白若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可怕的是,她发现来俊臣竟然也眼带怜悯地看着他。
白若终于觉出来俊臣今晚的诡异之处了,自打手里握住那张状纸开始,来俊臣整个人就显得十分平静,甚至是从容的,安宁的。
安宁两个字,就不该和来俊臣这个名字放在一起。
她眼睁睁地看着来俊臣从怀里掏出一瓶丹药扔在老大人身上:“大夫是没有了,吃一颗,还能挺一段时间。”
方才出声的那位张大人一只手正在刘大人胸口上活血揉按,语气激愤地喝道:“谁知道你这狗贼拿出来的是不是什么穿肠毒药!刘大人……”
话音未落时,却看见咳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老人已经自己拿出一颗顺了下去:“老夫……活够本了……一条老命,爱,爱拿就拿去……”
来俊臣弯了弯唇角:“啧,我突然想起来,从前我念书的时候,最爱的就是刘大人的诗,读起来十分潇洒痛快,当时还幻想着要做你的弟子来着。”
吃了药,他的气还真的顺了一些,抬手朝着大缸的方向一指:“呼……弟子?当不起,老夫……脸皮薄,不经煮……”
来俊臣哈哈大笑,抚掌道:“都到这时候了,老大人还有心思说笑,当真不是凡俗子!”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刘大人,我有句诗要问你,今日再不问,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
刘沉咳了一声,就那么坐在地上,斜斜往后一倚:“看来你我之间,总有一个要活不过今天。”
这句话来俊臣没有接,直接开口问道:“浆向蓝桥易乞……到底是何意?”
旁边的张大人愣了一下,突然大笑出声,笑够了,一声嗤:“来俊臣,一把年纪了,还玩这种小儿女的戏码,你恶不恶心!”
光是看气质,也知这帮人都是什么出身——
科举大关里一层一层筛出来的进士老爷,他们畏惧来俊臣,却也瞧不起他,此时已到了穷途末路,终于攒起胆子叫骂出声:
“亏你还说自己念过书,这都不知道!啧,来大人位高权重,这些年了怎么就没人给你解释解释,是不是自己都嫌丢人,问不出口?”
来俊臣根本懒得理他们,刘沉咳了一声,摆了摆手,人群静了下来,等着老大人开口拒绝他的提问。
谁知刘沉缓了缓气,竟真的开口解释起来:
“这是一个典故,讲的是一个读书人,路过蓝桥驿时向一个老妪求水喝,老妪的女儿长得十分美貌;读书人想要娶她,老妪就说,除非找到仙人曾经用过的玉杵臼,才能嫁女。后来那年轻人寻得了,便与那女子结了姻缘。”
刘沉看着来俊臣有些怔忡的目光,又补了一句:“若是有女子对你说了这话,便是在暗示你去她家求亲。”
来俊臣眼中春秋过境,神情变换,最后定格成一个疲惫平淡的笑:“多谢。”
“砰——”
谢字还没落地,突然传来了沉重的砸门声,外面一瞬间灯火喧天,雪色都被撩出一些绯红之意,门外的天上,热气翻滚,那得是数百火把摞在一起才能产生的效果!
“砰——”
有重物在撞击大门,一下连着一下,根本没指望主人会把大门从里面打开。白若下意识地去看来俊臣,却发现他的脸色平静的很,丝毫不见意外之色。
“是了,”白若想:“又是嘲讽,又是问诗,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不,说是拖延,其实更像是在等着什么似的,他应该是……早就知道了。”
烹杀周文盛,看似是能将太平落子的罪责推到他脑袋上,但随便一个人认真想想就能知道,这对于来俊臣来说,实在是下下策,在没有诏令的情况下就对朝廷大员动用私刑致死,就算是脱出了嫌疑,却仍然有太多授人以柄的地方,除非——
他着急。
他今日所做之事,是为了摘出王幼薇,而他自己知道,这件事今天不做,以后就再也来不及了。
来俊臣再也懒得看那些大声叫骂却怂成一堆的人,只是嗤了一声:“外面正在用木梁撞门,现在去开,很有可能会被撞死。”
不再理会他们,他径自走进了堂屋,少倾又走了出来,在震耳欲聋的撞门声里,在焦糊恶心的气味里,在漫天迷蒙的风雪里,他拿着一卷厚厚的册子向白若走去。
“这是交给你办的最后一件事。”
来俊臣看着她的眼睛:“回京之后,把它带给我的夫人。”
白若接了过来,深蓝色的布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字:“王氏族谱。”
与此同时,大门终于不堪重负,轰地一声倒下了,整齐的脚步声从影壁两边踏出,两侧的屋脊上,立时出现了两排手持弩箭的弓弩手,锋利的箭尖齐齐指向来俊臣,锋利的寒光简直要闪了人的眼。
颀长俊美的人影从影壁后走出,他脸色苍白,似乎是还没有休息好,不同于平日里带笑的模样,此刻他的柔软的唇平平淡淡,很美,可是也很薄,眉眼深刻,却疏离得就像从未见过。
对面相看,两相无言。
白若想,自己到底是傻成什么样了,才会相信张六郎也有温柔的一面?
他是夏夜幽塘里的一片莲,万般美好,皆在光风霁月的水面之上,塘下却漆黑一片,枝缠蔓绕,深得不可见底。
令人胆寒。
他看了过来,目光从白若脸上扫过,没有半分停留,朝着身后吩咐道:“马上叫狄云过来,为刘大人诊治。”
来俊臣一手在白若头上拍了一下,不很重,却唤回了她的神智:“傻子,你当他是怎么来的?”
白若茫然地看着他。
来俊臣道:“他可比你聪明多了,你看他刚才,有没有多看周兴一眼?”
没有。
来俊臣道:“他早就推断出这桩旧案是谁做的了,是故意放了你出来,让你透个假消息给我。”
朝臣们见有人来救,根本也顾不上来救人的到底是谁,昌宗安抚了一会儿,听来俊臣说到这里,终于转了过来:
“来大人将她送到我这里,不就是为了摸我的底么,不过是个下人,就不许我也利用一下?”
来俊臣嗤了一声:“愿赌服输,我无话可说。”他伸手点了点白若手里的册子:“这东西与此事无关,我托人捎回去,没问题吧。”
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昌宗扫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只要来大人跟我走,可以。”
来俊臣点头,朝着跟过来的人勾了勾手,竟是一身官服的武攸暨。没等他动手,来俊臣自己从他腰间摸出镣铐来戴上,一边戴一边问:“什么罪名?”
昌宗道:“从惠范和尚那里找到了下药的证据。”
来俊臣似乎是忍不住了,大笑出声:“好,我来某人这辈子沾了满手的血,身上背了无数的案子,真没想到,这第一件和最后一件,竟都不是我做的!哈,是不是很好笑?”
不断地有兵士用刀尖指着来俊臣将他围在核心,他走在层层守卫之前,快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白若还站在原地,愣愣的,像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来俊臣:“喂。”
她怔怔地转过头来。
来俊臣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但那边的朝臣们又骂了起来,她没听清,直到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走出去了,连周兴的尸身都被清了出去,只剩她一个,像浪潮走后,被大海遗弃在沙滩上的,无助的鱼。
她仔细地回忆来俊臣的口型,终于想明白了,他说的是:
“亲手交给她。”
作者有话说:
来俊臣为什么那么急着去王氏,让王家承认他?
只有承认了他,作为他妻子的王幼微才能重新被王家承认;才能在女皇处理了来俊臣之后被保留下来。
🔒第二十九章
◎“是你亲手选择了我。”◎
第二十九章 “不正是你亲手选了我吗?”
来俊臣纵横官场十余年, 整个大唐都曾经认为,来俊臣三个字是横亘在大地上的妖风,天崩地裂了, 他都永恒地,阴鸷地盘旋着。
谁知一夜之间, 妖风成了乌云,一道圣旨, 就将它驱散了。
春官侍郎张昌宗奉旨调查太平落子案,通过惠范和尚的遗物以及公主府上的厮仆指认, 就是来俊臣谋害皇嗣, 罪无可恕。
同日, 有匿名者向张侍郎递交了一份来俊臣十几年来做下的冤假错案,被冤杀的忠臣良将不计其数, 朝野震惊,纷纷要求陛下将其处死。
两日后,陛下顺应民心, 令春官侍郎将罪人押解回京, 处以极刑。
整个万年——应该说是整个大唐, 都因来俊臣的落马振奋狂欢, 家家户户奔走相告, 只有一户人家,安静异常。
狄云在客栈的院子里摆弄他的草药, 白若就跟在后面时不时打个下手。
仆从们见怪不怪, 看了他二人就福个身过去, 也不敢打扰。
白若却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 那天张昌宗说的非常清楚:“不过是个下人。”
张昌宗利用了她, 其实在来俊臣点破之前, 她心里已经有些预感了——
什么小若公子,江湖人那点身份,在朝堂上根本就不够看的,她踏入这个的圈子的第一步就是跟着来俊臣走出来的,而这天底下,就没有一个人会对来俊臣的人不加提防。
他带着她下墓,寻证,和她仔细地探讨分析事情的始末,走到哪里都带着,毫不犹疑地向她展露自己的弱点,甚至让她保存他身负武功的秘密。
对于一个可疑的外人,这信任实在来的太不寻常了。即便是要利用她和太平相近的面容,也不该是这么个利用法。
而每当她有所察觉时,他就会用那些温柔细致的举动掩饰过去,可悲的是,即便她心里有所感觉到张昌宗的不寻常,却还是非常吃这一套。
到了最后,最关键的一步——
让自己误以为他要把罪责定给薛绍,好给来俊臣传递假消息,逼迫来向周兴出手;可笑那个时候,她竟然还因为让他倒下而感到十分愧疚。
真是应了狄云的话,她这个人啊,看脸,十分肤浅。
她自嘲地笑了笑,人在江湖,总是要栽在几个坑里的,这没什么大不了。
她强行将心底那抹异样压住。
狄云瞟了她一眼:“你那是一脸什么表情,吃坏东西了?”
白若:“……让我安安静静地把这筐甘草翻了行么。”
狄云一拍膝盖,坐在石凳上:“来吧,说说看,说出来还痛快点,怎么样,被张昌宗骗了吧,我早说什么来着?你们这些小姑娘啊……”
白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狄太医若是嫉妒他那张脸,怎么不给自己也弄张漂亮脸蛋?”
狄云:“啧,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爱犟嘴,说你两句你还听不得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就是骗了你,难道你就干干净净了?”
白若噌一下站起来:“我行得正坐得……”
狄云朝天一指:“真当我傻啊,那破鸟在我房顶上转悠好几天了,这院子里正经住着的一共就三个人,反正不是我的……”
“那就是找张昌宗的。”
狄云眯了眯眼睛:“知不知道太医院的新人第一年都做什么?”
摇头。
“第一年,杀鸡,杀兔子,杀猪,也杀鸟,为的是观察骨骼脉络的走向。当年我刚进太医院的时候,除了麻雀啥也没,我手里过的鸟多了去了……”
他一仰下巴,端方的五官上现出几分玩味之色:“现在房顶上蹲着的这只,和前两天夜里的,不是同一个。”
她神色自若:“狄太医真是很闲啊。”
狄云摇了摇头,又去摆弄他小药箱里的瓶瓶罐罐了:“你不爱说,我不问就是了。”
这官场之上,果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白若放下手里的簸箕,坐到他的对面:“狄太医,我问你,来俊臣现在被收监了,我作为他曾经的下属,现在为什么还能在外面?”
狄云一脸理所当然:“难道不是张昌宗要把你收在房里的缘故么?”
白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狄云:“不然呢?不信你问叶南。”
白若嗖地一下扭头。
刚从外面走进来的叶南:“?”
狄云:“嗳,小叶,我问你,姓张的为什么把她留下?”
叶南看了白若一眼,眸色深深,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主上的心思,总是不好猜的。”
不好猜就不好猜,你脸上那抹红是什么鬼!
叶南身上还有好多事,自然不会留下跟他们扯皮,白若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
狄云照着她的胳膊拍了一下:“愣什么神,继续说啊,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姓张的圆房啊?”
“和明媒正娶的夫人上床才叫圆房,我这算……不是,根本就不是这样好嘛!”
狄云:“哦——”
“……说话就说话,你拉什么长声。我之所以还能留下,是因为……”
“狄云。”
清冽的男人声音从背后响起,白若一下子就闭了嘴。
狄云连姿势都没换,闻言就稍稍抬了抬眼皮:“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们哪天动身回京?”
“很快。”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气息和缓,仔细听却能品出点不耐烦的味道:“这儿没你事儿了,你要是想走,现在就可以走。”
狄云瞬间精神起来:“你不早说。”
他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上的小瓶子:“出来这么多天,太医院的小崽子们怕是要翻天了……”
白若捞住他的袖子:“带我一块儿走吧?我行李特别少……不,我就没有行李,随时可以出发。”
狄云高高地抬起手,白若的小臂缀着他的袖子一起抬起来。
狄云:“啰啰啰,你个小崽,快松手,你男人还在身后站着呢,矜持些!”
白若:“他不是!算了,这不重要……带我一起走吧……”
“白若。”两人拉拉扯扯没完没了,身后被忽略的人没能沉得住气:“你老实待着。”
白若终于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狄云眯了眯眼睛:“年轻嗳,就是爱折腾……”他抱住自己的小药箱往厢房走去:“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饼……”
等他碎碎叨叨的声音终于消失了,白若看着他,眼尾露出一抹浅红——
又似委屈,又似怒极:“张昌宗,该说的不该说的,咱们都已经说开了。你凭什么不放我走?”
男人有张姿容绝世的脸,温柔浅笑的时候,能将昆山化作软玉,能让怒涛化作涓流;然而走到今天,他此行的任务已经结束,温柔的面目便没有必要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