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结滚动了下,面上毫无异样。
内侍又开始与未眠攀谈起来。
说些无用的话。
半个时辰后,车轿停于院前。
内侍站起身来,宫蛾将碗碟端走:“请世子回京。”
禁卫军围着整个院子,他们的声音尖锐刺耳:“请世子回京。”
若是无内功之人,这碗药只是补药。
但对于有内力之人,这碗药便变成了毒药。它盘踞在人的体内,一点点的蚕食掉体内的内劲。
史书载曰:成化十四年,帝六子晏清遭敌军暗算,战死沙场。帝感念其子幼稚,遂接于上京。是年,其妻念亡夫,遂自缢。
同年,北蛮与南朝结秦晋之好,定下百年盟约。
第19章 上京
◎真假千金◎
春分雨脚落声微,柳岸斜风带客归。
时值三月,醉客来的炭火仍是烧得正旺。醉客来是京城规模最大的一家茶楼,掌柜又向来是一副笑脸,亲亲热热的,服务又好。是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也都常来光顾。
说书人醒木一拍,惊醒了一大片贵人的瞌睡。其中就那位天天混迹茶楼酒肆的小世子尤甚,小世子李巍今日穿了件象牙白山水藤纹云袖袍,身上又披了件佛头青素面杭绸鹤氅,手上还抱着个暖炉。
小世子长得极为俊俏,眉目含笑,多一分秾丽少一分寡淡,一双桃花眼似乎看谁都带了几分多余的情意。
他好看的桃花眼此时眯缝成一条缝,被醒木的响声惊醒,立马坐直了身体,应激反应道:
“先生,我没睡着呢。”
正对面的友人西望笑得前仰后合的,他仅穿了件月白锦袍,手上还拿了副檀香扇。
真真是热得人热死,冷得人冻死。
“子言啊,再过一个月,你可要成婚了,还想着你的功课呢。”
小世子再过几个月才满十七岁,说来也不到取字的时候。
但当年为小世子算命的国师说小世子命薄,需要取个字压一压。
几页长的书卷被搁在龙案上,皇帝大手一指,指中“子言”二字。因此,小世子四岁那年便有了字,字子言。
一听到成婚这两个字,刚坐直身体的李巍又弯下了腰,抱着暖炉,上眼皮一掉,像是又要睡着。
西望知道李巍的臭毛病,他耸拉眼皮的时候,并不代表想要睡觉,反而是发出一个信号——小爷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西望这次才不惯着他,将扇子合起,用扇柄敲了敲桌面,面上的笑意压了许多,难得严肃道:
“如果你不想娶,可以和圣上反应一下。反正是礼部尚书先悔婚的,当年和你定娃娃亲的是谁——名动京城的嫡女元絮啊。而现在呢,不知道从哪里拉过来个姑娘,非说是嫡次女,要你娶她。”
京城一个月前出现了件大事,礼部尚书常年体弱多病养在乡下庄子的嫡次女回来了。而小世子李巍的娃娃亲对象其实是嫡次女元芷,而非嫡长女元絮。
李巍的父亲是圣上第七子,封地在荒北,世人称为晏清王爷。晏清王爷战无不胜,五年时间便将北蛮打到边境之北,连收三座城池。
可天不遂人愿,洛北一战,晏清王爷惨败。城池被攻占,王爷也死于那年惊蛰。
消息传到京城时,圣上又是割地又是赔款,最后又将名动京城的四公主送往和亲,这才压住北蛮那群豺狼虎豹。
晏清王爷的妻子却是个有血性的——对于南朝而言,这叫非要撞南墙。
她自缢于那年春分,只留下年仅十四岁的小世子李巍。
而今天,便是春分。
晏清王爷的妻子程于和礼部尚书的妻子成玉夫人曾经是闺中密友。
在李巍未出生之前,两人便商定过孩子的亲事。但最后一个死于自缢,一个死于难产。
西望越想越气,他捏着手中的茶杯,愤怒的扔下句:“礼部尚书他欺人太甚。”
西望的母族是清河崔氏——历经三朝的五大世家之一。
只不过,清河崔氏这些年有些倒霉——子嗣极为凋零,西望是清河崔氏这一辈唯一的一个孩子。
本来西望的父亲就是个穷苦书生,倒插门做了崔氏的女婿,有幸娶了崔氏的女儿,但因皇族近些年的忌惮——西望本是要姓崔的,临时改成了西姓。
西望的母亲与李巍的母亲年少时交好,是以,两人幼年时交情便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李巍懒懒得抬起眼皮看他:“母妃定下的娃娃亲,本就说是与成玉夫人的孩子成亲,是长是幼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垂下了眼角,耸了耸肩,极有自知之明道:“而且,我这么一个纨绔,娶了那家的姑娘都是罪过啊。”
他守了三年的孝期,现在守孝期已满。
无论娶谁,都要娶一个了。
西望将茶杯砸在桌面上,怒气冲冲道:“这说得什么话?你就学识坏了点,家世样貌那个不都是顶尖?成玉夫人就生过一个孩子,哪里来得双胞胎?礼部尚书又没有续弦,元絮是嫡女,她算什么?”
茶杯的响声顺着敞开的窗户飘散在热闹非凡的大厅之内,像是一道水波,没起到任何波澜。
疏窗外,垂丝海棠开得正艳,碧绿的枝,粉嫩的花,偶有一道风吹过来,散得满屋都是清香。
叩叩得几声敲门声响起。
“二小姐,我家大小姐过来看您了。”
身穿青色及胸襦裙,梳着双环髻的丫鬟看见坐在窗边的小姐点了点头,于是极有眼色的将门打开。
“大小姐是长,怎能屈尊过来看我们家小姐呢。”
丫鬟探着头声音放大了些:
“小姐,大小姐过来了。”
元芷看了眼说话的丫鬟——这丫鬟名叫青鱼,长得很机灵,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
但青鱼与其说是元清任派来服侍她的,倒不如说是来监督她的。
元芷站起身后,眸子刚扫过沅絮的衣角后,又赶忙的垂眸看地:“大小姐,有什么事吗?”
这话倒是有些生硬,元絮身边的丫鬟脸色变了变,元絮的温柔面上仍是带着细细的笑意。
她梳着时下京城最流行的流苏髻,面上画着桃花妆,穿了件浅蓝滚妃色边曳地广袖留仙裙,端的是无边绰约。
却又像是禁锢在画里的仕女。
元絮细细打量起元芷的穿着,发现她仍穿得是几天前穿得蓝纱红罗祥云暗花马面裙,问道:“下人为妹妹准备的衣服呢?”
元芷低垂着眸,一副不安的模样,声音轻柔的回道:“不太习惯穿。”
她们其实是见过一面的。
在几天前,元芷刚回府的时候,父亲元清任将她们叫到祠堂,嘱咐着她们——与其说是嘱咐,不如说是告知。
成玉夫人怀孕的时候去了江南探望母族,刚好又赶上江南灾荒,受惊后早产。孩子在慌乱中被抱错。
因此,真假千金这一事,是谁也没想到,谁也不能怪的。
但元絮在京城已有十七年,若是直接对外告知元絮是假千金,不只是拂了尚书府的脸面,更是欺君大罪——因为真正的嫡女和圣上的最疼爱的小孙子有着娃娃亲。
为此,元清任还上殿负荆请罪过一番。这才商量出了对策——对外告知,成玉夫人曾生下的是双胞胎,妹妹元芷生下来时便体弱多病。
国师预言说,元芷不便见人,因此她便常年养在乡下。
如此以来,便皆大欢喜。
“妹妹要习惯才好,”元絮嗓音温柔:“月季,礼物给我。”
那是一个四方形的盒子,样式古朴,看起来灰漆漆的。
元絮将盒子打开,露出颗鸽子蛋那样大的夜明珠。
她的笑意越发温柔:“昔年我曾在陛下那里得过封赏,是颗夜明珠。虽说圣上赐予的东西并不能送人,但我思来想去自己并没有什么拿出手的东西,于是求了圣上,将夜明珠送予妹妹添妆。”
添妆?
元芷想起嫡女和小世子的婚事,一时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虽说她来这京城一趟,就是为了查清沅峰的失踪是不是和小世子抑或者说和晏清王府有关,但这未免有些过于幸运了吧?
元芷压下心里的想法,本就柔弱的面貌更显得楚楚可伶。
“想问大小姐,父亲将我许给……”
元絮将盒子放在桌面,面上带着些惊讶,反问道:“妹妹不知道吗?妹妹和晏清王府的小世子本就有婚约。小世子独身一人,圣上盼望他成家已久。三日前,圣上已和父亲商量让妹妹一个月后出嫁。”
“虽说日子有些急,但该弄的东西都已准备好了。妹妹不要担忧。”
元芷怯懦的低下眸子,声音越发小了:“但听父亲安排。”
“这倒是我的不对了,仅剩一个月了,妹妹理应好好休息才行。”
脚步声逐渐走远,屋内彻底静了下来。
元芷扭头看向青鱼,声音带了泣音:“你出去吧。”
青鱼俯身行礼:“奴婢遵命。”
元芷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海棠树。半响,似是冷得受不住了,重重的咳嗽几声,才缓缓的将窗户紧闭。
她从床下拿出砚台和纸张——南朝虽重文,但并不允许女子上学堂。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更是南朝的真理,虽说世家小姐都会去识一些字,但大部分读得都是《女戒》之类的书籍。
元芷细细的研着墨,那张即使面无表情也端得无边柔弱愁思的面孔此时倒是难得显出几分严肃。
她轻轻落笔。
她的字并不像她的面貌一样,反倒是带了些狂放不羁。元芷迅速写完信后,又将笔墨藏好。
她换了身京城女子惯爱穿得浅色留仙裙,又将信纸折叠放在宽大的衣袖里,缓缓的将窗户打开。
青鱼站在檐下,隐隐的听到二小姐不停的咳嗽声和泣音,无奈的叹了口气。
吹了约莫半盏茶的风,元芷才合上窗户。
她又是咳嗽了好几声,用力的似是要将肺咳出。
半响,她才颤巍巍的打开门,轻声道:“我嗓子有些不太舒服,能出去看看吗?”
青鱼顿时惶恐的跪在地上:“小姐折煞奴婢了,府内有大夫,现在就可以请过来为小姐治病。”
“我…不太习惯吃府内的药。”
“小姐,府内的大夫是圣上御赐,比起街道上的赤脚大夫,医术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又是一阵寂静,青鱼忍不住的探头看过去,就见这位新来的二小姐泪眼朦胧的注视着远方,眼睫颤着,似是怯懦得不敢吭声。
青鱼有些不忍心,她低声回道:“小姐不日便要成亲,但老爷说了,小姐若是想出去逛逛,也是可以的,但需在戌时门禁前回府。”
青鱼的话刚落,便看见二小姐的眸子顿时焕发出光彩,双眼亮晶晶的,用力的点了点头,跟个孩子似的。
一片欣喜雀跃。
上京女子出门,需用白纱蒙面。
京城今日很是热闹,熙熙攘攘的。
元芷顺着人流好奇的看向四周,触到他人视线时,又害怕的低下头。
青鱼紧盯着自家小姐的动作,等人流少了些时,才快步跟上元芷的步伐,低声道:“小姐,这里是东街,回医馆在西街。”
元芷垂眸看她,声音轻柔道:“可是,这里…也有医馆啊。”
青鱼顺着元芷的手指看过去,“妙手回春”这四个字出现在她的眼前。
青鱼皱了皱眉,又看向弱不禁风的主子,触到她小心翼翼的眼神之后,不忍心道:“那进去看看吧。”
这个医馆很破,各种意义上的,角落上蜘蛛网松垮的搭在墙面上,空气中都是涨起来的灰尘。
卖药的伙计一手支在脸上,打着哈欠,看见元芷两人过来的时候,眼睛一亮:“大夫,有人过来了。”
伙计话音刚落,脚步声从屋内传来,一道泼辣的女子声音响起:
“请坐,你哪里不舒服?”
青鱼皱起眉来——怎会有女子开医馆?!
元芷坐在凳上,衣服垂落在地。她没穿过这种衣服,懊恼又窘迫的拉了拉袖子。
一双带着茧子的手替元芷将袖子抚到桌面,“女子大夫”将手探在元芷的袖里,似是在摸着布料:
“贵人这衣服倒是挺好看的,红娘不才,想问一下这衣服是在哪里买的啊?”
青鱼刚想上前阻止“红娘”的浪荡行为,就见“红娘”的手从元芷的袖子里移开,对青鱼眨眼笑着,又在身上的袋子上摸了下,拿起条手帕,语气正经:
“刚才冒犯贵人了。”
红娘将手探在元芷的手腕上,随意的点了两下。
东街和西街其实只隔着一弯横桥,但是人的面貌却相隔十万八千里。
东街是平民百姓的住所,冷冷清清,路上大部分的人衣着单薄行迹匆匆,而桥对面的西街却热闹非凡,路上的行人衣着华丽脸上大都带着浮夸的笑意。
从东街到西街似乎连空气都沾上了热意。
“大大大。”
“小小小。”
“开。”
……
“世子,奴才求您了,今儿别去赌场了。”
酒醺醺的富贵公子抱着暖炉从元芷身边经过,白净的面上染了片红,脚步摇晃,似是随时都要倒地。
“福来,别…别跟着我。”
第20章 再遇
◎跟个猫似的◎
春日的风本来就大,打在元芷的面上,白纱轻而易举的被吹落,飘到公子哥的肩上。
公子哥醉着一双眼望了过来,元芷赶忙垂下眸子。
公子哥两指捏住白纱的一角,他望向那截白皙脖颈上的细小红痣。
错综复杂的画面在他的脑海炸开,连带着体内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胸廓内的心脏似是延迟了许久才缓缓鼓动起来。
最后停留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
那应当是张女郎的面容,但他始终看不清。
像是隔了层纱,模糊又陌生。
公子哥顿了片刻。
“世子?”
他才回过神,将面纱递给元芷,声音含着醉意:“姑娘,你的面纱掉了。”
元芷未抬头,俯身行礼道:“谢过公子。”
“对了,西望公子刚才给奴才说了,今儿请您去怡红院。”
公子哥没回答,晃着身子往赌场走去。
“世子爷,算是奴才求您了。明儿您还要去书院呢,今儿真的不能去了啊。”
等公子哥走远,元芷才抬起头,她的视线掠过公子哥的背影,却怯懦得垂下眸子。
她手里虽有李巍现今的画像,但见到真人,确实有些冲击。
吃喝嫖赌,样样都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