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风——不鹜【完结】
时间:2023-05-28 14:4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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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省会,乡音熟稔。
  荆果带叶颐来到江边一处高档小区内,走过绿荫葱葱、鲜花满地的绿化带,她指向一栋红砖楼房,告诉叶颐:“阮阿姨住在一楼。一楼住户有花园,你看见墙角伸出来的紫藤花了吗?”
  “看见了,她从前也爱种紫藤花。”叶颐嘴角弯弯。
  花园的绿漆铁门忽然打开,一个身穿素净长裙、气质卓群而双鬓花白的中年女人,拎着两只装满的深蓝色垃圾袋走了出来。她步履缓慢,面无神情,独自沿着绿化带走过。路遇认识的人打招呼,她只颔首一笑,那笑容勉强得令人心碎。
  叶颐眼眶一瞬湿润——明明只是十三年,为何岁月落在妈妈身上却像经历了三十年?妈妈老得他不忍承认。
  运行李的卡车司机在背后按喇叭,车铃响亮如雷。刚扔完垃圾的阮弦被惊得一抖,回身只看见开远的卡车影子。
  缭绕的黑色尾气里,看到一男一女并肩而行,男的背影很熟悉,她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想打招呼,那声“小颐”却咽在嘴边,终是没有叫出口。
  她懊恼地缩回手,自嘲般摇摇头,像在笑自己傻。
  卡车停在了与红砖楼房相邻的蓝砖楼房底下。
  一箱箱行李被司机陆续抬进一楼住户里,叶颐也帮忙搬着,荆果则负责引导安放地。
  推开阳台的门,暖洋洋的日光下,花园光秃秃的还荒芜着。可他们都知道,会有一天,这花园将变得生机勃勃,且这一天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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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家装修好的那天,忽然有人在外面敲门。
  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更没邀请任何朋友来参加搬家宴,只打算简简单单在家里做一顿饭。
  荆果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敲门声,叫厨房里炒菜的叶颐去开门。
  叶颐来不及解围裙,洗洗手便走过去,一边回头笑骂荆果“懒猪”。
  他满面笑容,僵止在打开门看见来人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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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小区门口的咖啡店里安静闲适,人们从书架上拿了书,边喝咖啡边阅读。舒缓的钢琴曲像在催眠,空气里弥漫咖啡豆咸咸香味。
  两人坐在玻璃窗前桌子,街上汽笛声格外清脆。
  眼前女人,短卷发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额头;衣着干练,五官冷硬而眼神温和。她举起瓷杯轻抿一口咖啡,叶颐发现她手指微微在抖。
  开场白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温情。
  她说:“小颐,我很想你。”
  察觉他小鹿般不安的表情变成了疑惑不解,叶雪抿唇一笑。
  “你刚看到我时,一定很害怕吧。害怕我又在你去见妈妈之前,拦住你,拒绝你……”
  回想起十几年前单枪匹马去阻拦他,那一幕在心底愧疚了多少岁月。
  叶颐搅动着咖啡,垂眼一言不发。
  叶雪望着他许久,从他眉眼细纹寻找出一丝苍老,这是唯一能发觉他这十余年生活苦难的证据。荆果找到她时,没说叶颐这些年的不容易,她让自己看到的叶颐,已经是一个痊愈了的、健康完整的叶颐。
  可她如何不知,在黑she会那种地方,纯善如他,要生存得多么艰难。她只是一直抗拒深想,怕自己承受不住谴责。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窗外人流。
  “如果重来一次,十九岁的叶雪,一定还会约你去快餐店里,不准你坐上她和妈妈搬家的车。可如果是现在的叶雪,她会对那时候的叶颐说,‘一起走吧,弟弟;离开这里,我和妈妈都保护你’……”
  叶颐紧咬下唇,眼泪一滴滴砸进咖啡杯里。
  叶雪说:“我一直错得厉害。从前我总认为,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这个家里所有的爱都是我的。可直到你真的消失了,只有我和妈妈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家的幸福一直是靠你维系的。我总觉得爸妈不关注我,可我何尝关心过他们呢?我不知道妈妈有胃炎每天都要吃药,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爱看什么书,不知道她有几个学生、哪些学生经常惹她生气惹她哭……因为这些事情,一直都是你在做。”
  她回忆着:“我按照自己以为的幸福去生活。外公替我申请了英国的名校,妈妈为了照顾我,也跟我一起搬去伦敦,跟外公外婆住在一块儿。那么多礼节,那么多讲究……我小心翼翼讨好所有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要用尺规去量,还要担心被佣人看不起。我穿上了大牌高定的华裙,戴着维多利亚时期的珠宝,在高级宴会上尽情释放魅力,像个宝石做成的夜莺。”
  “起初,也许是快乐的吧,多年来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靠着向老同学们炫耀,感觉自己真的脱胎换骨,变成天鹅。可那快乐如此短暂,要用日复一日的紧绷去交换。整个家族的严苛使我透不过气,我平庸无才,连做花瓶都不够格。我才渐渐发现,原来爸爸妈妈是那样无条件地爱我,纵容我,就算我一无是处,他们也从不贬低、从不遗憾……”
  她忽然哭得抽搐,双掌遮住脸颊,眼泪尽数流进了掌心里。
  “……我仍旧不信命。大学一毕业,我就走进了家族联姻,嫁的是个美国人,赫赫有名的学者,我做他二婚妻子。他彬彬有礼,高大英俊,给了我令人尊重的身份和优渥无比的生活。我不需要外出工作,像所有旧时代的贵夫人一样,在家里教育孩子,在外面维系社交。曾经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可它实际发生后,我却一天比一天厌倦,一天比一天想逃离。我像生了一场大病。”
  “我跟妈妈是四年前回的国。”
  她杯中咖啡渐渐见底。
  “原因是外公外婆催促她嫁给一个华裔富商。那个老富商迷恋妈妈穿旗袍时的古典气质,送了很多剪裁苛刻的旗袍给妈妈,我却想起爸爸曾经对妈妈说,‘如果你为了穿旗袍而节食忌口维持身材,我宁愿你永远不穿’。小时候我不懂,觉得妈妈穿旗袍那么好看,每天少吃几口饭又怎样呢?直到自己也经历过,我才明白,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全世界,都找不出一个那么好的爸爸。妈妈,或许也再遇不到那么好一个丈夫。你跟爸爸很像,你们是这世上……最懂得如何对我们好的男人。”
  她笑一笑,抹去脸上泪痕,温柔地望向叶颐,叶颐亦抬眼对望。
  她说:“你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吗?我八岁,你六岁。组长向老师告状说我抄作业,我把他试卷撕了害他期中考个零分,他气得一拳揍我脸上,然后我就哭哭啼啼跑到一年级来找你。你二话不说,把他从教室里拖出来揍了一顿,警告他以后不许再欺负我。回家后爸爸看你鼻青脸肿,知道肯定是打架了,问你你又什么都不说,那是爸爸第一次打你。”
  “从小到大,你都一直循规蹈矩,唯一做过的违纪之事,就是替姐姐出头。你为我打过那么多次架,可是后来我都忘记了。忘记你是一直默默保护我的弟弟,而不是跟我争夺父母宠爱、害我黯淡无光的敌人。”
  她缓缓站起身来,用渴求的眼神深深注视他,声音沙哑地问:
  “小颐,你原谅我吗?”
  叶颐绕开桌子走到她身前,用力将她抱紧,眼泪无声流进她蜷曲的发丝里。
  他哽咽着回答:
  “姐姐,我从不怪你。”
  咖啡店里钢琴曲缓缓流淌,温煦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书架被镀上一层旧时光的金色,人们各自在做各自的事。
  阔别十三年的亲情,彷如烈酒发酵,陈年而浓。阳光照耀到的地方,所有裂痕都轻轻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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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雪开车,载叶颐在一所小学门口停下。
  正值放学时间,校门口满是小孩和家长,电瓶车、私家车堵满路口,卖烤肠、炸土豆、煎饼果子的小吃摊在夹缝中高声吆喝。
  幼儿园的小朋友乖乖排成一队,你牵我后衣、我牵他后衣,像一串毛毛虫,队伍前后各跟着一名幼儿老师。
  叶雪站在门口,向主班老师挥手打招呼,老师微笑着推出一个穿恐龙衣服的小男孩。叶雪蹲下身去,小男孩摇摇晃晃扑进她怀里,搂着她的脖子被抱了起来。
  他奶嘟嘟地说:“妈妈,今天大家都夸我的恐龙衣很酷!”
  叶雪笑着说:“那你开心死啦?”
  小男孩点点头:“开心!但我只有这一件恐龙衣,还是张爷爷送的,你都不知道我们男子汉喜欢什么。”
  叶雪无奈地说:“买了,你都不喜欢呀。”
  她指着身旁的叶颐,对小男孩说:“看,这是舅舅,以后舅舅给你买男子汉喜欢的衣服。”
  小男孩作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盯着叶颐眨巴眼,忽然向他张开小小胖胖的手臂,说:“抱……”
  叶颐连忙从叶雪手里接过男孩,整颗心都软了下去,后背微微出汗。
  小男孩问:“舅舅,你都去哪里了呀?我在外婆房间里看过你的照片,你现在老啦。”
  他伸手去摸叶颐眼睛,说:“舅舅不哭……舅舅真好看,像外婆一样好看。”
  叶颐轻轻亲吻他白嫩的脸颊,和小人儿鼻尖碰鼻尖,压抑住嗓子里的颤抖,柔声说:“舅舅以前不乖,去很远的地方了。现在舅舅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小男孩嘻嘻地笑:“那你以后要乖乖的哟!”他歪着头问,“舅舅,你可以陪我玩变形金刚吗?”
  叶颐笑着点头,说:“你想玩什么,舅舅都陪你玩。”
  小男孩激动地举起拳头,像奥特曼冲锋的姿势,高声大呼:“好耶!终于有男子汉陪我玩啦!”
  他小小双手捧住叶颐的脸,狠狠亲他一口,笑嘻嘻露出一排缺失门牙的洁白小牙齿。
  刚好亲到一滴叶颐的泪水,小男孩舔舔嘴巴,自言自语地说:“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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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这章心里难受了一天,说不出为什么。
第37章 领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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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园里空旷安静,花团锦簇、草丛鲜绿,如油画世界,只听见树杈上小鸟叽叽喳喳,似诉家常。
  铁质镂花躺椅上,坐着认真读书的恬静妇人。听到开门声,她微微起身,透过落地窗看见客厅里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宽肩上还坐着一个孩子。
  她问出一声:“小雪,来客人了?”
  随着男人越走越近,她心头一瞬揪紧,仿佛看到了丈夫的影子。一样的身姿挺拔,一样的坚定有力……
  她摘下老花镜,眨眨眼将泪水挤出,好把来人看得更加清晰。
  终于,她与他双臂相扶。千言万语堵在心口,竟久久哑然无声。
  “妈妈,我回来了。”
  “小颐……妈妈等了你好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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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弦一瞬明白,原来这段时间里她看到的,都不是错觉。
  每天七点去门口信箱拿鲜牛奶和报纸,有时会忘记,却总有人帮她放进花园栅栏里;偶尔她一出门,便看见门外放一把伞,将信将疑拿着出去,总会遇见下雨或烈阳。
  她给艺考生补习钢琴,有时晚归,路灯昏暗她看不清。不知什么时候,家门口竖起来一盏大吊灯,像专门为她照亮回家的路。
  有时在小区里,人影和树影中,她会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形,可视力随年龄下降,她使劲眯眼也总是看不清明。
  这一刻,日思夜想成真,母亲抱紧远游归家的儿子,生命里不再有任何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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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家宴变成了热热闹闹的团圆宴。
  三辈人齐聚一堂,心房空缺处,欢声笑语间一片片被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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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果不太会做饭,一桌子菜都是叶颐独自张罗的。想给未来婆婆留个好印象,她默默收拾残羹冷炙进厨房洗碗。
  叶颐瞧见,进去帮忙清洗,叫荆果去陪妈妈聊天。叶雪也进来厨房,示意荆果出去陪妈妈,她跟叶颐说说话。
  叶颐刷着锅,笑说:“姐,你也去休息啊,这里我一个人来就行。”叶雪一边将剩菜放进冰箱,一边说:“没事,就是想起以前也都是你跟爸爸洗碗,现在我也想帮一帮忙。”
  她问:“领证了吗?”
  叶颐说:“还没呢,我们户口都在县城,得回老家去办。”
  “打算什么时候?”
  “还没计划。要不你跟妈妈挑个好日子?”
  叶雪说:“十月份吧,我们一起回趟县城。”
  叶颐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十月份是父亲的生忌。他放缓了洗餐盘的动作,笑一笑,说:
  “好,就十月份。领完结婚证,去给爸爸过生忌,让他知道我成家了。”
  小侄子睡得早,叶雪八点多便带他回了隔壁,阮弦倒是跟小两口聊到十点多才依依不舍地被送回家。
  晚上躺进新床,荆果捏着叶颐下巴问:“听说你跟姐把婚期都定好啦?问过我没?”
  叶颐笑着说:“不是婚期,是领证的日子。婚期你决定。”
  荆果不满意地撇嘴,“你还没求婚呢,就想领证?不嫁!”
  “好像是省略了这个环节……”叶颐惭愧地笑,把她两只拳头包裹入他掌心,问,“你想要什么礼物?鲜花,大餐,加钻戒?”
  荆果想不出来。
  “我就想作一作!”
  叶颐差点笑出喷嚏。
  打打闹闹的,睡衣不知不觉就从身体上褪走了,刚铺整齐的床单转眼间滚出无数褶皱。
  叶颐刚戴上小雨衣,就被荆果扯了下去,她搂紧他脖颈,在他耳旁喘息着说:
  “我想要个孩子。”
  叶颐颊边淌着汗,摇摇头,固执地将小雨衣又穿上。
  每一次他都记得戴避孕套,每一次都坚持如此。荆果知道他心里还有最后一个结,他还念着那个早夭的孩子,心中充满无法赎罪的愧疚。
  高潮那刻,她轻咬住他耳朵,说:“叶颐,不要让我等太久。”
  叶颐摸着她脊背安抚,低声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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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里的一天,秋高气爽,阳光温和。叶颐开车,载着妈妈、姐姐和荆果,三个多小时便从省会回到老县城。
  做了婚检,拍照领证。
  求婚用的钻戒,是阮家传承下来的一枚五克拉玫瑰切圆钻戒指。婚戒是新定制的手工足金素圈,取义情比金坚,内刻彼此生辰。
  赶在中午前抵达乡下。为叶若诚的坟墓拔尽野草,上香祭拜。
  叶颐揽着荆果的肩膀一起跪在墓前,将鲜红的结婚证轻放于墓碑之下,望着墓碑上叶若诚含笑慈祥的黑白照片,笑着告诉父亲:
  “爸爸,我结婚了,是跟我这辈子最爱的女孩子。你没见过她,但你一定听说过,因为那时候传言我早恋,对象就是她……”
  荆果白他一眼,对叶若诚说:“爸爸,没想到你生前是从这样的传言里知道的我。可我一定要说,你儿子不是我拐跑的,是他自己硬要黏着我。而且,我们真的没有早恋,哪有情侣都没接过吻的。我第一次亲他嘴还是在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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