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面色微疑地看向他:“沈爱卿,莫非你与许娘子也是故人?”
沈潜恭敬答道:“微臣身陷囹吾之前,有幸与许娘子做过半年的夫妻。”
他答完,又替许明月辩解道:“因此微臣深知,许娘子兴办学堂,虽确实收了朝中诸位大人的夫人作学生,但所请的先生是国子监几月前才致仕的董老先生,教的也都是国子监生员终日常学的书。并无所谓挑拨离间,扰乱后宅之说。”
小皇帝神色微有些复杂:“朕只知傅爱卿与许娘子有一段前缘,倒是不知沈爱卿也……”
他顿了顿,看向许明月,片刻,了然:“许娘子才貌双全,却也不叫人意外。难怪,难怪今日我随口提了句要一访许娘子,沈爱卿便说要同行。”
他稚嫩的脸颊上此时露出些老成的揶揄来:“既然如此,此事就此作罢。朕也还有朝务要理,便不在此处打扰沈爱卿英雄救美了。”
他说罢,起身便朝门外走去。元宝跟在他身后,也一道离开了酒楼。
许明月跟着沈潜行过礼,看着小皇帝二人离开后门缓缓阖上,便也起身打算离开。
然而她才站起身来,身后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不由回首看去,就见沈潜拿着一方帕子,紧捂着口鼻,面色苍白得惊心。
她动作一顿,终于坐回桌边,斟了茶水递过去。
沈潜的咳嗽终于渐渐停下来,他伸出瘦得骨节凸出的手,接过茶水,哑声道:“多谢娘子。”
许明月沉默片刻,道:“今日之事,是我该谢你。”
方才那一遭,她这会儿也想明白了。
小皇帝此次出宫微服私访,虽说也有要见一见她的兴趣,但更多的,当是为了那些奏折,来敲打敲打她的。
若非沈潜与小皇帝同来,小皇帝应当会为了那些上奏的大臣们,勒令许明月将学堂关张。
只是因为沈潜在此,又主动提起自己与许明月的关系,小皇帝权衡之后,卖了他一个人情罢了。
她舒了口胸中郁气,自嘲道:“说来,许氏书肆这店面也是因你有的,名声也是由你造的,几次遭难,也是靠你解的围。我次次说不需要你帮忙,但仔细想想,若没有你出手,却也走不到今天。”
沈潜却摇头,道:“虽如此说,但没有娘子,我也不会分半点心神给这间书肆。我没有什么济世济民的志向,只会想着多培养几个属下,多盘下几间金店罢了。”
许明月被他说得一愣,半晌,方道:“你倒……坦诚许多。”
沈潜垂下眼睫,苦笑了一声:“我只是,不敢再对娘子说谎。”
他眸中神色沉沉,许明月也不由跟着那片沉色,忆起李乘风劫法场的那个正午——
她将话说完,便朝不远处呆呆站着的清漪走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潜追上来攥住了她的手。
她甩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他握得太紧,手腕刺疼,却也没能挣脱。
沈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闷闷的,急切的:“娘子,娘子,你听我解释。我知错了。”
许明月手上动作终于停下来,她只淡淡道:“松手。”
沈潜迟疑许久,终于放手,但很快挡到许明月身前,解释道:“李乘风一事,我只是借势而行……”
他说到一半,声音却骤然顿住,继而神色也僵住了,只是愣愣地看着许明月。
许明月抿着唇,抬手将脸侧的水珠抹了去:“我不想听你解释,沈潜。”
“假成婚,你给我的解释,是假的。”
“金陵,你说会将一切都说给我听,我到现在也没等着。”
“我以为你为我身陷囹圄,整夜整夜只是在想,怎样能叫你活,若你活不成……”
她深深舒了口气,垂下眼去:“可这也是假的。”
她沉默片刻,才又抬眼看向沈潜,字字分明道:“你说的话里,十句有九句是假。所以我如今一句,一句也不想听。”
她绕过沈潜要走,不知为何,沈潜也没有再拦住她。
……
许明月自回忆中抽身,后知后觉,当时自己将话说得有多绝。
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抿了抿唇,道:“沈首辅自己自在便好,不必为了旁人改变。”
沈潜的视线却不肯放过她,只幽幽地,却如有实质地凝在她身上:“我想为娘子改。”
许明月沉默片刻,仍不抬眼,只错开话题:“沈首辅府上银钱若有余,与其在什么金陵厨子、白玉发簪上下功夫,不如为自己多添些食盒。”
沈潜闻言,愣了愣,瘦得不成形的指节下意识缩了缩。
但只片刻,那指节顿了顿,很快又舒展开来,仿佛很想叫人瞧见似的。
他闷声道:“娘子不必担心,我只是每日吃不下饭食,一天最少时,只用一顿饭,但府中银钱是够的。”
许明月不由皱眉,抬眼看他,想说些什么,但瞧见他眼中藏不住的光亮,忽然明白过来。
于是只淡淡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不叨扰沈首辅,我先告辞了。”
沈潜似乎被她这无情的答话惊住了,直至她走到门边,才扬声道:“娘子,你若不陪我用饭,这一顿午膳我也吃不下去的。”
许明月只回首看他一眼:“那便得沈首辅自己斟酌了。许氏书肆今日起便不拦沈首辅入内了——若沈首辅身体恢复康健。”
她说完便阖门离开,独留沈潜一人坐在桌前愣着。
许久,他忽然走出房门,唤来小二,点了整一桌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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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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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一事后几日,小皇帝忽然派人送来许多赏银,为的是褒奖许明月往北疆送了那万余本千字文。
许氏书肆便借此事,一跃而成了京中名气最盛的书肆。店前车来客往,多的是达官贵人。
奇怪的是,李乘风却没有借此机会来书肆好好讨上一波赏,倒像是销声匿迹了似的,再也没有见着他人影。
许明月也顾不上他,她与许明星看好了一处新店面,预备着再开上一家分店——国子监这一带地段好是好,可门脸终究太小,楼上又做了学堂。人一多,便嫌店小了。
傅凭临与沈潜接连来找上许明月,说是有门路能打探着便宜又宽敞的店面。
这样便宜的好事,一听便是要欠上许多人情债,许明月不厌其烦地拒了几回,二人也便识趣地不再提了。
又几月,许氏书肆的分店在城东开了起来,全权交由了许明星打理。
他很有经商的头脑,并不只顾卖书,还在门前支茶摊,许人租了书在茶摊上坐,说这是沈首辅最爱喝的茶。开店前几日,还以买书赠茶做噱头。
于是不几日,国子监的主店,人较此前便少了许多。
许明月得了闲,便同从前在金陵一般,或与楼上的女学生谈天说地,或在楼下闲坐着,等着书客来,便为人家好好挑上本书。
此时已近秋天,白天的太阳却还晒得很。
这日店中书客少,楼上的学生们禁不住晒,都下了楼来。
许明月沏了茶,一行人便围在柜台边聊闲天。
从天下到宅院,大事小事聊了一遭,最后总要落到打趣许明月头上。
“安定侯有几月没来了,近日也不见傅次辅了,看来这些人里头,还是沈首辅靠些谱。”
不待许明月说话,已有人反驳道:“可别说得这样早。傅次辅近日没能来此处,也不是他愿意的,最近朝中为着沈首辅革政之事争得厉害,人人都焦头烂额呢。”
许明月平日不好问政事,书肆之中谈闲天也少有聊到朝政的。因而她对这些事并不清楚,听到的时候也便愣了许久。
很快有人提醒道:“隔墙有耳,咱们本来便被人家盯得紧。这样的事可不好在书肆聊。”
于是话题很快便转开了。
很快又到了上课的时候,一行人散了开来。许明月仍坐在柜台前,神色微凝。
片刻,有人走到柜台前敲了敲桌子:“许掌柜。”
许明月抬头看去,却是方才散了上楼去的游宛如。
“姐姐怎么又回来了?”许明月扯了扯嘴角,问道,“先生上课,迟了不是要受罚?”
游宛如耸耸肩:“受罚么,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了。我瞧你神色不好,过来同你再说两句话。”
许明月心中暖了暖,道:“没事,我……”
她想了想,终于道:“我只是有些担忧。”
游宛如看了她一会儿,挠挠头:“本不该同你说这些事的,毕竟这事和我爹也有关联。但你这样……我倒觉得不能不说了。”
不待许明月开口,她便接着道:“沈潜最近在朝中集了一帮人,最要紧的是拉拢了圣上,主持了一场‘革政’。”
“这一呢,是要革了近三十年来一次功勋不曾立过的人的爵位。”
“二呢,是要将凡是既吃朝廷公粮,又同时置了私产的,俸禄都革去一半。”
“三,是要彻查如今手中还握着免死铁券的——若是犯了一桩大罪,可免一死。若几罪并犯,却要直接下狱,秋后处斩。”
游宛如顿了顿,小声道:“我家隔壁那个,开国功臣的世孙,前日就被捉进牢里去了。”
许明月抿了抿唇,只觉周身发凉。
这三项举措,不论是哪一项,都是会犯众怒的大事。沈潜怎么会这样鲁莽?
她难得有些沉不住气,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出去一趟。”
她走得急,游宛如没能拉住,只好追出去提醒一句:“今日朝中休沐,你去府上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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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沈府,门前家丁将她拦了下来。
许明月说了几道,自己与沈潜是旧识,请入内禀报一番,却都没有能将他说动。
“主子有令,没有请帖,来路不清的,一贯不许入内。”
然而说话间,恰有几个人影面色铁青地从府中走出,见了许明月,都是一愣。
里头有个许明月熟悉的,是户部李尚书。
他原先也是铁青着脸,但见着许明月,却不知怎么,变了几变,渐渐松快下来。
“许掌柜。”他拱了拱手。
许明月也回了一礼:“李尚书,诸位大人。”
众人也都见礼。
一旁家丁听了李尚书等人对许明月的称呼,忽然却喏喏开口:“您是许明月许掌柜?”
许明月愣了愣,点头,这才想起,自己过分心急,却忘了报上名字。
家丁忙道:“小的该死,竟将许掌柜拦在门外。还请许掌柜饶我们这一回!”
许明月摇头道:“本是我忘了报上名姓,你们也是尽忠职守。”
家丁们很快让开路来,许明月朝一旁李尚书等人道过辞,便入了沈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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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是有人去同沈潜报了许明月来访的事。许明月才走到正院门前,便见沈潜快步迎了过来。
许是因为许明月神色瞧着确实不大好,沈潜竟也没有说什么黏糊话,只将她引到书房里头,沏了壶茶。
沈潜一面斟茶,一面试探道:“娘子今日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许明月舒了口气,开门见山:“我听到些消息,说你近日在主持‘革政’。”
沈潜动作顿了顿,看向她:“是。娘子觉得此事不妥吗?”
许明月皱眉道:“事情怎么会不妥,桩桩件件都是好事。可你将它们放在一起办,不知道会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她说到此处,忽然发觉沈潜神色很是平静,于是也渐渐冷静下来:“这样的事,你应该也不会想不到。”
沈潜有些无奈似的,叹了口气,道:“娘子果然了解我。”
许明月却越发不明白,她思索许久,终于道:“可这件事,你此前从未提过,应当是才筹备不久——难道这样短的时间,能拿出什么能平息众怒的对策?”
沈潜眨眨眼,将茶水递过去,道:“没有什么平息众怒的对策。”
许明月有些气闷了,她没有接那茶水,只又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是不说?”
沈潜见她真有些气急,忙道:“我知错了,这便一一说与娘子听。”
许明月只继续蹙眉看着他。
沈潜很快解释道:“简单说来,便是,圣上重掌大权之后,朝中许多人不安分起来。圣上集了我们一众心腹,决意革政,当然不是像如今这样大动干戈,而是徐徐图之。”
“如今这一着,只是一步废棋。先掀起众怒,等他们气到头上,开始挑事,再抓几个出头的来杀鸡儆猴。如此,既能清去些硬钉子,也能叫后来的徐徐图之容易许多。”
许明月神色渐缓,迟疑片刻,又问:“你来主持这场革政,是圣上的旨意?”
沈潜顿了顿,道:“圣上最初,其实属意傅次辅。但若是如此,娘子今日便会在傅府了不是?”
许明月没想到临了却会听到这样一句,她才息下去的隐怒又蹿了上来。
哪知沈潜倒很了解她似的,不待她开口,便抢白道:“娘子怎么又生气了,且先听我解释不行么?”
许明月强压着怒气,只沉着脸看他。
沈潜无奈道:“我不想骗娘子,所以才说实话——沈某确实胸无大志,娘子应该早便看清了。”
“然而此事,我虽然目的不纯,却行的是善事。评断一事当论迹不论心,娘子也是同意的,为什么却会为了此事生气呢?”
许明月仍沉着脸,但脑中因着他的话已经矛盾地思索起来了。
是,她是一直同意论迹不论心。所以哪怕再多人说沈潜的不好,她将沈潜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掰出来看过,还是会站在他这边。
然而,她也不是为了沈潜是好是坏在气。
她想明白过来,定定地看向沈潜:“你知道我是为什么生气——”
她顿了顿,索性说了清楚:“我是担心你。”
沈潜的面上便露出些笑来,看得出来是很高兴的,但倒不很意外。
许明月别开眼,接着道:“你别笑。若是因为此事出了事,我不会管你。”
沈潜便笑道:“是,我一定万事小心,不叫娘子操心。”
许明月起身就要走,被他虚虚扯住了。
他这段时间大约是真的有在好好养身体,手指间生出不少肉,也不硌人了。
沈潜道:“还有一事,娘子今日来了我府上,可撞上了谁?”
许明月想了想,答道:“李尚书,还有几个,我不认识。”
沈潜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无奈道:“近日应当会有许多人打娘子的主意,若有人到娘子府上去,娘子能拒的只管都拒了。”
许明月不解:“打我的主意?我只是小小的书肆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