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瑶想了想,吩咐碧云道,
“去将梢间那个竹篓子取来。”
入京前,她也收拾一些物件,准备送给各房的兄弟姐妹当个见面礼,其中特意给老太太绣了个香囊,那香囊取了山间一些安神的药材与野花所制,回来那日匆忙,还没顾上给她老人家,眼下是个机会。
*
沈家有三房,除了出嫁的三位姐姐,沈家二房和三房各有一位姑娘,五姑娘沈曦和六姑娘沈怡,屋子里烧了地龙,沈瑶解了披衫踏入暖阁,两位姑娘正依偎在老太太身旁说话。
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
听得婆子禀报,屋内视线不约而同聚过来。
沈瑶露出如常的笑,上前给老太太施礼,“请祖母安。”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褙子茕茕而立,身形高挑而纤细,看起来十分单薄,回来当日,老太太便见过她,当时便为她相貌所惊艳,今日暖融融的灯芒打在她面颊,那眉梢清淡的笑,令人不自觉联想到山岩里坚毅的雪莲,越发出尘脱俗。
难怪太子为了她不惜名声。
老太太心情复杂看着她,温和朝她招手,
“孩子,快过来。”
叙齿,沈瑶在沈曦与沈怡之上,自然得上座,只是两位姑娘谁也没将老太太身旁的位置让出来,甚至都不曾朝沈瑶多看几眼。
毕竟以后是做妾的人。
沾污了门楣。
婢女在五姑娘沈曦下方安置了一个锦杌,沈曦嫌离得近,伸腿将锦杌给踢开了些。
沈瑶默默看着,神色未动,也有样学样,将那锦杌越发挪远了些,一副不情愿沾染沈曦的模样,独自离了一段距离坐定。
这一坐下来,方发觉两位堂妹正与老太太献绣活儿。
那个香囊被她搁在袖筒里,合手压紧。
沈曦见沈瑶这般举动,气得面色胀红,想挤兑几句,老太太脸色拉下,朝她瞪了一眼,沈曦不敢违拗祖母,瘪着小嘴将自己香篓递过来,转移老太太的视线,
“祖母,您瞧瞧这抹额,是孙女用杭稠做的,用的是时下流行的缎面飞羽手艺,这上头的仙鹤孙女绣的如何?”
高门大户的姑娘每到五岁便会进学,不仅习读诗书,更会请绣娘教导绣花,她们讲究花色鲜艳,工艺精湛,这为沈瑶所不能比。
沈府每年实则有份例发到岳州的庄子,只是一路剥削下来真正到她手里的并不多,她在庄子上为了攒钱贴补用度,常年会与碧云绣些实用的布囊和鞋面出去卖,农户里的汉子顾不上好看,价钱便宜扔出去几个铜板就拿了回去。
沈瑶光是看了一眼那栩栩如生的鹤羽便知差距,她拽了拽袖子,不着痕迹将那个香囊往里兜了兜。
老太太瞧了着实好,赞不绝口,“家里几个孩子,就属你绣艺好。”
沈曦暗暗觑了沈瑶一眼,唇角高高扬起,“这都归功于大伯母,是她教导有方,孙女才肯用心学。”
老太太笑意收了几分,余光瞥着沈瑶见她无动于衷,默默叹了一口气,正待换个话茬,这边沈怡见不得沈曦出风头,也眼巴巴将自己绣好的手帕给老太太捧了去,
“祖母,您看怡儿做得如何?这回孙女可是下了大功夫,寻火神庙附近的修四娘子请教了新工艺,方得了这一幅双面绣。”
老太太很惊讶,“双面绣着实难得,来,给祖母瞧瞧。”
沈曦勾着颈看了一眼,啧啧嫌弃,“确实是双面绣,只是功夫还未到家。”
沈怡脖子胀得老粗,不甘示弱怼回去,“那你试试?”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谁。
她们的话题,沈瑶半句话插不进去,也不想插,她垂着眸自顾自喝茶。
老太太体谅她,片刻便将沈曦和沈怡给打发回去,招着沈瑶坐过去,
“肆肆...到祖母身边来。”
沈瑶出生后很长一段时日是没有名字的,段氏厌烦她,念着她论辈行四,只取了个“肆肆”的小名。沈大老爷在沈瑶被送走那一日给她取名“遥”,老太太到底听不过去改成“瑶”。
这一声肆肆.....道不尽的心酸。
沈瑶眼睫轻垂迟疑地挪过去,老太太拉住她纤细的双手抚了抚,厚厚的茧子刺过她掌心,老人家心也跟着一颤,原先准备的话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沉默半晌,还是硬着心肠道,“孩子,我知你委屈,只是此事已容不得沈家商榷,那宫人下的是太子口谕,咱们抗旨便是欺君,祖母私下也替你想过法子,只是.....”老太太看着沈瑶春花秋月般的面庞,嗓音弱了下去,哽咽着,“只是难以两全。”
沈瑶听了最后四个字,笑出了声。
牺牲她换取沈家荣华富贵,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她不怪老太太,毕竟谁也没义务要护着她。
她避开话题笑了笑,“祖母,我院子里冷,可否令灶房拨些炭火过去。”
老太太闻言目露难堪,府上是段氏掌家,下人均看主子脸色行事,自然也跟着埋汰沈瑶,她喉咙哽了哽,语气坚硬,
“这些事祖母来料理。”
沈瑶这下笑容真诚了几分,“多谢您了。”
老太太留沈瑶在屋子里用了午膳,吃完喝了一盏茶,沈瑶带着碧云告退。
刚出门槛,迎面撞上一黑衫少年,少年身姿修长,朗目星眸,浑身气势勃勃,瞧见沈瑶先是惊讶地哎了一声,旋即正正经经朝她拱手,
“我听长兄说家里来了个神仙妹妹,果真如此,好妹妹,你回来那日我不在府上,错过了,今日听说你在祖母院子里,便火急火燎赶来,我还没准备见面礼,来,你随我去书房挑。”
他往前比一比,示意沈瑶跟他走。
沈瑶见惯了沈家人冷漠以待,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此热情的少年,一时吃将不住。
少年见她面露尴尬,拍了拍胸脯,“我这些年多在西川,你不认识我也不奇怪,我是你二兄,”沈孚不在意地笑了笑,再次往前一指。
沈孚是三房的嫡长子,三老爷在西川任县令,为了历练儿子一直带在身边,直到近年要科考方送他回京。
沈瑶在庄子上也见过不少如他这般爽朗的少年,由之生了几分亲切,“见过二兄。”左右她回去也无事,便随着他往前院去。
沈孚嘴皮子利索,也是个明白人,避开那些尴尬的话题,三言两语便将沈瑶在庄子上的事打探明白,
“赶明儿,哥哥带你去京郊东面的燕雀湖打渔,回头烦请妹妹大展手艺,让我尝一尝山里烤鱼的滋味。”
沈瑶落落大方道,“一言为定。”
沈孚笑起来如阳光般灿烂,二人一见如故,不知不觉便过了垂花门,来到沈孚在前院的书房,沈孚一面引着她往里去,一面吩咐门口作揖的小厮,
“愣着作甚,快些去烧个炭盆来,莫要冻着了肆肆。”
他语气听着有几分夸张,仿佛她是何等重要的贵客,沈瑶抿嘴笑了笑,跟在他身后跨进书房,沈孚的书房十分开阔,东面两间相连,当中以一与墙齐高的博古架为隔,西面则是他寝居之地,因着屋子里并无烧炭,寒气逼人。
沈孚不急着引她落座,而是带着她观赏一番,指了指墙上的挂画,紫檀长桌上的文房四宝,以及博古架上各式摆件,
“妹妹瞧上的,尽管拿回去。”
沈瑶进门那一日便知沈家富贵,那雕栏画栋的庭院,色泽沉郁的紫檀家具,流光溢彩的的华灯,更不消说屋子里摆设的各色叫不上名儿的古董。
到了沈孚这书房,越发见识到了沈家的底蕴,不愧是百年传香的老牌世家。
而出身乡野的她,自然与这里格格不入。
沈瑶不忍拂了沈孚好意,一本正经在桌案上挑选礼物。
沈孚双手环胸靠着桌案打量她,沈瑶生得极美,这一种美与养在深闺宅院里那些娇弱柔秀的小姐不同,亦不是皇城内那张扬无极的富贵花,她有一种来自山岩林间,独特的热烈的的鲜活,明明生得纤细,却柔韧而有生命力。
这样的姑娘,怎么会不招人稀罕呢。
沈瑶随手挑了一只狼毫,
沈孚看在眼里,从里间箱笼里拿出一套文房四宝,“既是挑了狼毫,便少不了墨台纸砚,这一套妹妹拿回去把玩。”
匣子被打开,底下用墨色绢帛垫着,上头搁着整整一套笔墨纸砚,旁的不说,那砚台色泽温润线条流畅,雕工也甚是精细,绝非凡品。
沈瑶看着那沉甸甸的紫檀匣子,不知该说什么,庄子上无人教她识字,她为了讨好大老爷夫妇自个儿攒钱去镇上买了字帖回来,秉烛苦练,着送份例的管事捎带回京,可惜从来没有过回音,久而久之,她兴趣也淡了。
她抿唇片刻,指了指一悬挂在笔架末端的匕首,
“二兄,你这里可有其他匕首?能否赠一把给我防身?”
她最先看上的便是这把匕首,无奈这匕首上镶嵌着珠宝,她知贵重不敢拿。
沈孚何尝没看明白,当即将匣子搁下,将那匕首取下双手递给沈瑶,神色比方才要郑重,
“这些年二兄我随父亲待在西昌府,时常便将此物悬挂腰间,有了它,凡事总能逢凶化吉,一马平川,妹妹,哥哥能耐有限,诸多事帮不了你,愿以此匕首相赠,望你心无所累,身无所绊,余生顺遂快活。”
心无所累,身无所绊....这是劝她想开,过自在日子,莫要作茧自缚。
沈瑶眼眶一热,她并不擅长情绪外露,也不愿软弱示人,为了化解尴尬,她硬生生笑出来,指着匕首道,
“二兄教教我如何用?”
沈孚带着她来到院外。
已立了春,初雪未褪,院子里枯枝未发,唯有几颗老桂在寒风中强撑着一抹深绿。
原来这多宝匕首也有玄机,它是一把双刃刀,不仅削铁如泥,甚至刀柄顶端还有个机括,沈瑶只消一按,几颗钢铁弹珠便从里头射出,头回没把握好火候,两颗弹丸不慎越过墙头往外头射去。
片刻,墙外传来一声断喝,
“谁,给我过来!”
二人原还笑着,一听这嗓音均唬了一跳。
这是大老爷沈黎东的声音。
“糟糕!”沈孚拂了一把额,懊恼道,“我方才忘了告诉你,这书房原是我父亲所用,他去了西川,此地便归了我,这院头越过去恰恰是你父亲的外书房。”
“听大伯这怒气,怕是砸着什么人了,妹妹稍候,我去去就来。”沈孚提着衣摆赶忙往外走,沈瑶愣了一会也急了,“岂能让兄长一人担干系,我陪你去。”
平日掩紧的角门此刻却开着,一惯伺候沈黎东的青衣小厮侯在门口。
沈孚前脚跨过,沈瑶后脚提着裙摆追了过来。
沈孚听到她娇喘声,扭头要去拦她,前方廊庑下传来一声重咳。
沈孚与沈瑶不约而同望去,宽敞的廊庑下立了大约七八人,人人衣裳前顶着一团形状各异的绣补,沈瑶并不识得,见诸人大同小异,也猜到是朝中官服,在这当中,有一人却格外不同,他穿着一件玄色大氅,颇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还未细看,那头沈黎东瞧见她,额尖已隐隐暴跳,沉声喝道,
“还不快过来认罪行礼。”
沈孚无奈,拉着不明情况的沈瑶上了台阶,目光落到正中那人,神色凝重,带着沈瑶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跪得太快,沈瑶膝盖磕到了一不平之处,疼得她嘶了一声,她悄悄挪了挪寻了个平整的地儿,视线就这么落在一双乌青的鹿皮靴上,
靴面素净,沿着挺拔修长的身影往上,看到一只悬在腹前的手,手指格外白,指骨分明似冷玉,狭长的指腹轻轻捏着一物,薄薄如锋刃般的光芒闪现,令人不寒而栗。
正是她的弹珠。
沈瑶呼吸滞住。
第3章
那颗弹丸不偏不倚正朝为首的谢钦射来,沈黎东吓出一身冷汗,待要侧身去挡,却见谢钦已先一步伸出手将那弹丸给夹个正着。
沈黎东险些灵魂出窍。
朝中太子与三皇子党明争暗斗日趋激烈,首辅谢钦与太子似乎政见不合,而他昨日刚得太子礼遇,怕是已被视为太子党,若叫谢钦在沈府出了一点事,今后他别想枕个好眠了。
这位年轻首辅的手段....光想一想令人颤栗。
天启年的状元,任翰林编修不到半年,西洲卫所发生倒卖军械的大案,连派三位御史查案均身首异处,朝中闻风丧胆,这位年纪不到十八岁的少年主动请缨,提着一把尚方宝剑只身前往,堂堂一介文臣将西洲卫所杀了个遍,震慑住那些牛鬼蛇神,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又两年,江南水患,税银被盗,又是他风尘仆仆赶赴潭州,刀起刀落,揪出一伙官匪勾结的纛虫,
犹然记得那一年立春,天光昳丽,奉天殿的台樨前覆着一层薄薄白雪,谢钦推门而入,将涉案四名高官人头悉数扔在殿内,一身血衣,落拓无羁,至此名扬天下。
他所到之处,除污吏,抓悍匪,屡办大案,兵锋所向披靡。
靠着这份无人可及的政绩,皇帝一再提拔他,年仅二十五岁便高升至内阁首辅。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悍官,哪怕沈黎东在朝中浸润多年,面对这位年轻人也时刻小心翼翼,而今日,他的子侄却大喇喇朝谢钦扔弹珠。
沈黎东恨不得当场宰了沈孚与沈瑶。
眼见沈瑶目光往上要窥视谢钦,他气得沉喝一声,“跪好。”
沈瑶连忙将面额压低,再也不敢乱看。
沈黎东压了压怒火,擦了擦额尖的汗,侧身朝谢钦与郑阁老拱手一拜,
“都怪下官管束不周,惊了两位阁老的驾。”
偷偷瞥了一眼谢钦,斜阳热烈,残雪交融化作春水淙淙,汇入墙角,谢钦挺拔的身影如山岳般耸峙,那一身寒冽冷峻竟是压得满院的余晖黯淡无光。
郑阁老见谢钦无言,再看沈黎东已冷汗涔涔,笑着打圆场,“哪家没几个顽皮的兔崽子,想是无心之失。”
沈黎东干巴巴道,“是是....待下官回头严加管教,狠狠责他们一顿。”
毕竟是刑部侍郎,查案究底已是本能,
“这弹珠是何人所弹?”
“是我。”
“是我。”
沈孚与沈瑶异口同声,沈孚看了妹妹一眼,咬着牙抬眸,朝谢钦拱手,
“请阁老恕罪,方才是小侄失手,冲撞了您,您要发落便发落小侄。”
沈瑶再无知,也晓得内阁是当庭位高权重之所在,哥哥将来还要科考,岂可轻易得罪贵人,她顿首在地,语气清脆,
“大人,是民女无状,不小心射错了方向,与哥哥无关,您要怪就怪我吧。”
沈黎东知沈瑶是罪魁,脸色愈发难看。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吭声,都在等谢钦的反应。
场面静谧而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