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不知为何,一瞧见沈瑶额头便如箍着紧箍咒,突突的疼,她忍了片刻,扶案起身,朝长女沈柠招手,
“时辰不早,你随我去宴客厅侯客。”
沈柠从容起身抬手搀住了段氏,她身穿银红对襟长褙,头戴点翠华冠,唇涂丹蔻,眉似远黛,笑不露齿,行步无声,一举一动透着章法,沈瑶看着她,就仿佛看着一部行走的女则。
其余姑娘齐齐起身相送。
沈柠搀着段氏出门时,微微朝沈瑶颔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待段氏一走,屋子里的气氛松懈不少。
三姐沈杉见沈瑶与自己当中还空着一锦杌,悄悄将锦杌给挪开,轻声与沈瑶道,
“肆肆,坐过来些。”
她嗓音很柔,沈家几个姐妹中,要属沈杉性子最为温和唯诺,沈瑶看了她一眼,稍稍挪近了些,显得不那么突兀。
沈杉冲她笑了笑。
沈瑶神色淡淡点了下头。
沈杉是段氏第三个女儿,出生后也不受段氏待见,她胜在性子乖巧,段氏指东不敢往西,从沈杉记事起,她便任劳任怨伺候段氏,段氏所用绣品绝大部分出自沈杉之手,久而久之,段氏对这个女儿也添了几分怜爱之心。
比起勤勉的沈杉,二姐沈柳便惫懒多了,段氏一腔心思均耗在沈柠身上,对沈柳疏于管教,沈柳也不爱学掌家的本事,她长得像大老爷,沈黎东格外宠爱她,特意为她择了梁都侯府的二公子,既不用支应门庭,也不必打点庶务,沈柳的日子过的悠闲。
来之前,她听了婆家不少闲话,看到沈瑶心生不悦,段氏一走,她说话也无顾忌,
“肆肆真是好福气,惹得两位天潢贵胄为你争风吃醋,也不知是不是很快活?”
沈杉一听这话头疼劝道,“二姐,她是咱们嫡亲的妹妹,身上留着同样的血脉,岂可这样说她?再说,这些也不是肆肆愿意的。”
沈柳伸出手,任由侍女给她涂丹蔻,皮笑肉不笑道,
“三妹误会了,我只是在想,肆肆打算选哪家,我也好备添妆礼。”
沈瑶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冷声道,“不必,别脏了我的手。”
沈柳脸色一变,气得绷直了腰背,“你...”
五姑娘沈曦见她动怒,立即帮她出气,“二姐莫要与她一般见识,良娣也好,侧妃也罢,不过一顶轿子送进去,能装多少箱笼,她哪里是不想要嫁妆,她是要不起。”
“就是,”六姑娘沈怡连声附和道,“四姐姐想必是相中东宫繁华,不在乎咱们府内这点嫁妆。”
沈杉见她们一唱一和欺负沈瑶,颇有些同类相伤,“好啦,外头来了客人,咱们别在这里吵嘴。”
沈瑶可不打算饶了她们,优哉游哉接话,“是呀,我还能给府上省点嫁妆银子,就怕某些人,嫁妆提前备好了,却迟迟无人来说亲。”
沈曦与沈怡听了这话,双双变了色。
五姑娘沈曦只比沈瑶小月份,原已说了一门亲,对方母亲算了沈曦八字说是与她相克,婚事没成,这事给沈曦不小打击。
六姑娘沈怡只是庶女出身,因三夫人无女便将她养在膝下,沈怡相貌不如姐姐们出众,高不成低不就,婚事也无落定。
沈瑶这话无意中戳她们肺管子,沈曦朝沈怡努了努嘴,沈怡有些沉不住气,骂道,
“勾引来勾引去,不过是一个妾,值得你这么嚣张。”
“勾引”二字触了沈瑶底线,她脸色发寒,回京的路上她也想过,尽可能做一个乖顺的女儿,讨得父母欢喜,原来这一切皆是她自作多情,既如此,她也不必再伪装什么。
沈瑶悄声按了下匕首机括,一颗银色弹珠对准沈怡的嘴角崩去,“嗦”的一声,那红艳艳的唇瓣一下肿的老高。
六姑娘沈怡痛得捂嘴直哭,屋子里的婢女均涌过来。
消息传到段氏处,段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她留下长女待客,压着怒火回到惠和堂,屋子里乱成一团,沈柳端着架子置身事外,沈曦与沈怡帮腔骂沈瑶,沈杉左劝右哄,无济于事。
段氏面色铁青绕进来,沈杉紧张兮兮站起,“母亲,事情是个误会...”她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惜沈怡不答应,她哭哭啼啼扑入段氏怀里,手指着沈瑶的方向,
“大伯母,我和两位姐姐不过是问了一句添妆的事,她便打我,呜呜呜。”她扬起脸指着自己发胀发青的唇,段氏堪堪瞥了一眼,气得双眼冒烟,目光淬毒似的盯着沈瑶,
“你到底还要造多少孽?”
沈瑶杵在堂中,面无表情道,“您不如问问她,她说了什么话?”
沈怡身影一顿,慢慢从段氏怀里站起身,别别扭扭地不吱声。
段氏瞧沈怡这模样也猜了个大概,只是眼下她压根没心思断案,只神色冰冷警告沈瑶,
“今日外客极多,你莫要兴风作浪,否则无论你攀了哪个高枝,我也有办法治你!”
一句话定了沈瑶的罪。
沈瑶嗤笑一声,无论她做什么,不做什么,错的都是她。
段氏安抚好沈怡,“等宴会结束,伯母再收拾她给你出气,”又瞅了瞅三女儿沈杉,语气严厉,
“你今日看着她,不能让她出岔子。”
沈杉唯唯诺诺应下,心中却发苦,她又如何约束得了沈瑶,总归吃力不讨好的活都赖在她身上。
*
这个所谓的认亲礼实在谈不上体面,老太太借病不参与,三夫人本与段氏不对付也以侍奉婆母为由拒绝了宴请,只二夫人老老实实替段氏管着厨房的事。
巳时初刻,客人陆陆续续进门,段氏近些年丈夫高升,女儿嫁得体面,就连最小的儿子前段时日也跟江南总督的女儿定下口头婚约,可谓是春风得意,府内贺客如云。
沈瑶由沈杉领着来到前厅西侧的耳房,
“肆肆,你在此处候着,待认亲礼开始,我便来唤你。”
沈瑶点头,耳房不大,只摆了一架三开座屏与一张小小的罗汉床,沈瑶在罗汉床坐下,碧云蹲下来替她整理裙摆,罗汉床旁搁了一高几,高几上摆着松子莲子红枣等各色果子,还有几碟肉铺鲜果之类,沈瑶夹了一块肉铺在嘴里嚼,在脑海里将计划过了一遍。
首选尖锐之物借机摔倒,这样顺理成章,没有风险,若实在没机会,最后用匕首自证清白。
掌心下的把柄已黏了一层厚厚的汗,不可能不紧张,只是已别无选择。
碧云浑然不知沈瑶的打算,替她将裙摆沾着的枯叶给摘去,一面自顾自道,
“方才夫人身边的贺嬷嬷将奴婢叫去提点吩咐,奴婢瞧见了三位姑爷,于是顺带打听了一嘴。”
攀比之心,人人有之,碧云私心希望沈瑶嫁得好,难免对其余姑爷多瞧了几眼。
“大姑爷是宣平侯府的世子爷,相貌堂堂,下颌留着一撮小胡子,见人三分笑,听说是前年一甲进士,如今在吏部观政,厉害着呢,大老爷与大夫人都很满意这个女婿。”
“二姑爷梁都侯府的二少爷仕途便差了些,没能考上科举,走的是荫官的路子,不过听嬷嬷说,这位梁二少爷去年进了大理寺,查了一桩案子,入了首辅的眼,被提拔出来当从六品的大理寺丞,想必也是个有能耐的,”
小姑娘笑嘻嘻的,“二姑爷长得倒是好看,只是奴婢观他眉眼,该是个性子固执的人,就怕平日与二姑娘不大相合。”
“夫妻嘛,还是和睦为上。”
“至于三姑爷嘛,”碧云笑了笑,起身往旁边锦杌一坐,从腰间布兜里掏出一块布巾沾了些水净手,也捡了一块甜果塞嘴里,
“三姑爷与三小姐则是天生一对,他是宁伯府的三公子,生得高大魁梧,看起来挺可靠的。”
沈瑶无心听她唠叨,随口应付,“看一眼就知这人可靠了?”
那段氏看起来还慈眉善目呢。
碧云眨眨眼,“是嬷嬷说的,嬷嬷告诉奴婢,每每老爷夫人有所差遣,三姑爷跑得最勤。”
沈瑶没做声,想起心里的计划,担心牵连了小丫头,便使了个计,佯装摸了下袖兜,
“哎呀,我随身的香囊不见了,你快些去找,让贺嬷嬷换个人来伺候我。”
碧云一听急了,“是姑娘攒银子的香囊吗?”
这些年沈瑶省吃俭用,攒了两百两银子,那是沈瑶全部家底,她一向随身携带从不离身,说是等攒够了银子,便可买一栋宅子安个自己的家,碧云每每想象便憧憬不已,这大约是主仆二人唯一的信念。
“是。”
路边捡来的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从来将那两百两银子看得比自个儿性命还重要,一时慌得落泪,“奴婢这就去找。”
沈瑶不忍吓她,更不愿让碧云看到她自伤,心头微酸,
“你路上好好寻,得仔细些一处都别放过。”
碧云拂泪点头,拔腿往外走。
沈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闭了闭眼将泪意吞回,大约一盏茶功夫,贺嬷嬷将段氏身边的大丫鬟遣了来。
“姑娘,认亲礼开始了,您随奴婢去正堂。”
沈瑶由她搀着,亦步亦趋出了门,沿着廊庑往厅堂迈去。
无数目光如潮水涌来,大多是惊艳之声。
“沈家这位义女果然天姿国色,难怪太子与三皇子大打出手。”
“我看哪,这哪里是义女,分明是沈大人暗藏的底牌...”
好听的不好听的,皆入不了沈瑶的耳,她目光穿过人群,从长廊转入厅内,视野一点点变得开阔。
正厅内高朋满座,气氛喧闹却井然有序。
就连段氏也罕见带着笑,仿佛对沈瑶这个义女格外喜爱。贺嬷嬷端着敬茶的茶盏行到侧前,一切就备。
沈瑶目光定定看着那青花瓷杯,一步一步靠近。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助她,二房的小侄子似乎瞧见了新奇玩意儿,忽然从厅中横穿而过,沈瑶几乎是不假思索,假装受惊踩到裙摆高呼一声往前栽去,她栽的方向恰恰是贺嬷嬷所立之处,贺嬷嬷吓得失声后退。
茶盏跌落在地,裂成几瓣。
本是个极好的嫁祸机会,可惜离得最近的瓷片太碎了,恐难毁容,所幸一不做二不休,沈瑶袖中银光一闪,薄薄的银芒一下子刺进了她心底,也将那张瑰艳的脸照得惊心动魄,这个动作练习过无数次,已在身体留下牢固的记忆。
沈瑶闭上眼,正等着那银刃带过面颊,骤然砰的一声锐响划破耳际,也不知何物击中她手腕,她吃痛松手,匕首滑落,发出掷地之声,沈孚在一片惊呼中飞快上前,一把钳住沈瑶手腕,防止她自伤,连同她整个人也掺了起来。
众人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沈瑶是打算当众自残。
铮铮傲骨啊。
沈瑶惊魂未定地看向石子射来的方向,
大门洞开,昳丽的天光裹挟和煦春风从门庭外泼进来。
一道格外挺拔的身影拧着一人立在门口。
那张脸恰恰隐在门庭阴影处,瞧不真切,独那流畅而凌厉的下颚绷得极紧,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发出摄人的寒芒。
第5章
沈瑶喉咙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充滞着,差点呼吸不过来,这一次没成功,她不确定还有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
沈杉几乎是含着泪扑过来拉着她的手,“你怎么这么傻。”
众人皆以为她要自刎,看着她的视线很是复杂,沈曦与沈怡震惊又难堪,讪讪不敢说话。
段氏也惊住了,被沈柳和沈柠搀到一旁,目露苍茫。
沈瑶无暇解释,也不必要解释,余光怅惘落在门庭。
广袖随风而猎,那人亦大步跨进门槛,那一身寒冽令人胆魄。
是谢钦。
被他搀一把一道进来的则是当朝礼部尚书郑阁老。
难不成朝中出了什么事?
沈黎东顾不上吃惊女儿所为,连忙起身从厅堂迎出,其余在朝的官吏也紧随其后,
“见过首辅,见过郑阁老,二位大驾光临,可是有要事?”沈黎东脸色惶然,
郑阁老为沈瑶方才的决然而惊佩,确认沈瑶安然无恙,方才恢复往日的从容与和善,反而朝沈黎东回了个礼,
“沈大人,本官今日前来,的确有一桩要事。”
朝官一级压着一级,品阶低的见到品阶高的要行大礼,郑阁老当朝一品阁老,品阶远在沈黎东之上,这个回礼令沈黎东摸不着头脑,他连忙避开,将腰弯的更低,
“既是有要事,请两位上座。”
旋即往谢钦觑了一眼,却见他目光直直落在厅堂,眉宇暗藏机锋,心下不由忐忑。
一行人簇拥两位阁老上了厅堂,其余宾客皆避开至两侧,彼时沈孚已将沈瑶拉到廊庑一脚,上上下下查验她是否受伤,神色交织着她险些丧生的后怕与责她冲动的恼怒,以防沈瑶再行莽撞之举,叩着她手腕不放。
沈瑶心头纷乱,绰约而立,颇有些失神。
谢钦来到厅堂,已有婢女将那碎地的瓷片给收拾开,独独那一匕首被孤零零扔在堂中,沈黎东见谢钦盯着那匕首瞧,连忙弯腰要去拾,谢钦已先一步将之捡起来,随后抬眸看着沈瑶,如上次那般往前一递。
沈瑶不敢瞧他,目光落在那冰凌凌的匕首上,心有余悸,咽了下口水,颤着将之接过,
“多谢大人....”
午时的阳光正炽,衬得她面颊越发苍白,薄薄有如蝉翼的肌肤吹弹可破,不知那利器割上去,将划开多深的口子,谢钦眉峰沉着,没有做声。
沈黎东抬袖一指,示意谢钦与郑阁老坐在上首。
谢钦没动,郑阁老抚了抚额,往东边客座比了比,“清执,坐吧。”
众人顺着郑阁老手指的方向看去,瞠目结舌。
上首原是沈黎东与段氏的位置,东边为客座,西边为主家陪座,而郑阁老所指的地方则是客座下首,这不该是谢钦坐的地儿。
谢钦神色看不出半分变化,礼节性开口,“您先请。”
郑阁老便在东边上方坐下,紧接着谢钦坐在他下方。
沈黎东有些傻眼,额尖冒汗,“这这....”
郑阁老笑眯眯往上首指道,“沈大人,沈夫人,请坐。”
“岂敢,下官站着回话。”这是官场规矩,不仅沈黎东,其余人在谢钦与郑阁老面前也没有坐的资格。
郑阁老这回语气格外有深意,“沈大人,既是让你坐,自是有缘故的。”
沈黎东看了段氏一眼,犹豫片刻,夫妻二人陪坐在郑阁老对面,郑阁老也没坚持,而是说明来意,
“我今日拜访,实则想给沈家做一桩媒。”
沈黎东吃了一惊。
郑阁老为当朝礼部尚书,能让他出面做媒的人,不是天子便是太子,抑或是得宠的宗室,除此之外,只有关系极好的至交,
沈黎东实在摸不着头脑,朝他拱袖道,“恕下官愚昧,不知您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