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午时,会有送菜的车从后门进入尚书府,车夫是稽查司的人。”元佑低垂着头,小声道。
程祁还真是有个天大的胆子,每日派人进出尚书府,太子知道了只怕会怀疑他参与了党争,谁又知道他仅仅是为了监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君。
“女君,并非是我要背叛你,可主事大人曾救过我全家的性命,这份恩情我……”
“不必解释,不是你也会是别人。”顾徽止淡淡道:“我也并非不讲理,只是他叫人日夜盯着我,我总得知道些什么吧。”
“其实,其实主事大人他仍是挂念着女君的。”元佑小心翼翼道:“女君只要想通了,想来他也真的不会同你计较……”
不会计较的意思是,她回稽查司,接管十属,此后变成稽查司的一条狗,任他差遣。
他程祁想的什么顾徽止清清楚楚,无非就是想同她断了联系,什么义父不义女的,反正都只是个幌子,一直以来只有她在较真。
“我想好了。”顾徽止突然道。
元佑一愣:“什么?”
“他不是叫你给我带了话吗?”
元佑听她这样说还以为是她想通了,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被一道沉静的女声打断:
“你替我告诉他,我过些日子大婚,叫他来我的婚宴上吃酒。”
第44章
元佑表情怔了片刻,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顾徽止没管他的反应,继续道:“你回稽查司之后便不用再回来了。”
元佑瞳孔陡然放大,慌乱道:“女君,我……”
“即便你不愿意走,我也有一万种办法把你赶出顾家。”顾徽止的语气沉静:“你答应了,就还能体面的回去。”
她的声音不大,可每个字都十分有力。元佑恍若失神的行了个礼,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便离开了。
阿绫替她关好了门窗,道:“女君歇着吧,我不会让人进来的。”
顾徽止艰难的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不断的上升,每一寸皮肤像是被滚水烫过一般,火辣辣的痛。
知道意识渐渐的模糊,面前的一切也逐渐融在了一起,旋即变成一片黑色。
――――
过了四五天,她的身体才算是完全康复了。
这场病来的急,去的也快,顾徽宁请太医来确认她没什么大碍的时候才允许她出门行动。
戚夫人一听消息,忙赶来了顾家,这次也没叫她去正堂,反而是带着人直接进了她的卧房。
顾徽止正伏在案上读那本《博物志》,读的津津有味的时候,听见门口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阿止,你可好些了?”
她听出来这是戚夫人的声音,赶紧让阿绫去开门。
戚夫人站在门边,小心翼翼道:“你若是还没好利索我便不进来了。”
“没事夫人,一直也不是什么大病,早就好了。”
戚夫人闻言才放心的走进来,笑道:“那便好,听闻你病了我可是足足忧心了好些时日,这不,你大女兄叫人告诉我说你没什么事了,我才来看看你。”
戚夫人豁达开朗,又见多识广,与她聊天通常都十分有趣,二人聊着聊着,一个没注意,天竟然已经擦黑了,正好,她还从来都没有和顾家人吃过饭,索性便留了下来。
张氏命人备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全是盛京城最近时兴的菜品。
这半个多月戚夫人倒是常来,她不是个爱麻烦人的性子,干脆来了也不叫人通传,只告诉了顾徽宁,于是她们两个一直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她虽说是个继母,可该过的场面也得过,该说的话也得说。
“苏公子用了吗?不若请来顾家,与我们一同吃个饭。”张氏问道。
戚夫人摆摆手:“他参加了个什么诗会,想来不会回家吃。”说完这话,他看向在另一边闷头吃饭的顾徽彦,不禁羡慕道:“若他能同阿彦换一换,我便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顾徽彦手中动作一滞,抬起头,微微有些发懵。
“我瞧着苏公子可比他强,”自古一来,为了奉承,父母都会在外人面前将自家孩子贬的一文不值,这话张夫人不是生身母亲不好说出口,干脆便由顾徽宁代劳了:“无论是样貌还是品性,苏公子都是个可托付的人,阿彦也就是年纪大些,心性却像一个孩童。”
这话顾徽止同意,旁人家的公子忙着娶妻生子,成家的立业的时候,她这个阿兄怕是还在哪家酒楼和人吃酒。
戚夫人在外头历练过,性子直爽,厌恶那些弯弯绕绕的,尤其喜欢顾徽彦这种长得浓眉大眼,说话也不文邹邹的公子哥:“那不如把苏映给你当弟弟,阿彦给我做儿子如何?”
张夫人手里捏着筷子,面上却只能陪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生母有生母的难处,继母有继母的难处。若是亲生的,必然万事都要亲力亲为,她这个做继母的倒是少操了不少心,可是凡事又不能都不管,更不能全都管,这之中分寸的拿捏只怕是盛京城最好的教书先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张家女弟不必拘束,”戚夫人先开了口,仿佛这里她才是主人:“我向来不爱讲究那些俗礼,也最不喜欢猜来猜去,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别把我当外人看。”
张氏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将偌大一个顾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以往碰上需要主母出席的场合时她也能得体应对,今日不知是不是因为戚夫人的性格太过独特,她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还是顾徽宁替她解的围:“不说这个了,这道水晶肘子不错,夫人快尝尝。”
一只酱的色泽红润的肘子正躺在琉璃盏中,戚夫人的筷子还没碰到,便瞥见门口出现了个熟悉的人影。
苏映不知怎么弄得,衣服上沾了许多枯草,脑袋上顶着一堆乱蓬蓬的头发,面上似有懊恼之色。
“你怎么来了?”她正奇怪呢,便看到苏映大步走了进来,行了一圈礼道:“听闻五姑娘病好了,我想着来看看。”
说罢,他眼神落在顾徽止身上,见她面色不错,才长舒一口气,解释道:“是我失礼了,方才在诗会上出了些变故。”
戚夫人拧眉问道:“你与人动了手脚?”
“怎么会!”苏映忙否认道:“实在是那群儒生太粗鲁,辩礼辩不过我竟然动了手。”
戚夫人咬牙切齿:“你回去换身衣裳,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
苏映不以为然:“就是跑的时候沾上了些污渍,没什么大碍……”
“苏映!”戚夫人看着他乱的像稻草一样的头发,以及早上离开家门时还是洁净的长袍现如今灰扑扑的一片,只觉得满腔怒气无处发泄。
苏映浑身一颤:“怎么了母亲,是我做的有什么不妥吗?”
戚夫人气的眼珠子快从眼眶里蹦出来了。
他这儿子,平日里说话时少年老成,彬彬有礼,对谁都是一副温和谦让的态度,偏偏一到了议论些古文什么的时候,只认那一个死理,仁谁劝都不好用,因此他之前已经吃了不少的亏了。偏偏他有时候十分聪明,有时候又蠢笨的要命,她拿他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母亲可是担心我受了伤?”苏映爽朗笑道:“我跑的很快,他们追不上来,等我到顾家门口的时候他们便不敢进来了。”
戚夫人听了这话,更是眉头直跳:“他们一直追你追到了顾家?”
她此刻只想拿一条白绫,干脆吊死在房梁上算了。
“母亲尽可放心,他们决计进不来,只是一会儿要麻烦五姑娘借我些武奴,他们应该会在门口守上好久。”
戚夫人不敢想了。堂堂一个尚书家的嫡公子,在街上叫人追赶,还追到了顾家的门口。
之前苏映虽然也有过这种经历,但也不至于丢人现眼到此种地步,偏偏她们现在还在顾家,顾徽止正坐在她们身边……
“好啊,我院子里有不少,你挑几个便是。”顾徽止不以为意道。
“阿彦,你带苏公子去换身衣裳,再好好整理整理。”顾徽宁也没说什么别的,反而是回头对着顾徽彦吩咐道。
等到两个人离开之后,戚夫人才有些尴尬的开口道:“哎,你说这孩子,大小就一根筋,只要遇上了什么他觉的不对的地方,就必然死撑到底,便是打死了也不肯松口,今日的事实在是太失礼了。”
“这有什么,我看苏公子秉性正直,远比那些圆滑的来的实在。”张氏宽慰道。
戚夫人忙附和道:“是是是,他一直都是这个性子,虽然说有的地方倔了些,可从来都不会起什么歪主意的,这点女弟尽可放心。”
“我没什么好不放心的,苏公子的脾气秉性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女兄也不用担心名声。”
出乎意料的,张夫人倒觉得自然了许多,两个人也能顺水推舟的多说了些话。
没过多久,苏映便穿着顾徽彦的衣服回来了。
顾徽止看见那件青黑色的长袍穿在苏映身上时,怎么看怎么奇怪。她的印象里,好像从没见过苏映穿过这么深的颜色,他五官并非十分深邃,穿深颜色的衣服总显得有些割离。顾徽彦的身量又长他不少,于是衣服只能松松垮垮的套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并不妥帖。
不过总归是比之前狼狈的样子强。
戚夫人见状面色缓和了些,开口道:“你以后不准再去什么诗会,我不管你做什么,在家老老实实的待着。”
“母亲,并非所有诗会都有胡搅蛮缠之人的……”
她原本消了的火气又腾的一下冒了上来:“你若是能好端端的去,好端端的回来,我能干预你参加什么诗会?可你哪次不是弄的鸡飞狗跳,现在竟然将人丢到了顾家来。”
苏映毫不退让:“可我又没做错什么,是他们蛮不讲理,固执己见,况且诗会是文人陶冶情操之地,并不像母亲口中这般不堪。”
戚夫人被气的不清,一把拾起手边的碗就要砸过去,幸亏顾徽彦眼疾手快将碗夺了下来,才不至于落到苏映的头顶。
顾徽宁看得一愣一愣,心知这是她们母子二人的家事,她们顾家人不好说些什么,便只能沉默的在一旁察言观色。
“你要气死我不是……”戚夫人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苏映默默的在心里道,您老人家的身体我还不清楚,每每说完这话都要装作气的不行,然后逼他就范,这些年他早都看明白了。
之前最严重的一次,戚夫人被气的吃不下饭,他心有愧疚想去道歉,却透过门缝看他那白日里唉声叹气的母亲正啃着一个鸡腿,吃的满嘴流油。
第45章
“原先你是个多听话的孩子,自从喜欢研究上什么古诗典籍,现如今是连长辈都敢忤逆了。”戚夫人继续道。
苏映知道和她争论不明白,这件事情上他母亲向来是个不讲理的人,干脆低着头不再说话。
“诶呀你看这大好的时候,女兄可别再气坏了身子。”张夫人劝道。
“要我说,这儿女都是催命鬼,来讨债来了。”戚夫人边叹气边坐了回去。
“管他们做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吧,反正是福是祸都得他们一力承担,你我这个年纪也该撒撒手,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戚夫人放缓了语气道:“他要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孩童,我也不必多费口舌,可如今他也老大不小了,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若是一直这个样子,岂不是要新妇操心?”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瞟着顾徽止。
原来在这点她呢。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坏不过丢些脸面,况且她们母子两个还在旁人家做客,这戚夫人便疾言厉色的教训一通,是在说她家家风严谨,她这个婆婆也明理懂事,绝不会苛待新妇,嫁到她家是明智之举。
顾徽止一连病了好些天,戚夫人见不到她,心里早就犯了嘀咕,是不是顾家要反悔,借此机会想同她们苏家断了联系,今天有了这个契机正好试探试探顾家的态度。
苏映看出来了,也悄悄的抬起头,观察着她的反应。
“能嫁给苏公子的女君实在是好福气,竟得夫人这样好的舅姑,”她何不顺着戚夫人的意思说,这样两家都能开心。
戚夫人闻言,原本愁云遍布的神情瞬间被笑意取代:“奉承的话我也听过不少,怎么从阿止嘴里说出来便这么中听呢?”
顾徽止乖巧的笑了笑,让戚夫人是越看越喜欢:“要我说啊,谁也没有我的福气好,平白得了个这么招人疼的女儿。”
苏映委屈道:“母亲,我不招人疼吗?”
戚夫人霎时间翻了个白眼:“要是顾家舍得,我一定把你留在这,把阿止带回去。”
“我们两个一起回去不行吗?”苏映眨着一双无辜且清白的大眼睛道。
顾徽宁一口茶水呛在了嗓子里。
戚夫人也没想到她这儿子这么上道,愣了两秒,回头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你是读书读傻了吗?有了阿止我还要你做什么。”
她怕苏映这话说的太心急了,反倒引起顾徽止的反感,却听见她开口道:“嗯,戚夫人待我极好,好像去苏家也不错……”
顾徽宁拍了拍她的手:“小白眼狼,大女兄和阿兄对你不好吗?张夫人对你不好吗?”
顾徽止吃痛,委屈道:“我是说笑的……”
一时间,场面活络了起来,戚夫人看到她的反应也算是彻底安心了,苏映这才是逃过一马。
临走的时候,她们三个大的在前头走着,顾徽止与苏映在后头跟着。
苏映小声道:“女君明天有什么事吗?”
顾徽止想都不用想:“没有啊。”
“看今晚上的月色甚好,明天也应该是个大晴天,一起去七巷岭可好?”虽然两人之前已经去了好几次了,可苏映仍是有些忐忑。
顾徽止刚想一口答应,突然想到七巷岭的主人以及上次见面时的尴尬场景,道:“嗯……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吧,城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合适的?”
苏映想了想,道:“好像是有另一个射场,就是有点远,不比七巷岭方便。”
她点点头,道:“远点没什么,晚上能赶回来就行。”
于是,二人便说定了明天早上同去。
等到戚夫人母子走后,顾徽宁凑到她身边,神秘兮兮的问:“方才你们两个嘀嘀咕咕些什么呢?”
顾徽止没想瞒着:“苏公子约我明日出去游玩。”
“也好,你大病初愈,正好出去散散心。”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担心这男未婚女未嫁的两个人单独出去有些不够妥帖,后来次数多了倒也觉得没什么了,反正顾家和苏家的亲事只差摆到台面上说开,盛京城也人人都知道,议论不出什么花来,左右不过是什么“不成体统”之类的。
顾徽止一连病了这些天,她心疼的不行,现下终于好了,出去散散心也不错。
“只是……阿止,你与苏公子出去倒是可以,今后……”今后这桩婚事就是定了,顾徽宁怕她反悔,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