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蓝色硬书壳的《呼啸山庄》摊开在灰色休闲裤的膝盖上,少年的眼神落在纸张上。
书页也停留在十分钟前的那一页,洛克伍德停滞在初入画眉山庄的那一刻。
小面包车的轮胎滚过雨湿的地面,停在书店门口。车上送货的司机探出头,大声喊黄舅舅的名字:“孙建海!”
黄舅舅:“来了来了!”
陆念合起书,重新塞进书架的空缺处,一句话不和她说。
等他放好,江恬也还回书。
因为临近开学要补货,小面包运来的是好几箱教辅图书,以及一些课外书。黄舅舅先钻进后备箱,拿着清单去对照。
送货的司机说:“都没错吧?”
“数目没错,”黄舅舅确认无误后签收,招呼外甥和另一个少年,“来,一齐搬回去。”
江恬要帮忙,黄舅舅没让,说她搬不动。
站在书店门口的遮棚下,江恬看着他们搬纸箱。
纸箱是长宽高接近一米的大尺寸,叠满沉重书本,黄舅舅先搬起一个,黄振海尝试着搬了搬旁边的另一个。似乎觉得太重,他立刻跑到黄舅舅旁边,抱起纸箱的另一端,大声说:“舅舅重不重,我来帮你分担!”
黑色夹克的少年单独搬起一个。
纸箱真的很重,抱起时他似乎顿一下,然后没有松手。
站定后少年转身,穿过斜风细雨朝这里走来。
接近的一瞬间江恬向旁边避让。
少年目不斜视走进书店。
纸箱一共有十二个,全部被搬运进来,整齐放在书店逼仄的一楼。黄舅舅和黄振海一起搬了五个,陆念单独搬了七个。
黄振海甩着手抱怨连连:“累死我了……”
陆念站在他旁边,默不作声喝水。
江恬看过去。
少年脱了外面的黑色夹克,露出里面的灰色卫衣。
他是剑眉,眉骨立体,下面是乌黑坚毅的星目。
二月还残留寒气的雨夜,少年仰着头喝水,额边沁出的全是晶亮的汗。
黄舅舅也拿出一瓶矿泉水给江恬,江恬道谢,但她不渴,没有喝,把矿泉水收进小包里。
把书本放上书架前要先录入,江恬放完水,去拿刀片割志向,蹲着用录入枪一本本录入。黄振海和陆念喝完水后也来帮忙。
很快全部录完。
录入后需要把书分门别类放到书架上。
江恬先抱走一摞书。
因为书重,第一次她抱得不多。
学海书店不大,但除去卖教辅书和课外书外,还卖日韩杂志,因此在宁城的初高中生群体中还算出名,江恬来过几次,对书店的构造熟悉,知道各种类型图书摆放的位置。
放完第一摞和第二摞,第三次她从二楼回到一楼拿新的书。
这一次拿的比较多。
抱着一大摞书,江恬吃力地朝楼梯挪。
陆念从二楼下来时看到她。
少女抱着高高的一摞书,费劲地慢慢挪,白皙的脸上因为用劲浮上一层淡红。
少年走来时江恬抱着颤颤巍巍的书让开路。
她轻轻抬眼看。
他额边的汗水已经干涸,几缕黑发贴在肌肤上。
少年面无表情走过,带过一阵夹杂体温的暖风。
江恬抱着书爬楼梯。
陆念抱起一沓书,跟在她后面。
怕挡到他,江恬加快脚步。她尽力走快点。
书店真的很窄,楼梯的高度也高。
一次性拿了太多,怀中的书过重也很高,挡住足下视线。
走到第八层时江恬踏空,不受控制向后倒去。
这一瞬间陆念左手猛得抓住身侧的书架。
少女狠狠撞来,他闷哼一声,还是在原地站稳。
手掌火辣辣地疼。少年瞥眼看过去,掌心被书架的木刺划过一道口,
“对不起……”
江恬站稳,在慌乱中转身。
陆念注视着她。
少女秀发轻拂,在空气中荡起淡淡的百合芳香,她杏眼因焦急蒙上一层水雾。
注视她几秒,少年一声不吭蹲身捡书。
江恬站在原地垂着手,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她也蹲下去捡书。
少年的动作快,很快江恬听到他抱着一叠书站起来,从旁边走过去。
江恬把还落在楼梯上的书都整理好,抱在怀中。
她看着手中的书。
那些书只剩下一半。
他把她的一大部分也拿走了。
第54章 不舍
江恬抱紧书,垂下眸子。
因为四个人协同合作,半个小时后,小面包车运来的新书全部被进该有的位置。三人和黄舅舅告别,离开学海书店。
细雨不止,仿佛黑夜落下的一场梦,在降临城市时染上霓虹色彩。
黄振海说:“江恬你是要去天鹿山?”
刚才搬书时江恬提过。
江恬:“嗯,我妈在那里上班,我给她送东西去。”
黄振海下意识说:“那挺远的吧,还在郊区。”
“对了,”他忽然想到什么,看向陆念,说:“你回江城不是要经过那里上高速吗,刚好送她一程,就别送我回家了,我家近打个车回去就行。”
江恬看向陆念。
细雨空鳎少年站在一米外的地方,颀长的身形周围水气弥散。他没说话,径直往停车的地方走。
江恬抿抿唇,也跟在他后面。
等两人上了车,黄振海在窗户边摆手:“那我打的去了啊,拜拜喽。”
江恬系好安全带,也和他挥手,柔和地说:“拜拜。”
陆念没说话,只冲他点点头。
等黄振海从车的前方走开,陆念启动引擎,开车越过他,离开书店前的这条小路。黑色的越野车汇入主路的车流。
因为晚高峰时间还没过,路上稍堵。
一路他都不说话。
江恬朝旁边轻瞥过去,少年的侧脸在车窗外的路灯映照中静默无声。
她垂下睫,握紧衣角。
城区限速,黑色越野车的车速保持在三十码多。等出了城区,有些拥堵的路况好转,限速提高到八十。
马路旁的限速牌从窗外经过,一辆辆大货车不断超过,江恬感知到车速仍然不快。
他开得那么慢,似乎要开到天长地久,永远也不停下来,永远保持在这一刻。
前方的十字路口是红灯,黑色的越野车在白线前停下。
陆念伸手去拿置物盒旁的矿泉水,拿起来才发现是空的,已经喝完了。
他把空瓶子放回去。
手就要重新搭回方向盘,下一秒,一瓶崭新的矿泉水被递到眼前。
陆念偏头。
江恬递着那瓶包中拿出的新矿泉水与他对视。
……
与此同时。
白云宾馆,前台。
“向红,我身上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饿了两天的肚子,再不吃饭就要饿死了。”电话那头男人声音可怜。
何向红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心烦意乱。
她没想到前夫郝国庆会打电话到酒店前台找自己。
她和郝国庆两人是邻村人,算不上青梅竹马,但也从小就认识。父母都死后嫂子不愿意让哥哥再白养自己,撺掇着哥哥赶紧把她嫁出去。有一天,哥哥一脸为难地来对她说:“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
何向红立刻就懂。
她生性要强,一滴眼泪没掉,开始给自己选丈夫。
何向红想选个老实听话的丈夫,而郝国庆从小就老实,三四岁就死了妈。
于是何向红选择嫁给他。
生下女儿后夫妻两人一起去城里打工。一开始日子过的虽然穷但还不错,攒下点钱后何向红在菜市场盘下一个摊位,和丈夫一起卖菜,日子过的更好了。可郝佳初二那年,一向老实的丈夫却被人引诱染上赌瘾,背着她输得一塌糊涂,偷偷借下高利贷。
何向红气得把他打进医院。
医院里郝国庆跪下来痛哭流涕保证一定戒掉,何向红心软了,还是用家里的积蓄帮他偿清债务。
可后来他根本戒不掉。
家中天天硝烟弥漫,女儿也在那个时候变得叛逆。
最后何向红还是选择带着女儿离婚,一开始日子很苦,后来慢慢好了点。现在也没多好,但至少比那时好。
何向红自认为帮前夫了那么多债,离婚还帮他背上一半债务,仁至义尽,再也不欠他什么。
而且现在她已再婚。
“我们已经离婚了,你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也不许去找女儿。”
郝国庆哭着说:“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他诉说自己这些天的艰难。
何向红还是有点心软了,说:“那你过来,我给你拿点钱买吃的。”
三公里外。
郝国庆穿着军大衣,数天没洗的头发油腻地贴伏。他把手机还给帮自己电话,还给自己买了水果和面包吃的女生,一个劲地道谢。
“谢谢,谢谢……”
女生闻到他身上的异味,出于礼貌没捂鼻子。
看到郝国庆左手只剩下的四根手指,她怜悯说:“大叔,你亲戚上班的白云宾馆离这里还有几公里,没有直达公交,我给你点钱打车去吧。”
“不用了不用了小姑娘,我走过去就好……”
郝国庆感激涕零。
女生走后,他从塑料袋里拿出面包狼吞虎咽,边吃边往白云宾馆的方向走。等吃完面包,又拿出水果刀削水果,边走边啃。
……
车上。
陆念顿一顿,还是接过她递来的水。
拧开瓶盖喝了几口,他把矿泉水放到一旁。
江恬小声:“刚才书店谢谢你。”
黑色短发的少年注视着前窗玻璃,雨刷不断扫去雾气。
他不咸不淡:“嗯。”
红灯结束,越野车越出白线。一辆载木材的沉重大货车从旁边超车。
江恬:“爸爸还好吗?”
陆念目视前方:“嗯。”
江恬:“你也还好吧?”
陆念:“嗯。”
――像是根本不想理她。
江恬抿紧唇。她看一下仪表盘上的速度,仍是三十多码,比货车还慢。江恬垂下眼,还是轻声问:“为什么开得这么慢?”
这一秒少年踩到油门,车身猛然前冲。
他立马刹车。
急促的摩擦声后,车上陷入死寂。
下一秒,陆念缓缓开口:“我开快还是开慢,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恬没说话。
他提速到七十多码:“你不会觉得我开三十多,是想跟你多呆一会吧?”
江恬抿紧唇。
少年呵笑一声,尽在不言中。
江恬手指抠紧座位的皮垫。
陆念轻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她说话:“我又对当男小三没兴趣。”
江恬不再吭声。
黑色的越野车继续行驶在漆黑的雨夜中,离天鹿山目景区越来越近,在车上能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江恬忽然想到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以后几乎不会再有机会见面。
于是这一瞬间,一种类似不舍的情绪如同打满酸胀气体的气球,不断膨胀,充斥塞满心房。
这可能只是假象,她这么告诉自己,不舍得是假象,这些天中一次次地想起他也是假象,是因为习惯后突然失去的不习惯。
毕竟这一辈子得知一切,又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我又不是傻子,她心道。
可心中酸胀的气球愈发鼓胀,像是快要撑爆,她抠住皮垫的手指也更紧。
车载电子导航不断播报,剩余的道路逐渐缩短,陆念也死死握着方向盘,指尖泛白,掌心的伤口钻心地疼。
……
白云宾馆。
何向红在前厅等了四十多分钟,估摸着郝国庆快要到了,从角落里抽出一把伞,对前台说:“我出去点事,等会就还回来。”
她已经请了一会的假。
撑起伞何向红走入天鹿山的雨夜里。她不太想让同事看到前夫,暴露个人私事。
前台朝外瞟一眼,隐约望见郝国庆穿军大衣的身影。
……
十分钟后。
黑色的越野车在白云宾馆正门前停下,江恬背着斜挎包走进大堂。
前台在回客人的咨询电话。
等对方挂断电话,江恬礼貌问:“你好阿姨,我是何向红的女儿,我想找下我妈。”
“何姐?”前台一愣,说,“她刚刚才出去了。”
出去?这么晚出去干什么?
江恬也一愣。
她又问:“您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前台摇头:“不知道。”
她想起无意间瞄到的那个身影,顺嘴说一句:“好像跟个穿军大衣的人出去的。”
江恬眼前一黑。
事情就发生在今天!
她着急地去找门前的保安,扯着他要走:“叔叔,我妈妈出事了,你跟我上去鹤唳亭一趟!”
根据上辈子报纸的内容,何向红就是在鹤唳亭出事的。
现在报警,警察来还要一时半会,她一个人也帮不上忙。
保安一头雾水:“等等,你干嘛?”
江恬:“何向红是我妈妈,她在鹤唳亭,她出事了!”
保安甩开她的手,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何向红是你妈,你怎么知道她出事了。”
他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
江恬急得要出汗。她不知道怎么解释。
撇头时看到黑色的越野车还停在酒店门前。
……
何向红带着前夫步行到山上的鹤唳亭。
她不想让人看到。
从口袋里数出五百块钱,何向红示意他拿着:“去买点吃的,再理个头发。”
又加上一句:“不许去找女儿,听到没有。”
郝国庆接过五张旧钞揣进口袋,欲言又止的样子。
忽然他噗通一声跪下来,涕泪横流。
“向红,你借我五万块,只要五万块,五万块钱就能救我一条命,他们把我一根手指头砍了,剩下的要是再还不上,等他们找到我我就真要被打死了……”
郝国庆苦苦哀求,把右手剩下的四根指头给前妻看。
何向红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债都没还清,我哪有五万块借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