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江恬并没有见过那张领养证。程家人在爸爸的葬礼上找来后,她在家找过,一无所获。后来才明白,是爸爸离开前毁掉了它。
爸爸要带着这个秘密到地下――不想拖累女儿,也不想死后女儿发现自己是领养的孩子,难过悲伤。
想到此,江恬的眼眶又是一热。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等哭完,才惊觉哭倒在他的怀里,眼泪浸润了他的黑色外套,晕出一团团的深色。
江恬一僵,抬眼看到少年轮廓清晰的下颚线,他身上有淡淡的好闻的气味。不知何时,突然觉得他的气味很好闻。
陆念垂眼,凝视她尤带黏湿泪痕的小脸,和哭得发红的杏眼。少女的百合体香萦绕。
陆念低眸看着她,不动声色:“任凭你在怀里狂野地哭,随便你如何狂野地亲,你上哪儿再找我这么好的男人啊。”
江恬:“……”
他用狂野形容她的哭……
还有,他说上次那晚是她狂野地亲他……
他怎么还是会这么胡说八道,颠倒黑白呀……
江恬忍着乱掌打死他的冲动,从少年的怀中坐起来,把一缕乱发别在耳侧。还是没有忍住,伸手在他腰间打一下。
陆念:“又趁机摸我。”
江恬:“……”
她索性再打他两下。
少年低低地笑。
江恬察觉出他是在故意犯贱了。双手交握置在膝上,她想起刚才他的话,小声地呢喃一句:“你算什么男人呀……”
这年他才二十,至多是少年,还算不上男人。
话音刚落,江恬一愣,意识到说错话。
陆念也一愣,扭头看她,缓缓扬声:“我不是个男人?”
时值七点多,夜幕早已低垂,因为习惯江恬忘记开灯,客厅里昏暗蒙蒙,少年近在咫尺,属于男性的荷尔蒙强烈,视线紧盯她的侧脸。
江恬有点心虚,也窥测到一丝危险的逼近。
“扣子。”
她突然说,眼神依然注视着前方的茶几,指一指他的外套。
陆念低头。
借着阳台漏进来的光线,他看到系错的扣子。
少年闭闭眼,无声地深吸一口气。
然后解开扣子,重新对好。
因为方才的两个小插曲,好一会,两人都保持沉默,没有说话。
江恬动动唇,正要开口打破寂静。
突然――
咕咕。
肚中传来一声腹鸣,替她打破寂静。
――她一天没有吃饭了。
昏暗中江恬捂住小腹,脸都红了。
别叫了。
下一秒。
咕――
一个拉长音,特别明显。
江恬:“……”
陆念在昏暗中觑她一眼,又收回视线,轻笑一声说:“饿了呀?”
江恬低着头,还捂着肚子,她小声:“嗯。”
陆念:“我也没吃,想吃什么,现在一起去吃。”
江恬说:“什么都可以。”
陆念嗯一声。
正要起身,少年像是想到什么,蓦地又靠回沙发,取出手机。江恬从侧旁望去,见他长指点动,发了一条短信。
把手机放回口袋,陆念扭头对上她的视线,解释一句:“短信预约一下。”
江恬心想,还要预约,是私房菜吗?
这年的私房餐厅还没有后来那么多,但也已经存在。
“我去先洗个脸。”
去卫生间洗把脸,用冷水浸泡拧干后的冰毛巾敷一敷哭红后的眼睛,江恬睁开眼,感觉舒服多了。
重新梳头,扎好微乱的马尾,跟随他下楼,坐进车里。
黑色的SUV驶出梅苑新村,一路向着前方驶去。等开了十几分钟,车子进入东郊的一片老小区。江恬感到奇怪,这家私房菜开在这么老旧的小区里吗?
她忍不住问:“是哪一家呀?”
单手握着方向盘,陆念不露声色:“到了就知道了。”
江恬好奇。
到底是哪一家呀?
江恬按讷下好奇,突然听见他开始聊起姨妈家的事……
……
周家门前,一楼棋牌室前的空地上。
周博然边绕圈走来走去,边回着电话:“箐箐,我上次说的那句话真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过多解读……行行,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是狗……汪汪汪汪汪……”
黑色的SUV碾过石砌墙与房屋间三米不到的窄道,绕过棋牌室,驶进空地来。
周博然被大灯闪到眼,遮了下眼,移开手掌。看到熟悉的车他说:“我家有人来蹭饭了宝宝,等会再打给你。”
挂断电话周博然让路,顺便赶走一只凑热闹,热情围过来的大黄狗,指挥陆念倒车:“往这里倒!”
灯光中江恬当然也看到周博然。
一瞬间她明白过来:根本没有私房菜,所谓的私房餐厅,是他姨妈,即外公家。所以才会在路上假装闲聊,告诉她周姨妈家的事。
他没有母亲,父亲病重也不管他,姨妈和外公等同于家长。
也就是说,他借着带她出来吃饭,直接骗她来见家长。
他是狗吗?
江恬忍不住心中嘀咕一句,往旁边看过去。
少年刚倒车入库,停好车放下手刹。察觉到她的视线,陆念转头朝她望来。微亮的前座车厢里,他俊脸上的表情十分自然,似乎“骗她来见家长”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还不下车?”见她还坐着望着自己,少年吃惊地问。
江恬:“……”
他就是狗。
第70章 吃完
再一次,事已至此,好像除却下车,也没有别的办法。
江恬握住把手门扣,推开副驾驶的车门,走下黑色的SUV。
这是一片上了年纪的小区,楼高三层,正对停车处三四米的是黑漆漆的入栋门户和斑驳墙体。SUV右侧是一间透着灯光的石砌小麻将室,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搓麻将声。
周博然和她打个招呼,对同样下车的陆念说:“麻将刚开局有人家里有事被喊走,妈做饭做到一半被叫去凑人头。”
来的路上通过闲聊,江恬已经得知周家只有周姨妈、周博然和周外公三人。
周姨妈在周博然初中时就离婚,周姨夫再婚后不管儿子,她便去派出所把儿子的姓改成自己的。
周姨妈原本在一家国企担任会计,还有几年退休,但去年周外公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经常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跑出去,为了照顾父亲,周姨妈选择提前内退。内退后每月工资减少很多,她便在家门口开一家棋牌室补充收入。
棋牌室的面积小,顾客也都是街坊邻居,每日的营业额并不高,一家人现在的收入来源主要靠周外公――周外公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退休工资十分可观。
正想着,小棋牌室覆着灯光的浅蓝色纱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形较为圆润丰满的女人从内里走出来,几步间来到几人身边。
因为上次见过一面,江恬一下子认出她,礼貌地问好:“周阿姨好。”
侄子太熟,周姨妈也不招呼他,只笑眯眯打量身前穿牛仔裤的少女:“念念短信发的太迟了,阿姨来不及去另外买菜,就随便烧了原来的几个菜。”
棋牌室灯光隐约照亮黑暗,周姨妈的视线里,扎着马尾的少女身穿浅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粉色撞米白的连帽外套,纤细雪白,乖巧得让人一看就心生怜爱。
这个未来的侄媳妇她很喜欢啊……
江恬不好意思说我根本不知道要来吃饭,只乖顺地说:“阿姨我都可以。”
即使挑食,这种情况下当然也要说都可以。
周姨妈眼笑眉舒:“恬恬还在上高中吧,今年高几了?”
江恬说高二了。
“那马上就高三了,是要以学习为重,”周姨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瞥旁边的侄子一眼,捂嘴笑,“等毕业了再和念念好好谈,我让这臭小子平时不许烦你。”
江恬:“……”
他果然早就告诉周家人了啊。
意识到这是一个恰到好处,向周家人释清两人的关系的时机,江恬张了张唇,轻声道:“阿姨我们……”
旁边,陆念察觉到她的意图,忽然看向她。
少年薄唇紧抿。
江恬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手指攥着外套的衣角,告诉自己,还是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是很想趁此解释。
黑色外套的少年注视着她,唇角勾起。
周姨妈似乎终于意识到儿子也在旁边,目光转向周博然,责怪道:“不是让你看着你外公吗,在外面鬼晃什么?”
周博然脸色无辜地说:“妈,外公在客厅看电视,我就出来打个电话,一刻钟都没到。”
周姨妈招呼侄子和江恬进屋。走进客厅,电视上正在放江城本地的新闻,声音开得很大,分贝震耳欲聋,但沙发上并没有人。
周博然心下一跳:“可能在卧室?”
他推开卧室。
里面也没人。
周博然脸色一白,速跑到院子里看。
“妈,外公又从后院翻墙跑了!”
……
路灯照亮马路旁的人行道,一个精神矍铄,身穿老式深绿红领军装的瘦老头快步走着,胸口别挂好几只彩色勋章。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一路疾走,周卫华站在了全家乐超市前的巨大水泥广场上。
望着喷泉和四处玩耍的孩童,他一双老眼中尽是茫然。
电影院呢?
爱云终于答应和我出来看电影,但电影院呢?
和平电影院呢?
……
一路问人,江恬和周家一行人赶到全家乐超市是十几分钟后。
周姨妈眼尖,第一个从车窗望见坐在喷泉旁发呆的军装老头。她立刻下车,焦急地跑过去,崩溃地说:“爸,你能不能省心一点,我也五十多的人了,真的看不住你,三米的墙你都能翻出去,我搬梯子爬过去都费劲。”
周老头抬头认出她,瞪眼道:“谁是你爸,你这个瞎说话还天天关着我的老妇女!”
周姨妈:“……”
周姨妈:“你几岁了?”
周老头气势十足:“我今年二十四!”
周姨妈:“……”
江恬也和陆念、周博然走过来。
周博然无奈说:“外公,你今年七十八。”
周老头指着他就骂:“你和这个老妇女合谋关我,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我要让公安处把你抓走!”
周博然:“……”
周姨妈异常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色塑料边的小圆镜,对准父亲的脸:“那你看看这是谁?”
看到镜子中苍老的脸,周卫华立时呆住,他老眼里露出迷茫,喃喃说这是谁啊。
周姨妈:“爸,这就是你啊!”
周老头不敢相信,低声说:“你骗我,我今年才二十四,我要在和平电影院等汪爱云和我一起看电影呢。”
周博然插嘴:“外公,你们婚都结了。”
周老头顿时喜笑颜开:“她答应和我打结婚证了?”
周姨妈收回镜子:“爸,你和汪爱云早就结婚了,度过几十年,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周彩霞,一个是妹妹周彩锦,你连外孙都有了,外孙如今也都长大了,和平电影院也早就没了。”
周老头又呆了呆,环顾四周。
和平电影院真的没有了……
“爱云呢,她人呢?”周老头猛然想到什么,刷得站起来,着急地问。
想到命运多舛又早逝的母亲,周姨妈眼中含泪:“妈早就走了,妹妹也走了,爸,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周老头愣住。
他忽然记起来了,妻子二十多年前就病逝,前几年小女儿也没了。
周老头抬眼,看到站在一旁穿黑色外套和休闲长裤的颀长少年。
表情呆滞片息,他站起来拉住陆念的手,中气十足地骂周姨妈:“你这个老妇女又想骗我,我明明有的是小儿子不是小闺女,这就是我的小儿子,我小儿子好好的!”
周姨妈的眼泪收回去:“……”
侄子和妹妹长得像,父亲老年痴呆后经常认错。
陆念显然已经习惯,任由外公握着手,并不吱声反驳。
拉着外孙的手,周老头看到江恬这个陌生人,露出迷惑神情:“这位小同志……”
江恬正苦于要如何自我介绍,旁边,陆念冷不丁道:“你儿媳妇。”
江恬:“……”
她眼神略带一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于是这一秒陆念也侧首看她。
四目对视,夜色下少年立体的面部蒙了一层朦胧,俊挺的鼻梁仿佛打上阴影。他的表情依旧十足自然,接着,在夜晚的掩护下,江恬看到他冲自己挑了下眉,有一种明目张胆挑衅的味道,似乎在说“你待怎样?”
江恬:“……”
她忍住给他一下的冲动。
这里还有别人。
虽然少年说那句话时的声量低沉,但离得近,周博然和周姨妈也亲自耳闻。周博然明显有几分呆愣地看着陆念,表弟还会开玩笑呀?
周姨妈怔了一下,但接受程度良好。她看向周外公,搀住他催促说:“爸,跟我回家了,回家了饭菜要凉了。”
周老头皱着眉,甩开她的手,冲她一句:“老妇女又要害我!”
周姨妈:“……”
她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
周老头把目光投向江恬,皱纹巴巴的老脸上的表情变得慈爱起来:“我儿媳长得好啊,一看就聪明伶俐。”
然后他拉起江恬的手,把她的手塞进少年的手中。紧紧握着两人的手,周老头不知想到什么,苍老的眼中闪动起泪花,对江恬说:“你要对他好,他是个好孩子,很喜欢你的,你不要对不起他,你对不起他会把他逼疯的……”
周博然知道外公这是想起小姨的经历,小姨就是被小姨夫的出轨逼成那样的,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表弟的一生。
周姨妈哄着让父亲上车。
周老头骂她:“老妇女你走开,我有儿子和儿媳的,你别想再关我!”
周姨妈:“……”
她好气啊。
好不容易周外公被哄上车。因他一直拉着陆念和江恬,两人只好陪他坐后座。周博然则负责开车回家,周姨妈坐副驾驶。
后座上,穿军装的老头对着江恬絮絮叨叨:“他和他妈妈一样的脾气,嘴上不常说但知道心疼人,爱云很心疼我的……她没说过,但她真的很喜欢我的,为了我都没去国外过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