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宿费要多少呢?”
“……”牟鸡换的声音没有及时响起。
“我没有那么多的钱。”少年说。
“这个我也帮你想好了……你联系这个号码,他可以借钱给你。”牟鸡换顿了顿,接着说,“你可要想好了,机会不是随时都有的,那间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老师租去了……不过是两万罢了,等你考上好的大学,找到一份光鲜的工作,慢慢还清就好了。我听说现在大城市的人,一个月轻轻松松就有一万多的收入呢!但现在你要是选错了路,这一辈子可就要因为这点小钱毁了……要不是我儿媳吵着把孙子送到省城去读小学,我也不会卖这张老脸给你行方便……我也是担了风险的呀……”
滋滋滋……
后面的声音,被嘈杂的电流所取代。
“我受不了了……”
满室寂静中,冯小米含糊不清又颤抖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受不了了……我要出去……”
他一边摸着身后的墙,一边强撑着力气站了起来。
“大家都想出去,但是要怎么出去?”高山寒说。
冯小米知道一种最简单的方法。
解扬真的是高山遥杀的吗?
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解扬看上去像是谁杀的,将他们困在水中维纳斯的人,认为是谁杀的。
他喘着粗气,费力将自己瘦得皮包骨的身体从地上撑起来。棒球帽压着的蓬乱头发下,发黑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下巴不自然地脱垂着,脸颊肌肉僵硬地绷紧,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自己才听的清的句子。
“杀了高山遥……”
“杀了他……就能出去!”
第23章
◎冥冥之中一定有着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只有她才能改写的历史。◎
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 冯小米扑向高山遥。
后者一个措手不及,两人一起摔倒在余温未散的桑拿房中。
不知哪里来的巨大力气,冯小米压在高山遥身上, 死死掐着他的脖子。
高山遥涨红了脸, 挣扎不脱冯小米的双手,便用拳头一拳接一拳地砸向冯小米的脑袋。
冯小米鼻子里霎时流出一道鲜血,可他像是浑然不觉痛似的, 依旧神色癫狂地掐着高山遥的脖子不放。
“你们在做什么!”
原野冲了上去,陈皮回过神来,也连忙上前帮忙分开两人。
黄色棒球帽落在地上, 被人踩了几脚。
冯小米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缠在高山遥身上, 好不容易才被原野和陈皮拉开。
高山遥从地上爬起, 右手捂住现出青红指痕的脖子, 脸色通红地咳着。
“你……妈的……脑子不正常……”
众人错愕的目光落向被两个男人同时桎梏住的冯小米, 他面色潮红, 脸上散布着细密的汗珠,一边抽搐一边喘着粗气,那双红血丝密布的双眼, 让人想起穷途末路的野兽。
解忆忽然注意到, 他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六月还在穿长袖的人。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她忽然冲了上去,抓住冯小米的手臂, 强行挽起他的长袖。
冯小米挣扎不及,长袖被撸了起来, 衣料下是干枯到骨骼突出的一截手臂, 皮肤上到处都是溃烂的圆孔和抓挠的红色伤痕。
冯小米这两日的异常, 突然之间有了答案。
他不是生病, 而是毒瘾发作。
唐柏若眼神嫌恶,宗相宜则直接后退了几步。
陈皮一拳砸在冯小米脸上,接着脚踩上他的胸口,对他放下狠话。
“你他妈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先宰了你!”
“够了!”
原野一把将他从冯小米身上推开,充满威慑力的眼神像刀子一般飞出。
陈皮朝一旁吐了口唾沫,走回高山遥身边,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高哥,没事吧?”
高山遥就着陈皮的搀扶站了起来。他像是被自己一直喂养的流浪狗咬了一口,愤恨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懊悔和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说杀了高山遥就能出去?”原野提起冯小米的衣领,“你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
“他是害死解扬的罪魁祸首……杀了他……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虾米……一定可以出去……”冯小米口齿不清,眼泪和鼻涕随着他嘴唇哆嗦的节奏一起流出。
“我说了他妈的这人不是我杀的!”高山遥暴怒道。
“你说不是……哈哈……我们都说不是……那应该信谁的?”冯小米说,“你那么恨解扬,失踪前……解扬最后一个见的人就是你……”
“那天我们三个人在一起!”高山遥怒吼道,“我是一个人走的,你分明也看见了!”
“对,高哥是第一个走的,他怎么可能杀人?”陈皮也开口道。
原野松开他的衣领,后者踉跄着跌倒在地。
“把那天的经过,老老实实都说出来。”原野说。
“那天……我为了讨好高山遥,把自己的秘密基地贡献出来,提议带他去捉螃蟹。”冯小米回忆起那天的情景,脸上露出冷笑,“我没打算欺负解扬的,是高山遥,他说要把解扬一起叫上。”
……
蔚蓝的苍穹覆盖在教室窗外,浅蓝色的窗纱在打开的窗边摇曳。
教室里人声嘈杂。
这里是祖国的花园,其中也有毒花盛开。
“喂,放学一起去捉螃蟹,你在旁边给我们提桶。”
穿着运动校服的高山遥一屁股坐到解扬桌上,吊儿郎当地朝他笑道。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解扬选择的权利。
解扬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只是看着写了一半的作业,在片刻沉默后,说道:
“知道了。”
……
“放学后,我们和解扬一起回了宿舍……因为要看着他,不能让他逃跑。”
冯小米用颤抖的手捡起地上的黄色棒球帽,带着嘲讽的笑意将球帽戴回了头上。
“我们在宿舍门口等了一会……看着解扬带出了铁皮水桶和喝的保温杯。高山遥还因为他带了多余的东西,踢了解扬一脚。”
高山遥满脸怒容,但又不敢说些什么,显然冯小米此刻说的都是不加修饰的实话。
唐柏若听着冯小米的叙述,脸色苍白,眉间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
“……高山遥打车,我说了地点。下车后我们沿着公路又走了一会,爬上了我说的那座山。”冯小米说。
……
蓝天的帷幔被命运的匕首划开一条长缝,露出纤尘不染的洁白云朵。
鸟语花香的山林间,有毒蛇在暗中吐着信子。
“你不是在山里长大的吗?怎么连螃蟹都不会抓啊?”
高山遥蹲在溪边,随手拾起脚下的鹅卵石扔了出去。
石头砸到解扬肩上,干净的蓝白校服上多出一个明显的半湿污渍。解扬没有喊疼,也没有说话,他挽着裤脚,低着头,继续在水中摸索。
“太阳都要下山了,你能不能抓到啊?”
高山遥又扔出一枚鹅卵石,这次正中解扬的额头。
他趔趄了一下,失去平衡跌坐在溪水里。干燥的裤子瞬间湿透了。
鲜血顺着他苍白的额头流了下来。
“别偷懒,赶紧抓。”高山遥说。
解扬慢慢从水里站了起来,他脸色很难看,在阳光下白得几乎发透。
高山遥露出满意的笑容,拿起一旁小卖部塑料袋里的冰镇可乐,一边看着他的奴隶在水中受苦,一边拧开可乐喝了一口。
……
“那段时间……解扬好像已经生病了。每次见到他,脸色都很白。”冯小米说,“有次上体育课……他还中途晕倒了。”
唐柏若竭力克制着感情的外露,解忆依然发现了她攥得发白的手指,以及紧紧咬在一起的嘴唇。
那些尘封的过往回忆,正在随着冯小米的讲述,重新鲜活过来。
“那天……也是。解扬在我们面前晕倒了。”
……
斑驳陆离的晚霞像是纸上晕染开的水墨,从天边慢慢侵染而来。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许多活蹦乱跳的小螃蟹从打翻的水桶中涌出,一碰着石头和水,两下就没了身影。
“你他妈干什么呢?!老子的螃蟹都跑了!”
一声怒吼,高山遥从溪边站了起来。
解扬从短暂的晕厥状态中回过神,强撑着湿透的身体,从溪水里坐了起来。
“你是故意的吧?你就等着这一刻是不是?”高山遥表情狰狞,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你……”
……
乌黑的发丝在水中散开。
细密的小气泡不断从水中冒出。
解扬在水中挣扎着,而冯小米和陈皮一左一右狠狠地按住他的手臂。
高山遥一脚踩在解扬的头上,限量版球鞋闪闪发亮,那一双带勾的棉袜,是这里许多孩子一年的零花。
世上所有东西都能用价值衡量。
有些人的尊严,高高如月亮,被一束太阳光刺痛都要想尽方法偿还,有些人的尊严,却连一个人脚上的棉袜都比不上。
因为那双棉袜干干净净,而他浑身湿透浸泡水中。
……
“后来,高山遥让我们把他吊在树上……说是要帮他晾干湿衣服。”冯小米气息不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和陈皮捉了一会螃蟹……停下来休息抽烟……高山遥嫌无聊,先走了……要我们把螃蟹明天带到学校去。”
桑拿室里,除了冯小米混杂着吸鼻涕的声音外,安静得落针可闻。
高山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手在大腿两侧紧握成拳。陈皮脸上并无羞愧,或许还觉得自己在其中只是无关紧要的角色。
宗相宜不安地抱着自己的双臂,眼神四处游移着。虽然这个故事目前并未出现她的名字,但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其中占据多少戏份。
高山寒冷冷地看着弟弟,那冰冷中既有从前造成的失望,也有新增的失望。他早已对高山遥的人品有了认知,但对其人性的底线,还从未了解得如此深入。
冯小米长久地歇了一口气,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摸了一把,继续说道:
“高山遥走后,没多久,解扬趁我们不注意挣脱绳索……也逃走了。我和陈皮没追上,又返回捉螃蟹的地方,约定明天找解扬算账,然后,我们就提着水桶下山了……陈皮说要去县里打台球,我们在山脚分道扬镳。那天晚上……解扬没有回宿舍,之后,我们也没再见过他。”
“据冯小米所说,你离开之后,解扬紧接着就逃跑了。你们没在路上遇到?”原野看向高山遥。
高山遥脸色变换,脱口而出:“没有!”
“真没有?”
“不信你还问什么?!”
原野看向陈皮和冯小米:“你们两人下山之后也没遇到解扬?”
陈皮摇头否认:“我去县里打台球了。”
冯小米发出了诡异的笑声。
“是不是他杀的,我说了不算……你们说了也不算。把我们困在这里的人说了才算……你们还不明白吗?把我们困在这里,就是想为解扬报仇……我们充其量只是帮凶罢了,一开始我们根本就不想针对解扬,变成这样,都是高山遥害的……是高山遥,高山遥一定要和解扬过不去。只有杀了高山遥,让幕后黑手泄愤……我们才能有一线生机!”
冯小米用力抓挠已经破皮的手臂,扭过头朝高山遥的方向啐了一口,眼睛却紧紧盯着其余人。
高山遥满脸怒火朝冯小米走去,旋即就被原野拦了下来。
他停在原地,怒极生笑。
“你他妈真有意思,整他整得最高兴的人不是你吗?那些整人的法子,十有八九都是你提出来的吧?”
冯小米神神叨叨地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话,对高山遥的质问不予理睬。
“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你不过是个警校生,装什么警察?!”
高山遥阴鸷的目光瞪向原野,他的白西装经过几次电梯走廊的清理工作,已经变成了灰西装,曾经的悠闲在他身上不复存在。
“你应该调查的是幕后绑架我们的人,而不是一直纠结早就过去的一桩旧事!我们现在才是受害人!”高山遥怒声道。
“别吵了,现在吵这个有什么用?”高山寒打断激动的高山遥,“在出现了第二个死者的情况下,我建议大家都聚在一起过夜,不要再分开了。牟老师的死说明独自呆在套房里也并不安全……”
“不可能,我死都不会和你呆在一个屋檐下。”高山遥冷笑。
“套房确实不太安全,不过,和某些人呆在一起,我觉得也不太安全。”陈皮扫了一眼地上打抖的冯小米。
高山寒看向宗相宜:“你呢?”
宗相宜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抱歉……现在这个状况,我只能怀疑凶手就在我们之间。我想和我能信任的人待在一起,我想,你们也是吧?”
她看向高山遥。
“既然这样,陈皮和宗相宜和我一起。”高山遥说,“你们五个一起。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解忆看了一眼毒瘾发作的冯小米,没人看管的话,他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高山遥那边,他们三个同处一室,也能规避一定的风险。
原野和她想的差不多,点头同意了高山遥的分配法。
“臭死了,你们还要在这里站多久?我要出去了。”高山遥皱了皱鼻子,抬脚往桑拿室外走去。宗相宜立即跟了上去,陈皮紧随其后。
解忆本想问他们晚上要在哪里过夜,但考虑到两方已经疑窦丛生,高山遥并不信任她和原野,她最终还是咽下了问句。
桑拿室里的气味的确很不好闻,剩下的五人沉默了许久,唐柏若开口道:“再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出去吧。”
五人一路无言,关上了桑拿室的门,往过夜的休闲厅走去。
压抑的空气充斥着整个空间。
解忆的左手边是漆黑一片,无限延伸出去的玻璃墙,右手边则是沉默的众人,以及一片雪白的墙壁。
这是绑架案发生的第四天,第二个命案发生了。
她真的能够在最后一天之前阻止幕后黑手吗?
解忆抬起眼,悄悄看着身旁的唐柏若。她比往常更加安静,脸色也更加没有血色,她低垂着双眼,目光无神,好像正透过冯小米讲述的残骸中,寻找解扬失踪的痕迹。
解忆害怕了。
害怕保护不了母亲。
害怕她已经知晓的孤独一生,将会在母亲的未来里再次上演。
她自己的未来,怎样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