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不是。
所以他才被遗忘了。
天黑了,又亮了。
世界不会因为谁而停转,哪怕谁的心灵已然崩塌。
第二天,似乎一切如旧。
父亲和母亲各自外出上班,他们各有各的家族企业,从一开始,便不存在什么爱情。
父亲受伤的,只是身为男人的骄傲。
他等着父母或是哥哥来和他对话,关于他自己。但是,无论是谁,都没有再来找他。
他用蹩脚的手段来吸引他们的关注。
他不再做家庭作业,不再按时上学,不再参加课外才艺学习。他逼迫同学把书包放地上,腾出空间给他扔垃圾。他拿油性笔往前桌的白色羽绒服上涂鸦。用剪刀将和自己作对的男生的头发剪成狗啃式。
又一次大考,他的成绩排在年级倒数。
老师给家里打电话,他不知道母亲和老师说了什么,只是老师从此看他的眼神,也带了点同情。
父亲和母亲,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常。
因为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谁也不用给他一个交代。
父亲拒绝和他视线接触,努力装作他是一个长了脚的空气。
在外人在场的情况下,父亲才会演出几分从前的样子,笑着叫他“小遥”。虽然旁人不明所以,但多少察觉出了父亲对他的感情变化,他和哥哥的待遇,不但在家中分化,就连家外面,也逐渐开始分化。
父亲总是满面笑容地和哥哥站在一起,而宾客朋友们不再主动向他打招呼。曾经殷切的朋友,也都远离了他的身边。
极少数时候,妈妈会给他一丝他们彼此都明白的温情。妈妈对他怀有一丝愧疚,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夜在书房里听见的“年轻时犯的一个错误”。即便有着那么一丁点的愧疚,为了不让父亲以为这是前情未了,母亲在父亲面前,采取了和父亲一样的态度。
哥哥或许是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偶尔眼神接触,高山遥都能从中捕捉到一丝怜悯。即便是混杂在九十九分的关切里面,那仅有的一分,也是怜悯。
那怜悯,刺得他遍体生痛。
很多彻夜不眠的夜晚,高山遥都曾想过,母亲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那个多年前就已经被辞退的保镖。
如果爱过,怎么能够放弃他,如果不爱,又为什么要生下他。
还有父亲——难道血缘,真的胜过一切吗?
哪怕他心中承认的父亲,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
最后,还有哥哥。
想要粉饰太平的哥哥,比从前更加优待他,那种处处为之的特意优待,本质是清楚彼此已经不在一个阶层,从高处俯视下来的施舍和关照。
自以为是的施舍。
他的骄傲奄奄一息,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变成一把把尖刀,反复将他扎透。
不过半年后,他的父亲就彻底厌烦了他故意惹出的众多麻烦。
没有得到任何通知,一个寻常的早晨,他和他的小遥被打包送往了偏远的三川县。
他甚至没有见到父母一面。
当他在车前错愕地抬头看向独栋别墅时,对上的只有哥哥在玻璃窗后不忍的眼眸。
不忍,那就做些什么啊!
但高山寒什么都没有做。
他几乎是愤怒地瞪着躲在玻璃窗后的高山寒,就这样还能给人当哥哥吗?
啊——他在那时忽然醒悟。
原来,他们已经不算什么兄弟了。
在那个早晨,一直被他藏在心底的嫉妒,掀翻了压在上面的理智,从心脏里蓬勃生长出来。
还是那辆车,还是那个司机。
一切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的人生,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的东西被打包扔出了高家,陪伴他的,只有一条名叫小遥的狗。
真可怜啊。
这一次,他对自己说。
名为嫉妒的荆棘,盘踞在他心房上,旺盛成长着。
直到遇见解扬,开出罪恶之花。
“高哥,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解扬啊?”
有无数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但他从未真正回答过。
他永远也不会将答案宣之于口。
在消息蔽塞,居民贫穷的三川县,他进一步放纵自己堕落。
在冯小米和陈皮的助推下,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从一开始的被呛出眼泪,到整夜整夜地坐在窗台抽烟,从租的房子里看出去的天空,比在家时看见的更黑,更寂静,更孤单。
唯一在闪的星光,是一名叫做唐柏若的女孩。
在不合宜的时间,不合宜的地点,他对上了一双纯洁忧郁的眼睛,心头没道理地一跳。
他自己也讲不明白道理,回过神来,已经走到那女孩的身后坐下。
只是一点点不寻常的情绪,他并没有放在眼里,那个叫唐柏若的女孩,一开始也没有在他心中留下更多的涟漪。
但的确是因为唐柏若,他才注意到了一个叫解扬的少年。
他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学习优秀,运动全能,老师喜欢,同学爱戴,在班级里如众星捧月。
除了家世。
“诶,你们知不知道,解扬不是他老爹生的!”
“啊?怎么回事?”
“他妈生病把脑子烧坏了,走丢过几次。有一次走丢之后就有了解扬,他和他老爹根本就不是亲的!”
“真的假的?!这么劲爆?”
“当然是真的了!我们村的人都知道!”对于自己的情报,冯小米一脸骄傲地挺起胸膛。
烟雾缭绕的台球室里,冯小米说得火热,唾沫四溅。穿着校服的听众们则一脸吃惊。
“原来是个野种!亏了学校里还那么多女孩喜欢他!”
“我们班花好像也对他有意思,他们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吧?”
“他老爹每次来参加家长会都一脸得意,根本看不出不是亲生的!”
“他命好呗!”冯小米嚼着槟榔,一脸成为人群焦点的得意神色,“他老爹和大哥都把他当亲的一样养,反正换我肯定做不出来,我才不会养和我没关系的小杂种——高哥,你去哪儿?”
高山遥从破破烂烂的沙发上站了起来。
“无聊,走了。”他头也不回。
后来,有人说他故意针对解扬,是因为嫉妒班花对解扬的青睐。
他默认了那些猜测。
他永远——
永远也不会将真正的答案说出口。
第30章
◎“我老师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犯罪都是有条件的’。”◎
电梯走廊前的玻璃墙像被人泼洒过浓墨, 遮盖了背后的全部真实。
走廊和各个房间虽然亮如白昼,但对困在这里的人来说——
这里是地狱无疑。
第一天安排下清理走廊工作的人,已经变成尸体, 第三具尸体出现后, 电梯走廊的清理工作就陷入停滞。
侦探X在无线电里的宣言,更是击破了幸存者仅有的希望。
在绝望的气息弥漫整个水中维纳斯的时候,解忆埋头清理着电梯走廊的废石。
原野自发陪伴在她身边,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距离电梯只剩下一小段距离,堵塞在路上的石头却比之前的都要沉重。
五天囚禁,不光是人的勇气在消耗, 体力同样也在消耗。
每日三顿罐头玉米和火腿, 解忆在搬运石头的时候偶尔会一阵头晕眼花。尽管如此, 她在清理走廊的时候, 比任何人都要卖力。
投入重体力劳动, 能够帮助她在繁杂的思绪中喘一口气。
第一个死者是周然, 储物柜里的东西是班费收据,发现尸体的地点在泳池水底,死因不明。
第二个死者是牟鸡换, 储物柜里放着一支录音笔, 发现尸体的地点在桑拿房,死因应当是高温致死。
第三个死者是陈皮,厨房柜里爆炸后剩下的只有一张合影, 发现尸体的地点在仓库,死因是砍伤导致的大出血。
首先, 搬运周然的尸体固定到池底, 必然需要很大的力气;其次, 乱刀砍死肌肉健硕的陈皮, 也很难想象是女人做出的事。
牟鸡换的死,倒是不需要什么力气。
综合这三起死亡事件,凶手有很大可能是壮年男性。
牟鸡换是自愿转移到桑拿室的,即便不是自愿,遭到迷晕,那应该也是牟鸡换自愿让凶手进入套房,有机会将他迷倒转移。陈皮的案例也是同样的情况,他从健身房自愿转移到了仓库,或者是给了凶手可乘之机,被迷晕后转移至健身房。
进一步推理,便是凶手很大可能是与牟鸡换和陈皮都十分信任的男人。
如果凶手在剩下的七个人之中,符合条件的只有高山遥一人。
还有没有其他可能呢?她扪心自问。
有。
如果凶手在他们之外,亦或多人作案,情况又完全不同。
没有尸检的情况下,很难检测出尸体体内有无毒物和迷药,许多可能都无法排除,一个普通人的推理举步维艰。
挡在电梯门前的只剩最后一块半人高的巨石。
解忆和原野彼此对视一眼,同时将手放至石头上。
“嘿——”
解忆抬起石头的一半重量,原野搬着另外一半的重量,两人挪了几步,走到一旁缓缓放下沉重的巨石。
即便其他人都已经放弃了生存的希望,解忆和原野没有。
他们就像一个石头里同时钻出的两根杂草,有同样的韧性和坚持。
终于,被遮挡住的电梯面板露了出来。解忆和原野走到面板前,解忆伸出用力过度颤抖的手指,缓缓按下面板的上行箭头。
停留在一楼的电梯迅速下沉,解忆几乎听见了电梯飞速下降的风声。
“叮——”
微弱的一声提示音,电梯门慢慢开启。
光滑崭新的镜面映照着两个满身都是尘土的人。
原野走进电梯,毫不犹豫按下数字1。
电梯里光线明亮,指示灯也显示电梯正在运行,然而电梯的控制面板却并未亮起。
“……需要刷卡。”
解忆的目光停在电梯面板下方的识别区。
“我早猜到了,这果然和无线电是同样的把戏。”原野说。
“你早猜到了——还和我在这里一起清理石头?”
原野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并无任何灰心丧气:
“我不喜欢凡事只是猜测。”
解忆看着他,扬起了嘴角。
“巧了,我也是。”
电梯镜面里纤尘不染,解忆累得够呛,直接在电梯里坐了下来。
原野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你怎么想?”解忆问。
“那通无线电,至少可以排除,侦探X不在我们之中。”原野说,“无线电不像手机,无法提前录制通话再播出,通话过程中一定有人实时操控无线电。在我和侦探X联系的过程中,其余人都露面了,所以能够排除他们的嫌疑。”
解忆问:“既然如此,那么幕后黑手就是我们之外的人?”
“也不排除内部有帮手。”原野说。
“如果内部有帮手,”解忆停了停,“你心中有人选吗?”
“你先告诉我你猜的是谁,我再告诉你我心目中的人选。”
解忆迟疑片刻,拿起原野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下一个字,然后慢慢用他的手指将那个字包起来。
这个过程中,她始终直视着原野的眼睛。
那双黝黑的眼睛,坚定,沉着,像一座从不动摇的大山。
原野攥起她写的那个字,低头凑近她的耳边。
他翕动双唇,说出一个相同的名字。
“高、山、寒。”
……
“我出去上个洗手间。”高山寒坐在轮椅上,轻声说。
灯火通明的休闲厅里,聚集着剩下的五人。
高山遥一脸颓废地靠在单人沙发上,目光虚无地看着前方的墙纸,失去发蜡支撑的细软黑发有气无力地遮挡着那双失去精神的眸子。
宗相宜抱着双膝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如惊弓之鸟一般一有什么动静就立马抬起头来。
冯小米的手和沙发脚固定在了一起,此时他从毒瘾发作中稍微振作了一点,正靠着沙发休息,他时不时地喘着气,眼睛充血突出,脸颊凹陷,那张短短几天里瘦脱相的脸几乎要从黄色棒球帽里脱落出来。
高山寒说出这句话后,只有坐在角落里手捧着书阅读的唐柏若朝他投来了目光,从喉咙里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高山寒控制电动轮椅走出休闲厅,在门口转向,往右手边前进。
休闲厅的门扉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电动轮椅碾过地面的轻微运行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走廊。
漆黑的玻璃墙吞噬了所有折射过去的光线。
高山寒面无表情的侧脸映在玻璃墙上。
到了无障碍卫生间的门口,电动轮椅再次转向,缓缓驶入明亮的房间。
三个无人的隔间,他径直进入中间的那一个。
反锁上隔间门后,高山寒竖耳倾听了一会,确认门外寂静无人后,他关掉了水箱的阀门,然后按下了马桶的冲水键。
水箱中的水冲干净后,他第二次按下马桶冲水键。
咔嚓。
微弱的一声响动后,高山寒推开了马桶背后的那面墙。
密室的开关,是无障碍卫生间中的第二间马桶。马桶固定在墙上,随着墙面的转动,也跟着一起转动。
卫生间的光亮照亮了墙后昏暗的房间。
高山寒坐着轮椅进入密室。
一面实时监控整个水中维纳斯的监控墙映在他冰冷的眼底。
休闲厅里颓废不语的众人,电梯走廊里正在耳语的解忆和原野。
高山寒坐着轮椅来到监控墙下方的台式电脑前,熟练地唤醒了待机电脑。
电脑屏幕上,有着一个黑色的对话框。
高山寒用键盘打下一句话,敲击了发送键。
“什么时候收尾?”
大概一分钟后,屏幕上跳出了新的一句话。
X:“别急,我会看着办。”
高山寒继续输入: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最多只能再给你三天时间。”
他停顿半晌,在对面回话之前,又发送了一句:
“把他们都解决。”
他等了许久,对面都没有传来回答。
“回答呢?”
黑色的背景上,只有白色的光标在缓缓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