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应淮不说话了,他前一天感觉头疼欲裂,但是他自己判断是普通感冒,所以没告诉商蓁就是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转眼之间让她这么累的还是自己。
他的身体还是不会受他自己的控制。
商蓁感觉到霍应淮情绪上得不对,他的眼眸下垂,在昏暗的房间之中令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了,别想太多了。”商蓁在他的脸颊上捏了捏,将他拉出他自己编织出来的情绪之中。
她捏完,还没等霍应淮说话,商蓁就又凑到霍应淮面前,带着笑意地说:“霍先生,你都不知道自己昨晚上发烧发得多高,摸你就和摸火炉一样,把爷爷都吓来了。”
霍应淮牵着她的手抖动了一下。
“现在几点了。”霍应淮转头避开了商蓁凑近的脸,闭上眼睛,有些疲惫地说。
“下午一点多。”商蓁拉着他的手摇了摇,伸出一只手摩挲着去按铃声按钮,她按完看了看满室的昏暗,说:“我去拉一下窗帘,记得先把眼睛闭起来,省得你一时间受不了。”
说完,她转身去拉开已经合上一天的窗帘。
初夏的阳光被积雨云遮挡住了,虽然拉开了窗帘,但是房间之中还是阴沉沉的,让人提不起劲。
霍应淮的眼睛迅速适应了阴沉的房间。
他的心情,就如这房间之中一样,被外面的云雨和窗外的枝丫压得喘不过气。
霍应淮看着窗外被雨水积压的树叶与被迫弯曲的细枝,感觉自己受伤的地方,传来一阵阵莫名的刺痛。
“蓁蓁,我想站着走出去。”他说
第17章 第 17 章
……
商蓁顿住了。
她站在窗帘边,正在顺着她的动作归拢在一起的窗帘布再一次从她的手中滑落,商蓁甩了甩头,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霍应淮,他的声音就再一次在她的身后响起。
“这不可能实现了。”
午后的闷雷在窗外隆声响起,雨霎时间倾盆泻下,阴霾密布之下,他的声音就好像是磕到地上玉石,带着破碎的雨水与倾裂开的纹路。
商蓁三下两下将窗帘拉好,转身回到霍应淮身边。她的脸上有自己都不知道的严肃。
她知道霍应淮说的是实话,甚至于她们之前一直都在潜移默化抑或者直白地让霍应淮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当他用这种如玉石迸裂的口吻说出来的时候,习惯性做知心姐姐的商蓁竟然一下子不知道能说什么。
商蓁只能走到床边,坐在凳子上,拉住霍应淮的手,微微低头,逃避着与他的视线接触。
“你会康复的。”“你能站起来。”“你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这些安慰的话在商蓁的脑海之内不断地徘徊,但是始终都没有突破她的声带,让她将这些话说出来
所有的话语都是徒有其表的安慰,没有人能带来实际上的改变。
理智上,商蓁知道霍应淮能够这样说出来,就是一个极大的进步以及突破。但是情感上,当一个好端端的人冷静地承认因为外力导致的身体残疾,理智地告诉你他身体的残破的时候,每一个身心健康的人都会由内的产生一种悲伤。
这是一种作为人类具有的共情能力而导致的悲伤,这种悲伤划过你的心底,在你的心头上狠狠地割上一刀,任由你的感情被无力和酸涩取代。
所以她还是想——
“不要同情我,蓁蓁。”霍应淮感受到了她欲出口的话,他的手摸了摸商蓁的头:“我不需要。”
没有人会想到在市中心还会有人高速驾驶,等红绿灯是他遵守交通规则的选择,他没有闯红灯,也没有站在车流不息的斑马线上,而那辆车突如其来冲出来也是他的命运。
霍应淮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这是商蓁一直都知道的事情,但是唯独在这个时候,商蓁突然想抱抱他。
无论多么华丽的语言都无法掩盖其语言本质下的苍白,商蓁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还未褪下的鼻音:“那你同情我好了。”
霍应淮的脸上露出一丝的疑惑。
商蓁不等他回答,坐到床边,拉过他的手环住自己,将自己的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沉默了。
她虽然因为家里的原因被迫在少年时期独立,但是哪一位女生年少的时候没有想过以后会有一个人将自己捧在手心。
即使是她早已经学会了独自一人面对一切,但是偶尔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是希望以后能有一个人能够分享她的情绪,能够在面前展现真实的自己,能够让她飘无定所的心沉静下来。
“别管我,让我自己冷静一会儿。”
她的头压在枕头上,声音在层层叠叠的枕席之中有些模糊不清。
霍应淮的胸膛震了震:“好。”
以霍应淮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丝,带着她惯常喜欢的Eau de Cologne Imperiale的清香,他没有出声,只是等她冷静下来。
………
一分钟之后,
霍应淮的肩膀上传来了微微的酸胀。
两分钟之后,
他的手臂也感到一阵阵麻意的蔓延。
五分钟以后,
霍应淮忍不住出声了:“蓁蓁。”
商蓁头也不抬地闷声道:“再让我冷静一下。”
霍应淮闭了闭眼睛,试图举起自己的胳膊,他无奈地看着窝在侧边的商蓁:“那你还是换只肩膀吧,我这边有些发麻。”
话音还没落下,商蓁整个人马上就坐了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
商蓁的脸上有些紧张,她拉过霍应淮的手臂,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按了按:“这里麻吗?”
霍应淮垂眸。
她也没给他说的机会。
商蓁按的位置似乎是穴道,酸胀和泛麻感瞬间席卷了他的肩膀,她抬起霍应淮的胳膊,帮他按着酸胀的肌肉,不放心地说:“还是让医生过来看看,都怪我,你烧刚退,我还折腾你。”
“应该只是肌肉的原因。”他出事之前每天都会定时去健身,但是这么躺了半个多月,浑身的肌肉似乎都开始散了,除了翻身每天也不会动,刚刚那么一压,就有些发麻。
“那也要医生过来看看,”商蓁坚持道,她抬手去按了床头的按钮:“你刚醒,后续的治疗还要听医生怎么说。”
霍应淮揉揉自己的眉头,舒展了自己的眉心,还没等他说什么,许医生就带着他的团队进来了。
这次的队伍有些庞大,浩浩荡荡的,都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最后几位抱着册子,许医生一边问,他们一边记。
霍应淮对于许医生的检查十分配合,一问一答,但是当许医生打算掀开被子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眼商蓁。
商蓁正站在许医生旁边,低着头准备听许医生说话,但是霍应淮敏锐地捕捉到商蓁的视线正在往许医生手的方向转移。
“蓁蓁。”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润耳,但是,商蓁此刻并不想听他说话。
被逮到想要现场看检查的商蓁,还没抬头就感受到了仿佛能转化为实质的目光,她抬头看了眼霍应淮,他虽然没有继续说话,但眼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商蓁:我走
她认命地转身,在霍应淮的注视下走到窗边,看似在欣赏风景,实则竖起耳朵听许医生和霍应淮的对话。
霍应淮盯着商蓁,确认她老老实实背过去之后,才对许医生点了点头。
许医生翻了翻霍应淮这两天的饮水量,再翻到前面,把本子递给旁边的一位医生,那位医生虽然戴着口罩,但是随着他翻阅这两天护士的记录,他脸上的表情越发严肃,他合上册子对着许医生点了点头。
“霍先生,您这两天的饮水量都没有达标。”那位医生收起册子,对霍应淮说:“许医生嘱咐过您多喝水,但是就这两天的表格看,您似乎并没有完全做到。”
霍应淮没有说话。
“尿路感染是很常见的并发症,卧床太久护理不当等原因都会导致发病,而一旦护理不好可能就会反复复发。”那位医生没有继续纠结下去:“下午先进行一次生理盐水的膀胱冲洗。”
他终于开口:“好。”
“这几天会进行抗生素治疗,这几天您先保持好心情,我会让护工多注意您的卫生护理问题。”
商蓁听到后面的声音渐渐消失,她转身看着病床的方向,医生们在本子上不知道刷刷刷写着什么,而许医生看到商蓁,冲商蓁打了个招呼,原本进来的医生团队正在向外走,其他人都走光了,许医生才对霍应淮说。
“我知道你着急,但是着急也不能不听医嘱。”许医生表情十分冷淡,他冷声说:“喝水对于其他人来说可以没有严格的定量,但是对于您现在的身体来说,我们说多少已经是最少的要求了。”
许医生懒得去看霍应淮面无表情的脸,他转头对商蓁说:“家属这边注意一下,毕竟我和你们家老爷子还是有交情的,我不想他唯一的孙子毁在我的手上。”
商蓁有些惭愧。
“不过你也不用愧疚。”许医生冷哼一声:“病人不想面对你我都没有办法,我们又不能架着他。不过这确实是常见的并发症,虽然还没确定具体是什么因素引起的,但为了以后不反复出现,这次一定要盯紧了。”
许医生见霍应淮转头明显不想理自己的样子,硬邦邦地对他说:“你就倔着吧。”
说完,他不等霍应淮的回应,甩了门就转身离去。
虽然喝水喝得少并不是感染的直接原因,但是也是必须要注意的点。
商蓁看着面前坦然看着自己的霍应淮,心下也有些懊恼。
她想,她应该知道霍应淮为什么这几天喝水喝得少了。
喝水喝得少就可以少进行排尿,也就可以少让护工帮他进行按压于清理,就可以少让自己被当成物件一样被人随意摆弄。
商蓁没有发脾气,她一言不发地将霍应淮的床位调高,霍应淮沉默地闭上眼睛,适应商蓁给他新调的高度。
“如果你不想护工来帮你。”商蓁坐到床边,她的身后就是那一根透明的导尿管,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却也没有预想中的愤怒,霍应淮和她平静地对视,双方谁都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看着霍应淮的眼睛,商蓁的手撑在床板上,又重复了一遍:
“你如果不想护工来帮你,那么,就让我来。”
霍应淮原本平静的眼眸骤然缩紧,原本已经出现裂纹的玉石好像骤然碎裂开来。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原因。
“我想了想,让张叔他们来,我还会不放心。”
商蓁一字一句,咬字清晰:“你每次导尿的时间大概是四到五个小时,我正好上班前来一次,中午午休来一次,加上晚上,正好可以符合时间。”
“要么我直接辞职,守在你旁边盯着你。”商蓁的话像机关枪一样蹦出来:“反正赚得钱都比不上我手上股份拿的分红的后几位数,我看现在还是盯着你比较重要。”
商蓁很少用这么带有攻击性的语气说话,她的话就像是这江南骤降的暴雨,一点一滴砸在听者身上。
他终于还是逃避了她的视线,闭上眼睛,声音中带着微微的沙哑与自己都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不应该做这些事情。”
第18章 第 18 章
“那我应该做什么?”
商蓁冷笑一下,狠狠地道:“是把你的脑子敲开来看看是不是车祸撞傻了,还是直接找个道士看看是不是被什么妖魔鬼怪夺舍了?霍应淮,你倒是厉害得很,你是打算让我的户口本上写上丧偶两个字吗?”
霍应淮僵硬地摇摇头。
他真切的意识到,这一次怕是真的把商蓁气到了。
她平时不太会生气,因为情绪太过激烈,等她说完这些话之后,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但是这些话不说出来,她也气自己那天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也气自己没有过来,更气他自己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情。
霍应淮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没有。”
火气在一点点暴涨起来,但是看到霍应淮的神情,商蓁的火气又一下子消下去了些。
苍白的面孔,仿若摔碎的汉白玉茶碗,在青石板上散落得零碎。
商蓁憋了憋,自身的性格和霍应淮的状况终究还是无法让她说出更加决绝的话,她的余火憋着没处发,商蓁直接站起来,打算离开病房。
她站起来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两个人陷入沉默。
“松开。”商蓁空的一只手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掰开霍应淮的手指,她背过身,深吸一口气说:“我需要去冷静一下,你别多想。”
拉着她的手动了动,最后还是松开了。
商蓁头也不回离开了病房,去了楼道尽头的小阳台。
这是楼里的一个小阳台,站在阳台上正好可以看到医院大门口的喷泉以及来来往往的人群。
商蓁靠在墙壁上,沉默地看着在雨天依旧拥挤的医院大门。
他们两个相处的那一个月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爆发过激烈的争吵。
唯一有一次争吵,最后也是霍应淮低头将她哄回来,起因其实也不过是他在约会的那天因为公司的业务原因周末临时回去加班。
他现在骨头都没好全,连坐起来活动都不可能,痊愈的希望又微乎其微,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自然心情不好。
这些商蓁都能理解,但是就是太能理解了,所以才导致了她这一次的生气。
她开始犹豫,霍应淮究竟信任不信任自己,她开始犹豫,这一段婚姻的合理性。
婚姻不同于恋爱,婚姻是情感上的羁绊、法律上的责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本应该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已经目睹了婚姻的悲剧,所以她惧怕,她害怕自己的选择会和自己的父母一样,她惧怕自己最后会如同自己的母亲一样。
商蓁永远忘不掉,在母亲病重的时候,那个孤独地坐在病床上的身影。
孑然一身,飘零散落在这被病魔充满的病房之中。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阳台外围也不断有雨溅落进来,楼下救护车的呜咽声在雨中显得分外揪人心弦。
那个晚上,霍应淮就是被救护车送来医院急救的。
商蓁微微恍惚了一下,想起母亲去世时候在病床旁边崩溃到晕厥的自己。她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到阳台边,微微探身看向下面的急救车。
急救车开到了急诊大楼的一楼门口,从大楼门口,马上就冲出来了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几滴雨水溅在她的脸上。
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夜晚的场景。
冰冷的雨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她的眼睫毛也被雨滴击打,雨滴挂在她的眼睫毛上,滑落的雨水留下一条水痕,令商蓁感到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