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由内心深处涌现出的不安越发强烈, 心跳不受她控制的加快, 连耳膜之处似乎也变得空灵,整个脑内都能听到一下一下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紧紧地抓住胸口的衣物, 像是想要通过这一动作,去减缓自己内心的紧张。
霍应淮平时并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工作也好,生活也罢, 他们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秘密。
或许也不能说没有秘密,因为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对方也并没有值得隐瞒的事情。
人往往在日夜相处之时都会觉得时光漫长又看不到尽头, 但等后面回忆起来,哪怕是几年的时光,哪怕是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忘却的读书时光,似乎不过也只有一瞬。
如果将时间都浪费在了误会上,那所浪费的时光将会多么可惜。
毕竟, 在经历过那一场意外之后, 他们比谁都意识到了现世的珍贵。
她看得有些不真切,只能看到霍应淮似乎是想要喝水冷静,但是最后也只是重重地置下了水杯,木质的餐桌发出一声闷哼, 那声沉重的声音似乎也像是砸到了商蓁的心间。
她突然不愿在站在此处,转身回到了四楼卧室之中。
只是她并不知道, 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霍应淮也回了身, 透过中庭层层叠叠的树木枝桠,看到了她的背影。
身后的桌面上,刚刚从水杯之中溅落而出的水珠并未来得及在桌面上干涸,荧光点点,在桌面上微微地颤抖着。
“欺人太甚。”
“商煜那个女婿,当时我见到的时候就劝过老穆。”
霍老爷子的脸色也并不见得有多好,一项喜怒不喜言表的他也难得的露出了些许的愤怒:“但是老穆说他和茹茗都已经同意小华的选择,两个自由恋爱的人也不好去干预自己女儿的选择,这才变成了后来的局面。”
商蓁外婆的本名叫做时茹茗,这是霍应淮在调查之中早已经知道的事情。
“我曾经和你奶奶带你去见过你时奶奶,当时小蓁年纪还小,应该已经记不得你,但你应该还是有些印象的。”
江南水乡,杨柳低垂,耄耋之年的老友,温婉愁苦的少妇,和不谙世事在溪边玩闹的小女儿。
在霍应淮童年的记忆之中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画面。
“我和你奶奶当时给你戏说着定下这门娃娃亲,也不是觉得商家有多么好,也是觉得,如果是茹茗教养出来的孩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穆华出生之后由于时茹茗身体不好,加上穆深庭的妈妈要求,穆华是从小被曾经还裹着小脚的奶奶在深宅之中养到了要上学的年级,那时候时茹茗和穆深庭已经发现了孩子的不对,但是或许已经为时已晚。
穆深庭的死是时茹茗和他们切断联系的开始,他们知道了商煜不顾恩情对穆氏下手的事情,但是想想穆华和商煜怎么样都是有了孩子的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连时茹茗都没通知他们,他们这些叔叔辈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等到他们知道的时候,时茹茗已经和穆华带着商蓁离开了商家,而后来随着穆华的去世,时茹茗未曾继续联系过他们这些好友,而那时他也还满心扑在自己的子孙身上,也自然而然的,把时茹茗也当成了在路上走散的好友。
他这一生早就走散了许多好友,多一个,少一个,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没想到,再知道好友消息,已经早已经天人永隔。
时茹茗早已经在半年前,不知不觉地去世在了云南的小镇之中,甚至连她的墓碑上,都并非用的是她的本名。
这也是为什么,霍家的人和秦家的人私下里联合调查了许久,但是一直没有找到的原因。
商煜不是不聪明,恰恰是他太知道自己女儿或许会让人挖地三尺的寻找,所以早在商蓁出国之后,就暗地里筹划好了一切。
把人从家中强行接走,送到偏远小镇的疗养院之中,在那个鲜少有人去的地方,将她的名字进行更改,把她的过去全部隐藏。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毕竟因为肺部损伤的缘故,她早已经气切被插上了呼吸机,不再能说话,只能偶尔抖着不断在颤抖的手,写下几个不起眼的字。
她的病不能医治痊愈,只是在有药物可以进行缓解。
“仔细想想,那段时间,就是商煜来找我询问娃娃亲是否还奏效的时候。”
半年前,也是商蓁回国前的一个月。
“你去告诉商蓁那个孩子吧。”霍老爷子起身离开餐厅,门从外打开,他挥手拒绝了想要上前跟随着他的侍从,只是慢慢地踱步到外面的池子边。
他的背影像是被夕阳无限的拉长,而在金色的艳辉之中,却只能看到他的步伐越发缓慢,一步一步,像是在回忆着漫长的岁月。
“霍总,别太过伤心。”
“我没有伤心。”霍老爷子摇了摇头。
他们早已经承受过太多的离别,失去的痛苦在他们的生活中太过成于常态。
“我只是,有些遗憾。”
***
商蓁坐在顶楼的窗边,低头望着下方的霍老爷子。
她虽然并不清楚究竟是何事,但是那一瞬间霍老爷子和霍应淮心情的变化让她在那一刻就敏锐的察觉到了异常。
她的心脏莫名在胸膛之内激烈地跳动着,是她无论是深呼吸还是看书都无法平静下来的汹涌,
“蓁蓁。”霍应淮在门口敲了敲门:“我进来了。”
轮椅滑过地面的木质地板,又在地毯上压出一道道印痕,来到她的身边。
已经恢复的手臂力量能将清瘦的她轻而易举的从椅子上抱至到怀中,微微调整一下姿势,也就像是坐着的公主抱一般。
霍应淮凝视着怀中的她。
从他出事开始,除了一开始和后面几次在自己面前的哭泣之外,她在外面一直都比任何人都要冷静。
每个人处理自己悲伤的方式都不太相同,和那些只有展露悲伤发泄自己的情绪家属不同,她更像是将悲痛深深掩盖在了自己的沉默之中。
但她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阿淮,你说吧。”商蓁的手臂环上霍应淮的肩膀:“你和爷爷说的事情,应该和我相关。”
猛烈跳动的心依旧在激烈得跳动着,那种从心底蔓延上来的恐慌未曾因为有了依靠就能消散。
霍应淮环住商蓁,他轻轻拍着商蓁的后背,一下一下的,像是想将暖意传递给她。
“蓁蓁,是关于外婆的事情。”霍应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们的人已经找到了她,但是······”
“但是,什么?”
霍应淮停下轻拍,他抱住商蓁,像是想给予她支柱一般:“但是蓁蓁,她在今年三月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
商蓁没有说话。
“你知道的,她所患的是帕金森综合症。”
这是一种常见于老年人的神经退化性疾病,和阿兹海默症不同,这种病影响的是老人的运动能力,在商蓁和她分开的那一年开始,她就已经出现无法控制的身体的颤抖。
也就是因为如此,当时的她才会选择把商蓁交给她的父亲
“她是因为多器官衰竭离开的。”
商蓁还是沉默。
霍应淮也没有继续说话,他只是静静地拥住她,让她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亲人的去世是什么感觉,他也早已知晓。
这种痛苦不是骤然的,它是在你一点点的生活中出现的,那是一种每当想起都无法让人安心的痛苦,这种痛苦将会经历漫长的时间,每当你下意识地想起她的时候,那才会恍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
“蓁蓁,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又过了许久,怀中才发出了呜咽声。
从高中开始到现在都未曾见过的外婆,有时商蓁感觉连脑海内外婆的容颜似乎都有些在记忆之中模糊。
但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这些记忆一直都在。
脑内与外婆相处的点点滴滴不断从记忆之中喷涌而出,曾经的那些快乐在这一刻都仿若变成了钝刀,一下一下的割着她的心。
“她最后,走得安详吗?”
霍应淮沉默了一会,道:“蓁蓁,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直找不到外婆吗?”
对于他们而言,找个人本来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现代社会之中,一个人想要真的想要完全的消失,除非把自己躲到深山老林之中,完全断掉任何信息上的联系。
只是商煜是从一早就在布置这个局。
“我们在云南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商煜改了名字”
疗养院的所有医生都不知道她曾经叫做时茹茗,在那里,她的名字叫做庄芬菊,是云南当地一个普通的妇女,女儿已经去世,还是因为女婿孝顺,才给她送到了医院之中进行调养。
“蓁蓁,你的父亲,从一开始,就不想你找到她。”
第56章 第 56 章
商煜的布局是从多年以前就开始。
霍应淮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曾经的岳母, 也或许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对待他的亲生女儿。
曾经的疼爱或不曾作假,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疼爱逐渐变成了忌惮。
他知道这个女儿在如同一只欲挣扎而去的风筝, 如果连栓着她的那根名为亲情的线一松, 她将会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
商蓁放弃继续研读修士学位,同意回国答应霍应淮的婚事,一开始其实完全是因为商煜威胁商蓁如果不同意就是要将时茹茗移出医疗性质养老院, 任由她在外面自生自灭。
而按照时间算,那时候的时茹茗已经因为身体多器官衰竭而在医院之中离世。
现在想想,商煜就是太知道商蓁在自己面前最致命的软肋在何处, 才能一直依靠着这一点去不断地要挟商蓁。
而他能够自信商蓁不会找到时茹茗,完全是因为这个布局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了,早在商蓁还能和外婆打电话的时候, 她就已经不再是时茹茗。
将一个人完全消磨掉的方法,只有让她的人生被另外一个人所取代。
“我恨他。”
商蓁紧紧地攥着霍应淮的领口,她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眼泪浸湿了夏季的柔软的居家服,滚烫到了他的心口上。
“阿淮, 我好恨他。”
完美的家庭, 幸福的母亲,还有那笑眯眯给她讲睡前故事的外婆。
曾经的美好在一瞬被打破,只剩下满地的碎片。
玻璃的镜面不断地反射着她曾经地模样,只是每每她想要进一步去寻觅, 却只将满脚踩得鲜血淋漓。
“我想让他身败名裂,想看到他被世人唾弃。”
商煜是一个在外面极为看重自己名誉的人, 即使是在不认识的医生面前,他都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位愿意在妻子去世之后照顾前岳母的翩翩君子。
而在他认识的人面前, 所有人都知道他曾经对自己的妻子有多好。
那些曾经知道时茹茗的老人正在不断地离开。
到了今天,已经鲜少有人知道在现在的商氏背后,有那一位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女性,也鲜少有人知道,商煜曾经的所作所为。
霍应淮揉了揉商蓁的头发,精心护理的发丝从他手中顺滑得溜过,他微阖着眼垂眸看着商蓁。
女孩子一直不喜欢在她面前因为自己的事情而露怯,霍应淮也未曾想过,第一次看到商蓁在自己怀中哭得撕心裂肺,是因为她自己亲生父亲的隐瞒。
“好。”
身后的背部感到了一阵阵蔓延上来的不适,但他也未曾改变自己的动作。
“交给我。”
***
商蓁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送到了柔软的大床上,目光所及是清朝时期的螺钿屏风,隐隐还能看到上面浮动的流光溢彩的纹路。
长期多年内心的精神支柱骤然被人抽离,就好像连自己生活中的精气神都被人抽离一样,让她浑身软绵绵的,不想动弹,大脑放空,只想安静的一个人躺着。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霍应淮这一边。
“醒了?”
坐在一旁看文件的霍应淮听到了身边的动静,他放下手中的平板,转头看向旁边的商蓁。
床的另外一边还有着电子设备的光亮,早上的时间往往太多被复健时间占用,导致霍应淮有许多工作都不得不被安排在了晚上进行。
“要不要起床吃点东西,你晚饭都没怎么吃。”
商蓁摇了摇头,她现在并不饿,只是问道:“现在几点了?”
“12点不到,”
霍应淮看了眼时间,放下自己身后的床垫的角度,微微转身看向商蓁:“你睡了三四个小时。”
大悲之下,往往很容易耗尽人的精气神,商蓁没有说什么,只是从自己的被窝之中出来,钻到霍应淮的床铺之中,懒懒地缩在霍应淮地怀中。
她从小其实就喜欢这样,一旦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总是喜欢钻到亲近之人的怀中,这个习惯是直到长大之后才被迫改变的。
肌肤相处的温热,总是能让她更加直观的感受到自己真正有人可以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