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姜肆刚死的时候,大臣们劝他,说国不可一日无后,后宫那么多事情,总要有人管着,那段时间他刚登基,大臣们摸不准他的性子,不敢在政事上提意见,就拐弯抹角地用私事试探他的底线和脾气,把他气了个半死。
他知道那群人想干什么,新朝无皇后,谁家的女儿成了皇后,谁就是新朝最炙手可热的人,那些人在先皇的时候结交朋党,惯用的伎俩就是送女儿进宫,一旦生下皇子,就以皇子为中心,妃子的娘家为背景抱成一团掣肘皇帝——他不是傻子。
一为姜肆,二为朝廷,他不同意。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把这些人弹压下去。
求不到皇后之位,那些人又开始求皇贵妃的位置,左右还是那些理由,没什么意思。他扭头就把孟敷接出来了,她曾抚养过他,在此刻,也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后,掌管着宫务,谁也没法儿说什么。
大臣们想塞进宫的女人们从嫡女,到庶女,再到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义女,最后还有些刻意调.教出来的和姜肆有几分相像的宫女。
形似,但并不神似。
当然,不管什么相似,他都不会被迷惑。
但是此刻,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药喝得太晚了,所以犯了臆想病?
他张了张嘴,唤梁安传太医。
未央宫常传太医,却是姜肆来了以后第一次传太医。
梁安恐怕情况紧急,叫人去传都是连跑带滚的,几乎不用人提醒,整个殿里的气氛都紧张起来,人人的心都绷成了一条线似的。
姜肆犹豫了一下,跟着进了殿里,她站得并不近,只在门边,想着回头梁安要是问起,她也有借口——请了太医总要开药方,要熬药的,未央宫也就只有茶房能熬药,她也能搭把手。
她揣摩了一遍自己的理由,觉得天衣无缝,便缩在阴影里,踮着脚偷偷听里面的动静。
太医院的宋院正摸了摸薛准的脉,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半晌才说:“陛下还是老毛病,忧思过度。”
薛准嗯一声。
宋院正又说:“您得休息,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了,人的身体会跟着年纪的增长慢慢虚弱,几年前您睡眠少不碍事,如今却会慢慢掏空您的身体。”他也是老太医了,在宫里头这么多年,颇得薛准的信任,不然也不会说出这些话。
只是薛准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问:“朕近日总会出现幻觉……”
宋院正问:“药还照吃?”
“照吃。”
这回宋院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按他这么多年对这位陛下的了解,加上刚才把了脉,也能看出来他的病情并没有加重,身体没有恶化,药没有漏吃,按理来说应该能将病情控制地很好才对。
他想了想,问:“是什么幻觉?”
薛准沉默。
姜肆微微侧身,想要听得更仔细些,结果刚动了一下,就听见薛准低哑的声音。
“我常常以为自己看见了她。”
姜肆愣住。
但殿内的人并没有惊讶,似乎习以为常。
姜肆听见宋院正平静的声音:“臣以为您的病情有所缓解,近几年并没有再出现类似的幻觉。”
薛准苦笑。
姜肆死后,最开始他只是夜不能寐,后来却频频出现幻觉,那时候他贪恋这种幻觉,因为只有在幻觉里,他才能再见她一次,所以最初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除了梁安,并无人知晓。
只是有一回,他见了灯柱以为是姜肆,扑上去想要抱住她,灯柱倾倒,幻觉消失,只有他的胸口被灯油烫起了泡,这事儿便再也瞒不下去了。
当时是宋院正诊的脉。
此刻,宋院正也说着和多年前同样的话语:“您会出现幻觉是很正常的,心中有所思,万物皆着相,您的心不静,眼自然也不净。”
他对待病人是天然的好脾气:“只是过度沉迷于幻觉,会让您日渐虚弱,分不清真实与虚妄。”
薛准不吭声。
这是事实。
宋院正继续说:“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得像从前一样,亲手打破这个幻觉。”
薛准回想了一下以前的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他接受了现实,亲手打破了自己的幻想,后来他再也没有产生过幻觉。
可是现在,他无比清晰地知道姜肆已经死了,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
但为什么他认清现实以后,还是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呢?
是幻觉吗?
薛准低着头,细细想了一遍,从在太子宫看见楚晴,再到今日的背影。
他的目光渐渐清明,记忆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这并不是幻觉。”
宋院正:“……”
他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您高兴就好。”
诊脉结束,梁安亲自把人送出去。
姜肆躲在门口的帐帷后面,听见宋院正和梁安说话。
梁安问:“陛下这情况……可怎么办?”
宋院正显然已经很适应了,甚至想出了法子:“我这就回去开药,和之前的药差不多,但是得加大药量。”
他把加大药量四个字咬得重重的。
梁安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转头进门,却看见了帐帷后影影绰绰的身影,顿时脸色一变,冲过去拉开帐帷,见到是姜肆,顿时愕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准循声望去,看见了姜肆。
以及她眼里的仓皇和关心。
第21章 第 21 章
薛准心口一跳,那个眼神实在太过熟稔了。
从前他知道姜肆心软,所以会变着法地撒娇,分明他很讨厌提及自己的过去,但在姜肆面前,他会将自己的伤疤揭开,将伤痕累累的过去捧到她面前,以求获得她的关心。
便如此刻这个人眼中的关心一样。
他忍不住喊:“姒姒!”
他一出声,眼前那个人却迅速平静下来,脸色怯弱,摇摇欲坠。
姜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低着头:“奴只是想着,陛下兴许要熬药,才进来看一看。”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薛准却扑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看她的眼。
他贴得太近,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带着熟悉的青松气息,微微湿润的吐气,里面夹杂了一丝苦涩的药味。
四目相对。
姜肆看见薛准的眼里是慌乱和不敢置信,他急切地靠近自己,想要去抓自己的手。
她入戏太深,忍不住往后退缩了一下。
薛准一愣。
他看清了姜肆眼里的害怕和排斥。
而他的呼喊,她没有回应。
薛准的眼神慢慢黯淡下来,像是夜空中晦暗的星。
本来他是扑在地上的姿势,身上的衣袍胡乱堆在一边,他想拉姜肆的手,却被躲开了,就只能紧紧拉住她的衣服,将布料攥出层层褶皱,在察觉到姜肆的抗拒以后,他开始慢慢地往后退,小心翼翼。
他推开了梁安搀扶他的手,整个人很没形象地坐在了地上,和对面的姜肆互相对视。
姜肆被他盯住,那个目光太过深沉,让她有些不适,便微微撇头。
她刚刚听见了宋院正说的话,惊诧于在二十年后,薛准居然还在想念着自己,以至于眼前出现了幻觉?
姜肆有点迷茫,她很少出现这样的状态,以前她做什么事情都很有条理,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后奔着自己的目标一直往前走,可现在,她在犹豫。
犹豫是继续装成别人,彻底让薛准放弃希望重新开始,还是告诉他,自己就是姜肆?
她目光闪烁,拿捏不定。
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心虚。
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薛准本来提着一颗心,可这会儿看见姜肆闪烁的目光,又有一瞬间的茫然,到底是不是她?
他始终觉得姜肆是爱自己的,但如果真的是她,她会这样不愿靠近他吗?
他心里有一个天平,左右摇摆,不知道该歪向哪边,可他知道,他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能见到姜肆的可能。
哪怕只是在梦里。
许久,他站起来,低声说:“不好意思,朕认错了人。”
姜肆抬头。
薛准却不再看她,转头吩咐梁安:“去太医院把药领回来,以后药都让宫人熬。”
梁安低头应喏,然后一扯姜肆:“走吧。”
姜肆被迫跟了出去,她问梁安:“大伴?陛下是什么意思?”
梁安领着她站在未央宫的廊檐下,脸色颇有些复杂,交代她:“陛下是叫你熬药,以后你就进殿里伺候吧。”
他看着姜肆,也不知道这件事对于她来说,是福还是祸。
主要是他也猜不透陛下现在在想什么,难不成真的是年纪大了,忍受不了寂寞了,所以想要找个人陪着自己?梁安觉得不大可能。
可眼前这个人模样确实又和先皇后有几分相似,而她是个陌生人。
他觉得可能自己年纪大了,连陛下的心思都琢磨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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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就这么被调进了未央宫的内殿。
进来了以后她才意识到,原来是因为那时候她说了自己进来看看需不需要熬药,所以薛准真的让她来熬药了?
她不信。
她没法忘记薛准喊她的那句“姒姒”。
冷静下来以后,她试图思考过当时薛准的想法,要么就是薛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认出了自己,要么就是真的出现了幻觉,而楚晴和她长得像,所以薛准出现幻觉以后认错了人,把楚晴的身体当做了自己。
她不知道薛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她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做一个选择,留下,或者彻底离开。
没有一个人是能够十二个时辰都伪装成另一个人的,如果薛准是第一种情况,说明她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她之前倒也没觉得自己能够完美伪装成楚晴,只会在需要的时候强装一下,性格如此,没法完全装成另外一个人。
不然她早就出宫去了,何必在宫里演戏演得这么麻烦。
宫里唯一的意外就是薛准。
而现在,她在思考自己该摆脱这个麻烦,还是继续。
其实她已经偏离了最初进宫的目的,本来只是想离开楚家,后来意外到了未央宫,从一开始,她就应该当机立断地离开的。
可她却留下来了。
细究起来,没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唯一一个理由还是试图探究自己死亡的真相,而这个理由还是薛准送到她眼前的。
更何况只是试探。
是她自己选择了继续留下。
改变的契机?或许是因为她发现杀死她的不是薛准吧。
豆大的光亮在她手心捧起,慢慢飘到了蜡烛上,只是一瞬间,昏暗的内殿便圈出半块亮堂,姜肆坐在褥子上,眼睛在内殿转了一圈。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进未央宫的内殿。
以前只听过未央宫,还是上辈子,薛准和她描述起来说的是,先皇的未央宫金碧辉煌,油烛每日必定要点到天亮,整个内殿都如同永昼一般。
那时候薛准是艳羡的语气,可如今姜肆枯坐在未央宫之中,发觉其实哪怕薛准已经坐到了先皇的位置上,他也没有去实现曾经的艳羡。
整个内殿都晦暗不明,仿佛多点一盏灯也会惊扰什么东西。
薛准出去了还没回来,姜肆登堂入室。
她捧着蜡烛在内殿转了一圈,打量了一下周围装饰——很普通,屋子里最多的都是书架,上面堆着很多书,有些姜肆看过,有些没有,治国策论、各地邸报,诸如此类。
一看就很枯燥乏味。
姜肆却并不意外,毕竟以前裕王府的摆设都是她亲自设置的,薛准只会说这好看,那也好看,像是个无脑吹捧的小尾巴一样。
书架后面应该就是内室,她小心护着手里的蜡烛,从另一侧绕了过去。
还没站定,一抬头,整个人都僵住。
这并非是想象中的内室,更像是一个库房一样,只是别人的库房是用来堆家具和古玩珍宝首饰,而薛准的库房里是画。
全都是画。
七八个合拢的大箱子,四五个书架子,窗边的案几,还有那张红檀木的书桌子,除了画卷还是画卷。
姜肆把蜡烛放得远了些,走到书桌边上打开了其中一副。
在见到这些画卷的时候她就略有所感,此刻打开,看见内容,竟也不觉得意外。
画的是她。
墨渍还算新鲜,显然是最近一段时间画的,和它这一卷一样的是平铺在桌上的一副,这一副只画了一半,还没完笔,画的……
是背影。
姜肆也只能从相似的身形以及那件还算眼熟的衣服上面辨认出来是她自己,记得这件衣服还是她哥哥姜让替她挑的,织金阁里那么多的漂亮衣服,他挑了件最丑的不说,还逼着她一定要在生辰那一日穿。
那会儿的姜肆爱美,生辰宴上又请了许多的客人,死活也不肯穿这一件。
不过后来她还是妥协穿上了。
毕竟是亲哥哥买的,只不过穿了没出去,只在园子里逛了逛。
姜肆想了想,还是没从记忆里翻出那时候的薛准。
那会儿她生辰,真的请他了吗?
姜肆记不清了,人太多了,根本没记住。
但看见这张画,她就明白,那天应该是薛准恰好也在,看见了她。
还没等她细看,外面忽然有动静,她连忙将画摆在原地,吹灭了蜡烛,赶在薛准进门前候在了外面。
临进门前,薛准看了她一眼。
低着头的姜肆一无所知,跟着进了门,重新点上蜡烛,看着薛准去了桌边。
他言简意赅:“磨墨。”
磨的不止是墨,还有几样颜料,桌上的那幅画只画了一半,显然薛准要画剩下的那一部分。
姜肆照做。
薛准蘸了两笔,忽然问:“你的手好了?”
他微微抬头。
他知道她手烫伤了,现如今还缠着纱布,但她磨墨的动作很顺畅,并不像是烫伤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她磨墨的顺序和姜肆一致。
一般人磨墨讲究朝着一个方向磨,出来的磨顺滑,也不会伤墨,但姜肆不是,她喜欢先试试哪边的手感好,确定了以后才会继续。
薛准提笔,在画纸上点下几枝红杏。
他记得那天在园子里远远看见姜肆,他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中间还碰上了别人,被拉着说了两句话,再抬头姜肆就已经走远了。
分明是个很平常的记忆,偏偏昨天他见了眼前人走路,忽然想起了那时他下意识的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