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靠着薛准,她永远无无法融入进来,她能和别人提起的,也只是二十年前的记忆,她是过去的姜肆,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在的姜肆。
别人提起她,或许只会说她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譬如梁安,他提起姜肆,也只会因为她是先皇后。
许云雾温柔地看着她。
爆碳脾气终究还是有温柔的一面:“那就按照你想做的事情去做吧。”
#
许云雾走后,姜肆回到了内殿,薛准仍旧坐在原地,好像从未动过。
他抬头看姜肆微红的眼睛,露出温和的笑:“她走了?”
姜肆也坐下,仍旧捡起话本,这回终于能看进去了:“走啦,那么大个人,偏偏还和个小姑娘似的,哭成那个样子。”
薛准说:“她这么多年的性子也没变。”
刚刚他心里在想,为什么姜肆从来不愿意告诉他,难道他不值得她信任吗。
可现在,他又知道了是因为什么。
这么多年,许云雾都没有变,仍旧是多年前的许云雾,性格一模一样。
这种一模一样的性格能够给姜肆带来安全感。
而他给的还不够。
他心中酸涩,脸上却带着笑:“你可以常和她来往,以前你闺中的手帕交如今有一部分去外地了,也有一部分在京中,可以趁此机会让她带着你去见一见。”
之前他想送姜肆出宫是因为觉得她在自己身边太累了,忧虑过多,于寿命有碍。
但是现在,他仍旧想送姜肆出宫,不再和前一次一样心痛难忍,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她要开始新的生活,从过去走到现在,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自己来说,这都是好事。
他爱的,也是那个鲜活的姜肆。
姜肆想了想,说:“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她活过来的,她也不会傻到大大咧咧告诉所有人她是姜肆,能发现的人自己也会发现。
她终于露出了笑。
手下的话本翻了一页,故事的女主角终于选择了跨出了自己胆怯了很久的那一步。
薛准一直看着她,手里的笔早已经停下,毛尖上蘸着的墨水终于落在纸上,黑黑的一小团,明明污了白纸,却让他生出一丝总算落了地的感觉。
同时,他心里也在想,姜肆也不是完全不爱他的。
她不是都说了么?“我挺喜欢他的”。
她还是喜欢自己的,不管喜欢的是过去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在他眼里都没有什么区别,那都是自己,所以姜肆喜欢自己,这已经是让他感到足够高兴的事。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都怕自己从前的感受是错觉,怕姜肆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如今能听她亲口承认已经足够幸运。
姜肆低头看话本,看着看着,忽然抬头问他:“对了,有件事,我在出去前,想要问一问你。”
薛准:“什么事?”
姜肆说:“是关于我死的事情。”
到了二十年后,她最开始刻意避开了自己死亡的真相,后来也试图去查探过,但或许知道真相的孟娘娘已经成了一个疯子,只会含糊不清地说“死了”、“都死了”,她想从她那里得知答案,难上加难。
之前她从来没有考虑过问薛准,如今她要往前走,必定要解决过去的事情,至少让自己心中没有遗憾,敢于面对来自过去的恐惧。
一身无牵挂,才好大步往前走。
所以她认真地看着薛准:“告诉我吧,我是怎么死的?”
他们彼此都知道,她是死于中毒,但姜肆没有想明白,究竟是谁那样恨她,要将她毒死,那一碗剜心挖骨的毒药,送了她的命。
提起过去的事情,薛准的手又发起抖,手中的那支笔再也握不住,跌落在纸上,溅起一团黑渍。
姜肆对于自己的死犹有恐惧,在梦中也会惊醒,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
那是他心中无法触及的痛,就像一颗树的叶子,刮风时会落,下雨时会落,风平树静时,也在落。
树有一年四季,四季都有落叶,人有不能言明的痛苦,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锥心。
他低下头,弯下腰,抚住了自己的心口,细细密密的疼痛攀爬,又扩散到身上去。
他惶惑地抬起头,姜肆的身影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他张了张嘴,却连话也说不清。
下一秒,他的手就被握住,掌心的余温慢慢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拉回了他残存的理智。
姜肆殷切地望着他:“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她想知道。
薛准的嘴唇微微颤抖。
“好,我告诉你。”
第31章 第 31 章
明德二年, 掖庭。
这是薛准登基的第二年。
新帝登基,前头留下来的那些人就被扫荡得一干二净,掖庭的监牢隔一段时间总要送一茬子人进来, 看守的人都见怪不怪了。
然而今天进来的这一波人, 算是意外。掖庭令亲自把人送进来的,陛下身边的近卫看押,这样的排面, 只因为送进来的,是陛下的亲兄弟。
一三四五,一共四位。
先皇晚年的时候身体不大好, 却爱拿捏权柄,皇子们之间的争斗不断,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薛准起初并不是先皇的最佳选择,他看中的是年纪更小一些的八皇子。太子已废,换成一个年纪小一些的,他更好拿捏,好高高在上当自己的太上皇。
而薛准, 只是一块砺刀石。
一块石头, 如何成为璞玉?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尤其是他的兄弟们。
他们并不觉得这样的薛准能够走到和他们并肩而立的程度,归根到底,薛准在他们眼里, 仍旧是那个冷宫出身,连饱食裹腹都很难做到的透明人。
直到薛准成为了太子——虽然还未下圣旨, 但也有了口谕。
一个从来看不起的人,忽然骑到了自己的头顶, 谁能忍受呢?
如今在掖庭里的,就是这些看不起他的人。
即便下了监牢,他们也是昂着头,不肯认输的样子。
掖庭的路修得并不齐整,黄泥和着昨夜下的雨,沾湿了这行人的影子,肮脏的脚印顺着监牢的阶梯一路下到深处。
深处,有个沉默坐着的人影。
是薛准。
大皇子一脸冷漠,三皇子一腔激愤,四皇子满目嫉恨,五皇子在微笑。
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薛准身上。
薛准很瘦,登基前才养出来的那一点儿肉在短短两年内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形销骨立,伶仃的手腕挂着衣裳的影子,他就这么坐在阴暗的监牢里,颇有些吓人。
一时之间,很是寂静,只有铁锁链动摇的声响微微回荡。
掖庭令不知道这位陛下要做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把几个犯人绑在了刑架上,然后带着人退了出去。
人一走,薛准就抬起了头,一双眼睛在暗夜里亮着灼灼的光,似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他直直看着眼前的人,不言语。
还是年纪最大的薛朗开了口:“成王败寇,我们输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薛准动了动,终于开口,问:“是谁先动的手?”
他问的是谁先,分明已经知道了,在座的各位都有份。
藏是藏不住的,薛朗笑了:“是我先动的手。”
薛准的平静终于被打破,面色发白,整个脸皮都在抖动:“她只是个弱女子。”
见他显然在意这件事,几个人都哈哈笑起来,紧跟着,存了故意的心,一言一行,将姜肆死时的场景一一复述。
“姜肆死的时候,我记得她是在自己房里吧?”薛朗说,“暗卫来禀报,说薛檀被送去了姜家,那时我还在可惜,只能杀她一个人,不然总要叫你断子绝孙才是。”
老三说:“薛准啊,你懂不懂,什么叫做财帛动人心?这天底下哪有绝对忠诚的人呢?你不知道,我一千两银子,就买了姜肆的命。”
老四恨声:“大家都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你能当太子?”
在座的所有人里,薛准的出身最低,然后就是老四,他的母妃只是个贵人,连美人都没当上,所以他在最开始,就选择了跟随薛朗。
他没肖想过太子之位,但也不意味着他能看着一个比他更加地位低的人上位。
他一脸的笑意:“薛准,我就是要你不痛快,我们都要你不痛快。”
输了又怎么样呢?顶多没一条命罢了,想好要争时,他们便已经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老四薛琦说:“我听说你和姜肆感情甚笃,你不知道吧,那一味毒药是我们特意挑好的,无色无味,喝的时候一点感觉都没有,喝下去,却有锥心之痛,浑身似火烧一般,到最后,五脏六腑都在烧,都要化成一滩血水了!”
他大笑着问:“你替她收尸的时候,她的皮肤是不是软塌塌的?底下的那些血肉都融化了!”
愤怒终于点着了薛准,他哆嗦着身体,手却极稳,拔下监牢里行刑的刀,狠狠地砍在了薛琦的手上。
鲜血迸溅,热乎乎的一团撞到薛准脸上、眼睛上,红色的一片,糊住了眼,他喘着气,又发狠砍下了另一只。
两只手落在铺地的杂草上,薛琦一声惨叫,冷汗糊满面庞,晕死过去。
薛朗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他没去看晕死的薛琦,歪向薛准:“你不敢杀我们,杀了我们,天下所有的人都会唾骂你,弑父杀兄的罪名,会永远刻在史书上,薛准,你不敢。”
他换来的是横在脖颈间的刀,刀锋冷厉,入肉半寸,血珠顺着刀锋流淌,濡湿了薛准的手。
他的一双眼睛满是血丝,烧红了的眼死死地瞪着薛朗:“你大可以试试,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刀更快。”
薛朗怕了,偏过头,不再言语。
老五却忽然笑出了声。
从进监牢的时候他就在笑,此刻终于大笑出声:“薛准,你真的以为,是我们杀了姜肆吗?”
薛准回头。
老五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了玩味又恶意的笑容:“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她最开始嫁给了太子,此刻等着她的也不过是冷宫里的残羹冷炙,可她选错了,非要嫁给你,等着她的只有死。”
他的狠毒终于纤毫毕现:“她死之前,我安排了两个人,站在她的房门口,说你要另娶皇后,哈哈哈哈哈,薛准,你想不到吧?她不仅死得惨烈,还带着对你的恨死了,你猜她来得及想是谁杀了她么?还是说,她仓皇间相信自己亲近信任的侍女,相信自己的枕边人要娶别人做妻?”
他高高在上地看着薛准,看着他手中的刀落在地上,看见了他的颓丧和难以置信,也看见了他眼中的痛苦。
“不是感情甚笃吗?不是恩爱异常吗?薛准,那些往事别人不知,我却知道。”
他曾经,也和薛准做过兄弟。
只是流沙逝于掌心,他们的那一点兄弟情分,终于埋没在了你争我夺的权力里。
正因为在意过,所以也就知道,什么样的结局,会让他痛。
谁说赢家永远都是赢家呢?
这么多的兄弟里,唯有老五,最会算计人心,其他人端的是毒药,不过毒了一条命,唯有他,使人动了两句嘴皮子,便将一对夫妻离间,阴阳两隔,有再多的误会,张多少次嘴,都无法说得清。
死了的人怨恨,活着的人诛心。
他怜悯地看着崩溃边缘的薛准:“不是我们杀了姜肆,是你,是你杀了她,不信你想一想,这几年,你做过梦吗?梦里梦见过姜肆吗?”
“她恨你啊,所以从来不会入你的梦。”
是我,杀了姜肆?
薛准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他想说话,却只品到了喉间的血腥。
天光渐暗,梁安使人点了烛灯,淡淡的腻味飘在空气里。
薛准悲哀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姜肆:“是我杀了你。”
熟悉的血腥味咽在喉间,薛准笑得比哭的还难看:“他说的很对,若不是因为我娶了你,若不是因为我要争那个位置,或许他们根本看不见我,你也就不会死。”
“你嫁给太子,或许有更好的结局。”
在监牢里的时候,他并没有落泪,或许是痛得太麻木,也或许是不想叫那些人看见自己的狼狈,他只是持着刀,一点一点剐开他们的血肉人皮,想要看看他们那副人躯下,装着一颗怎样的心。
可在姜肆面前,他没有办法掩藏住自己的任何情绪。
他通红着眼,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姜肆怔怔的。
她先前确实听信了侍女的话语,觉得薛准或许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换成别人做皇后。
毒药入喉,在那彻骨的疼痛里,她对薛准是有恨意的。
再醒来,二十年后,她想过不顾一切质问薛准,也想过自己要一辈子都记恨着他,可最终,她也只是撇过头,决定当一个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