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京都流行纤腰窄肩的削瘦伶仃之美,许云雾再臭美不过,上赶着追流行,把自己饿得像个竹竿儿似的,风一吹就能倒。
两人成婚,一胖一瘦,衬得对方的身材格外突出,像极了扁担和扁框。洞房的时候,许云雾饿得头晕眼花,差点一头栽倒在床上,薛绗也一点都不知趣,当着她的面就哈哈大笑。
两个人就这么成了欢喜冤家。
许云雾天天和姜肆抱怨薛绗——别的妯娌都不耐烦听她讲薛绗每天吃得多少,姜肆也就成了她唯一能够抱怨的对象。
姜肆死之前,还听许云雾说过两日要找她呢。
可惜她死得早了点,倒成了遗憾了。
薛绗当着他们这些外人的面不得不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挽救着自己残存的形象,许云雾趁机追上来就是一鸡毛掸子,立马赢了薛绗一声惨叫。
恒王府伺候的人睁着眼睛,都见怪不怪了。
许云雾揍完人,把鸡毛掸子一搁,掐出王妃的气度,往方清词和姜肆脸上一看。
下一秒她就瞪大了眼,指着姜肆磕磕巴巴:“你你你!”
姜肆眨了眨眼,以为她认出来了自己,心想这速度比薛准还快啊。
结果许云雾跳起来:“好你个薛准,四十岁半截都要入土了,还在这玩什么替身是吧?!”
她抄起刚放下的鸡毛掸子就冲到姜肆面前:“我倒要看看,哪来的小妖精,敢和四娘长一张脸!”
她速度很快,但方清词更快。
他一把将姜肆护在了身后,温隽的眉皱起,语气温和,却坚定:“王妃这是要做什么!”
姜肆顺势躲在了方清词背后。她对许云雾可太了解了,她这鸡毛掸子说不定真能抽到她头上。
果然,许云雾左蹦右跳,就是想和她面对面单挑。
奈何方清词护她护得很严实,他一边拦着,一边试图和她交流:“王妃娘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咱们停下来好好说。”
许云雾:“我听个屁!你让开!今儿不问清楚,我就不姓许!”
姜肆“哦豁”一声。
薛绗也不急着出去了,悠哉悠哉立在边上,也跟着“哦豁”一声,就差拿把茶壶坐下嗑瓜子了:“精彩,真精彩。”
但方清词并不动摇,依旧和许云雾分庭抗礼,牢牢地将姜肆护住。
事情终结于许云雾的精疲力尽。
姜肆这才站出来:“王妃娘娘,我们是来给令爱看病的。”
淡然潇洒,仿佛完全不是曾经的姜肆,也不像是刚刚被追着打的人。
许云雾仍旧瞪她。
姜肆垂着眼,心里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二十年都过去了,彼此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她从生下来到成完亲再到死去,认识的人不知凡几,几百上千个人,她也未必能记得住每个人的面孔和性子。
如今又是二十年过去,许云雾认不出她,属实很正常。
她能记得姜肆长什么模样,姜肆都觉得有些意外,毕竟这祖宗时常说的,她长那么大,从来不记不重要的人。
——可见她在许云雾心里,还是有几分重要的。
方清词也说他们是来给小郡主看病。
到底还是女儿的身体重要,许云雾让开了位置。
方清词不适合进屋内,就在外面等着,出门之前,他已经和姜肆讲了一些疹子的辨别方法,是过敏还是别的原因,只要姜肆进去看一眼就能分明。
只是他看一眼不情不愿的许云雾,心里总是有些担忧。
姜肆回头朝他笑笑,小声说:“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许云雾脾气差些,但不是不知轻重,不明事理的人,她对她很熟悉,也能轻松拿捏。
方清词看着她,没有错过她唇边狡黠的笑。
“那好,我就在门外等你。”
他依旧将姜肆和许云雾隔在两边,直到送到门口才停住脚。
姜肆进了门。
薛青青窝在床上,帐子遮得严严实实,直到姜肆问她话,她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姜肆之前没碰见这样的病例,唯一知道的还是出门时方清词临时教给她的纸上功夫,这会儿看着薛青青,她十分慎重:“有发热么?”
薛青青哑着声音说有。
“身上是不是瘙痒,夜里睡不着觉?”
“对,总也睡不着。”
“喉咙不舒服?感觉有异物?”
“嗯,总想着咳嗽,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堵着。”她说话都显得很费劲。
一个问一个答,严肃认真,确实是大夫对着病人的态度,谁也挑不出错,连带着刚刚对她横眉瞪眼的许云雾也不说话了。
姜肆又叫薛青青将发疹子的地方露给她看。
薛青青撩起衣裳,胳膊、脖子和大腿上都是红肿的浮块。
等瞧得差不多了,姜肆才转身出门,和方清词复述了一遍病情。
方清词思考了一下,问:“你觉得是什么病症?”
姜肆知道他在考校自己,幸而她刚刚也认真思量过:“像是风疹块。”而且是感染引发的风疹,不然也不会出现发烧的症状。
方清词笑起来,赞道:“我就说你很有天赋。”
他只粗略给她讲了一遍一些疹子的辨别方法,临时教授,时间又短,她能记住并且运用,已经很好。
姜肆嘻嘻一笑:“都是师父教得好。”
方清词一怔。
他虽然有教授姜肆之实,却并未以师自居,俩人年纪只不过差上几岁,若较真论起辈分,倒显得他太过托大。
姜肆之前也没叫过师父。实在是她之前算得上是方宏的半个徒弟,虽然方宏嘴硬不承认,但她在他门下学过,有师徒之实,她以前也经常厚着脸皮叫他师父,方宏不应,却也没组织。
而方清词是方宏的孙子,她要是叫师父,他们这辈分就乱了。
可刚刚也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意识到,方宏和她有师徒之实,方清词亦有,倒也没法因为辈分而厚此薄彼。
索性干脆叫了师父。
读书人最重师父的名头。
方清词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柔和下来。
许云雾眼巴巴地盯着姜肆,既生气她这张和好友相像的脸,又实在担忧孩子,半天吭不出一声。
好在方清词很快说:“令爱的病无大碍,只需开几服药就好,只是平常要多注意,不能让她接触那些易感染的东西……”
他迅速写了一张药方,先递给姜肆看一遍。
姜肆每每看到他的字都会感慨,人和人的手怎么就能长得这么不一样呢?她的字也是找了名师教的,方宏还指正过,她苦练了十多年,也只是能写一手簪花小楷,有形,但无神。
方宏曾经说,她这是选错了字贴,若是写柳体,合她的性子,说不定字还能好看些。
但姜肆懒得改了。
方清词的字就有神,温润知礼的人,连字也写得很软,不是笔锋软,而是扑面而来的舒心。
薛准的字和他们俩都不一样,他的字更板正,透着谨慎,毕竟身处在深宫之中,一举一动都要谨慎,连带着字也拘束。
她和薛准两个,就是“臭笔篓子”。
姜肆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方清词静静看她,只觉得她这个笑,含蓄矜持,偏偏又有几分跳脱灵动,显然是想起了让她极开心的事。
他忍不住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一个笑,一个看,唯有等在旁边的许云雾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们俩一眼。
她有些怀疑,如果眼前这人真是薛准找的那什么替代品,他能把人放出来?还能让她来自己府上?不怕自己扒她的皮?
还有,为什么要让她和方清词呆在一起?
她有些茫然,忍不住回头掐了一把薛绗:“哎,你看着她,眼熟不?”
薛绗哪里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人?他摇头。
许云雾咂了咂嘴,骂了一句薛绗猪脑子记不住东西。
等到开完药方叫人去抓完药,许云雾就把姜肆请进了内室。
方清词本来要拦,姜肆摆摆手,自己进去了。
两人一坐下,许云雾就细细地把她打量了一遍,她觉得是自己刚刚看得并不分明。
她打量姜肆,姜肆也在打量她。
确实圆润了一些,长出来的那一点肉,都把她脸上的皱纹都撑平了,一点都看不出来老态,倒是和薛绗越长越像了。
和从前不同的是,许云雾对现在的她颇有敌意。
姜肆一边回答她的问话,一边想,她果然认不出她了。
如果换做从前,许云雾早就已经拉着她开始批判薛绗了,而不是像此刻一般。她坐在主位,头上金钗摇摇晃晃、丁零当啷,脸上盛着的是不近人情的冷漠,腹里装着满满的怀疑。
姜肆高兴,她能猜得出许云雾为什么对她这样防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
她疑心薛准变了心,找了一个和姜肆很像的人,她在为死去的好友不忿。
可她也有点不大高兴。
嘴上说隔了二十年了,认不出她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心里,总是会失落的。
和遇见薛准不一样。
她那时候害怕薛准认出她,所以极力隐藏了自己,可她并不害怕许云雾认出她。
或许是因为已经过了那个最害怕的阶段,也或许是薛准的态度给了她很多的信心,她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万一许云雾能认出自己?她会不会抱住自己,大哭着说“好你个四娘,答应了来赴我的约,怎么迟到了二十年!”
可她真的不能怪她,许云雾没有任何的错。
她变了模样,任谁也想不到,一个死去二十年的人,能够重新活过来。
她心想,当年她死的时候,许云雾肯定已经为她嚎啕大哭过一场。
姜肆关爱地看着许云雾,想着她或许曾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曾经最在乎的美貌都丢开不顾,而按她的性子,连薛准也扯不住她。
想到这里,她又隐约有些抱歉。
毕竟,她是真的迟到了二十年,没能赴她的约。
第29章 第 29 章
姜肆和许云雾面对面坐着, 许云雾本来在问她的话,末了突然就哑巴了。
她不知道该问点什么。
因为她忽然想起来,这事儿怪不到眼前这个女孩头上, 她也不过十几岁, 二十年前都没出生呢,从哪里能知道姜肆的消息。
她咬紧了牙,心里那一点不忿立刻转移了:“是我想岔了, 这事儿绝不能怪你,要怪就得怪薛准那个狗男人!”
姜肆啊一声。
许云雾双眼含泪:“我原来还以为他是个好的,前头装得那样深情, 谁知道都二十年过去了,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他竟然开始贼心不死了!”
“那倒也不是……”姜肆下意识地反驳, 这黑锅可不能让薛准背,“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们没有那个关系。”
嗯,按照现在来讲,确实没有。
许云雾的嘤嘤声戛然而止:“没有?”
她瞪着姜肆的脸,久违地感受到了尴尬, 两个人面面相觑。
不过片刻, 她便逃也似地站起来,火速窜到了门口,眼看着想跑,临到门口, 她忽然又停下来了,紧跟着, 她扭头,露出一张红透的脸庞:“诶!那什么, 对不住,我不该那么想你……”
下一刻,她又回来,把自己头上一支簪子拔下来插在姜肆头上:“这个算作道歉礼,可以么?”
姜肆看着她,眼底有些恍惚。
从前她和许云雾也不是一直关系要好的。
年轻的时候谁也不肯服气谁,大多数的时候都爱为了屁大点事攀比,她们俩也不例外,直到成了妯娌关系才慢慢好起来。
关系一亲近,从前的那些嫌隙就成了看起来都容易发笑的东西。
她们俩为了让彼此高兴,“重归于好”,挑了一个下午,抱着自己的首饰匣子找到对方,开始争相认错。
从前我嘲笑了你一句,如今便还你一只戒子,若是吵了两句嘴,便给对方一支簪子。
诸如此类。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好到姜肆隔了很久的日子,都能感受到阳光晒在脸上的融融的暖意。
她和许云雾面对面坐着,把彼此之间的“过错”和嫌隙放在那些金光熠熠的金钗银环之上,在交换的时候暴露在阳光之下,蒸发得一干二净。换到最后,双方的首饰匣子都空了,又一件一件换回去,到最后,便只剩下了对彼此的好。
姜肆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她手上只戴了一枚铂金的戒子,缀着点细细闪闪的金粉,远没有许云雾给她的那根簪子值钱,可她仍旧郑重地取了下来,把它交到了许云雾的手上。
她朝许云雾笑了一下:“这个给你。”我也做了错事,不该骗你。
薛绗从门外闯进来,姜肆看了许云雾一眼,从门口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