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半天没人应答,多少显得尴尬。
姜肆走了一会儿神,再回神,是有个人从她身边走过。
太医署惯常穿的都是鸭青的衣服,他也不例外。
姜肆自己穿的红色,忽然一下子出现一个青色的,俩人站一块儿,倒有点红配绿的滑稽意味。
她侧头,看见这人有几分眼熟。
果然,他朝她拱拱手,又温声对着里头说话:“宋大人,我愿倾囊相授。”
声音虽然温和,却很坚定响亮,成功让里头的争论戛然而止。
宋院正推门出来,看见是他,也不觉得意外:“是你啊清词,既然你肯,那就定下来了。”
方清词点头,不去看屋内众人异样的神色,反倒转头和姜肆说话:“你跟我来。”
姜肆便跟在他身后。
一边走,一边看他的背影,清俊淡然,虽然风格不同,但模样很像她记忆中的一个人。
兴许方清词怕孤男寡女招人闲语,只领着她站在一处屋外,地势平坦,过往之人都能看见。
他先自我介绍了一遍。
姜肆问出想问的问题:“大人姓方?我听闻帝师也姓方。”
帝师,方宏。
方清词颔首:“那是我祖父,已经过世了。”
姜肆露出惆怅的表情。
她没死的时候,方宏已经六十余岁,如今翩然二十年,他已然过世,实属正常。
她只是有些怀念那个洒脱不羁的老头,虽然面上总是嫌她烦的样子,其实对她很有几分偏爱。
方清词观察她的神色,试探地问:“姑娘和我祖父认识?”
姜肆摇头:“只是听闻过他的声名,并不认识,听闻他离世,有些惶然。”
方清词便含蓄地笑:“祖父八十岁才过世,已经很长寿,算是喜丧,姑娘不必介怀。”
他提及祖父,显然崇拜,兴致也略高了一些:“姑娘可有医术基础?”
姜肆说:“略看过几本医书,会开一些风寒之类的小方子。”
“有基础便好。”他有些意外,“你也识字,学起来会更方便一些,我先带你去认一认太医署现有的药材,学医头一件事和最后一件事,都是认药。”
姜肆颔首,这话她听方宏也说起过。
方清词实在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也颇有学识,带着姜肆转了一下午,将太医署的布局和其中存放的药材认了大半,有些姜肆知道,有些她并不清楚,方清词先是考校,碰到她不懂的也会详细说明,从药性到君臣佐使,再到相生相克、生长习性,一字不漏。
她学了半下午,已经认了个七七八八,还被赞了一声有天赋。
等回到未央宫,已是晚霞半酣。
薛准问起她学医的事情,她将那些太医推脱的事情瞒下,着重说了方清词。
薛准慢慢听着,为她脸上有笑和学有所获感到高兴。
等到她将方清词夸了一通,说他温柔细致、博学多才,为人也很有分寸。
薛准的一颗心慢慢地坠到了谷底。
他的病来得急,休息过后也就好了大半,所以宋院正让他不要一直卧床,有必要时也可以起来散散步、走一走,或是多坐一坐也没关系。
此刻他就坐在软榻之上,姜肆坐他对面。
俩人中间摆了一张方桌,上面零星放着姜肆拿来的学医术的东西,一纸一笔,一本方清词相赠的医书,还有一面光滑的镜子。
这是下午聊起医术时,方清词略微提起相面之术与医术之间也有几分联系,姜肆爱看话本,自然也对这些东西好奇,便多问了几句,方清词当做课余闲暇打发时间的东西说予她听过。
此刻姜肆就是兴致勃勃要给自己“相面”。
薛准沉默坐着。
他一偏头,就能看见镜中的自己。
长眉飞鬓,双眼如刀,帝王威仪。
他和薛檀模样相似,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二十年过去也只是给他添了几分风霜,看着只比薛檀成熟几分。
但也只是看着。
唯有他心里清楚,他的眼角已经开始生出细纹,发间偶有细白,身体内的脏器也不再和从前一样拥有蓬勃的动力。
他在慢慢老去。
第28章 第 28 章
姜肆却仍在用她刚学的粗浅的相面之术给自己相面, 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露出笑。
她指着自己左眼睑下的一颗小小的痣:“方清词说这儿是子女宫,可以看男女感情及子女前程……”
姜肆细细地把自己那颗痣扒拉出来看了几眼, 浅浅的一点, 颜色并不鲜明,若不是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薛准坐在她对面, 眼看她兴致勃勃观察着,只觉得自己从心口到背后都拔凉拔凉的。
他嘴里像含着黄连,又泛着酸涩:“你们都聊到男女感情和子女了?”
姜肆:“……”
她抬头看他一眼:“你这话说的, 怎么那么叫人误会。”
被她那双眼睛轻飘飘一看,薛准便忍不住地低下了头,心中隐隐生出荒谬——他此刻在想, 自己怎么会这样卑劣。
分明姜肆只是正常的学医,听姜肆所说的,她和方清词并没有任何不对,偏偏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乎总想为他们扣上不一样的“罪名”。
以期满足自己的私心。
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亦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只是从前隐藏得很好, 此刻忍不住暴露了出来?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眼前的纸笔,将那张上好的宣纸弄得皱皱巴巴,头落得低低的,不敢抬起。
姜肆只看一眼就看出来他在心虚。
他从前也这样, 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就会这样低下头,半晌不吭声。
他从不摆委屈的表情, 他总是能很快认识到自己的“错处”,然后低头反思自己。
有时候或许并非是他的错处, 他也是这样的,第一时间就去反思自己。
记得有一回中秋,姜肆和他约好了要出门看灯,结果宫里有事,忽然临时把他叫走了,姜肆就自己出了门逛灯会。灯会上头人挤人,姜肆贪玩,总被新鲜东西吸引注意力,于是跑得太快,身后的人跟丢了她也没发现,一直到凌晨的时候才独自回来。
回来的时候薛准已经找疯了人,就差跑去兵部调人寻她了。
她一回去,就被薛准紧紧抱在怀里。
他没怪下人,也没怪贪玩的姜肆,反倒低着头,怨怪自己不该答应了她要陪她出门,却又临时出去。
“倘若我不是着急出门,肯定能好好陪着你,宫里那些人也没什么意思,早知道我不该去的。”他眼内自责深重,“是我的错。”
千金难买早知道,也幸好她没有出事。
事实上,成婚三年,姜肆和薛准也是吵过架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婚前就彻底向对方坦白的原因,他们在大事上鲜少吵架,就算吵架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坐下来冷静地沟通,彼此目的明确,怎么也吵不起来。
但小事上不一样。
生活里繁琐的小事,回头看的时候其实会觉得细微,甚至想,怎么这样也能吵起来?只是当时两个人情绪上了头,便怎么也憋不住自己的脾气。
大多数时候都是姜肆发脾气,她做人坦荡,连生气也坦荡,边吵架,边把自己的委屈一一细说,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告诉薛准“我生气了”。
薛准也会生气,只是他很少发脾气,而是止不住地沉默,有时总会偷偷避开姜肆生气,姜肆在室内,他就到室外屋檐下站一会儿,站着站着,就把气散了,再低下头回过身来哄姜肆。
他总是最先低头的那一个。
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姜肆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他怎么就那么没脾气呢?总是先低头,不会有一天不耐烦吗?
后来她才知道,薛准是真的脾气好,再生气也能控制住自己,一次次地低头哄她。
再后来,姜肆就很少生气了,偶有生气,也会学着薛准的样子,先冷静,站在他的位置上思考,若真是自己的错,她也会低头承认。
如今看着薛准又低头反思,回忆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捋了一下原因。
然后就意识到,或许他是因为自己说的那句话——他是否觉得自己对他并不信任?
“我并没有不信任你。”
“对不起,我不该心中犹疑。”
两个人同时开口,话还十分相似,彼此都是一愣。
下一秒,又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姜肆心里在想,还是眼前这个人,哪怕是二十年后,他也一点儿都没变。
薛准则在想,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独一无二的、那什么方清词也绝对无法替代的默契,这些小默契放在一起,无一不证明着他们在一起过的痕迹。
他的一颗心忽然安定下来。
姜肆终于不再看自己的面相,而是低头将自己今天学到的那一部分医术知识记录下来。
他们俩在病好之后默契地不再提起之前所说过的那些话,也不再刻意计较对方承不承认或者知不知晓,只是在日常对话之中,不再刻意隐瞒对方,拿出了从前的相处模式。
默契、熟稔,确实是多年的夫妻。
——所以也不怪季真,任谁看到他们这个样子都会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的,偏偏他们自己察觉不到,毕竟他们曾经已经这样相处过很久,这在他们的认知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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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词教姜肆很认真,在发觉她颇有几分天赋和努力之后,认真询问了她学医的初衷,知道她是想出宫以后方便在外行走也没说什么,仍旧细细地将女科需要注意的地方一一交代清楚。
他和薛准的好脾气不一样。
薛准的好脾气只是对着姜肆,他的好脾气是对着任何一个人,宫人、舍人、病人,每一个人在他面前都是平等的。
有时候宫人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悄悄过来寻他,或是抓一副药,亦或者只是单纯看看病,他都给人看,也不收银钱。
看病的时候也不会藏私,一直带着姜肆,从脉案到开方,透露得彻彻底底。
姜肆的小本子上记录了许多的看诊病历。
这天,太医署来了宫人,说是想请个太医去恒王府上。
宋院正问是给谁看病。
恰巧方清词带着姜肆在旁边学习处理药材,就听见宫人说:“是恒王的小女儿病了,说是身上起了疹子。”
宋院正不免有些迟疑——女眷害病,还是长疹子这样的病,叫个太医去,总是不便利的。他目光落到方清词身上,重点是他旁边的姜肆身上,想了想,说:“清词啊,你走这一趟吧?”
姜肆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寻常女眷出疹子的地方都尴尬,大多在脖子、胸口和背心,再不然就是腿上,这些位置不好查看,虽然也能靠问和切诊出来,但到底不如她这个女人亲自看一眼来得好。
方清词显然也明白,领着姜肆就坐上了去恒王府的马车。
一边往王府去,他一边和姜肆说刚刚没说完的药材:“生白术要先浸润,再掺着麦麸皮炒至微黄后筛去麦麸皮,过后再用武火炒至焦黄……”
他抬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姜肆。
恒王府的马车自然宽敞,他为和姜肆避嫌,和她分坐在小桌两边,此刻抬头,便能看清她在发愣。
到口的土炒白术停在嘴边,他终于问出了这几天唯一一件私事:“你有事?”
姜肆回神:“啊?无事。”她只是在想,要去的是恒王府,她是不是有机会见到恒王妃?
方清词显然不太信她说的无事,但是他很体贴:“马上就要到了,进了门可别再走神,王府里头规矩多,免得犯了忌讳。”
姜肆自然说好。
等到了地方,她收拾了心情,跟着进了门。
一路穿花拂柳,所行之处略显陌生,却也有几分熟悉,她想,这几年许云雾果然没少折腾这园子。
正想着,她就听见熟悉的高昂声音:“薛绗我告诉你,今儿青青病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再敢出门,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你说不让我出我就不出?!有本事你来打!”
话音刚落,一个圆球就从里头滚出来,身后追着一根鸡毛掸子。
姜肆和方清词要进,许云雾和薛绗却要往外出。
两边在院里相碰,彼此都露出尴尬的表情。
姜肆悄悄去看。
许云雾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一张瓜子脸,脸上带着熟悉的怒意,看着只是略微圆润了一些。但再圆润,也比不上薛绗。
薛绗这人打小儿就胖,喝口水都能胖上半斤,后来他母妃觉得他这样不是办法,就想着给他减重,结果那时候的薛绗已经搬出宫外住了,他母妃说什么他都嗯嗯答应,扭头我行我素,照旧吃成个圆润的小胖子。
许云雾嫁给薛绗的时候,颇为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