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本能地对她感觉到亏欠。
那几天的姜肆一直在做噩梦,却从不惊醒,只是一味地沉睡,薛准日夜守着她,看着她在梦中情难自抑,哭到崩溃也不肯醒。
他那时候什么也没有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他多想自己能代替她,代替她承受那些痛苦,代替她陷在那些无法自拔的梦境里。
可是这只是虚空之中的想象罢了。
他在第三日的黑暗之中枯坐了一日,直到晨光微熹,天光暂明,他决定放她离开。
月亮该悬于高空,而不是落在谁的怀里。
他不能那么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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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扶住了案几,差点将上面的茶盏也推在地上,好在她反应及时,才没惊动背后的薛准。
她总觉得现在的薛准心太沉,不是心黑的沉,而是溺于水下的沉,她怕自己的动作又叫他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又要说什么送她离开的鬼话。
她并不觉得自己被束缚住,如果想要离开,不必相送,她自己也会离开。
现在没有离开,也只是因为她不想。
她懒得深究其中的原因。
两个人,一个大病初愈,一个突逢疾病,梁安死活想把他们按在一起,好让陛下也感受一下什么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于是等姜肆一出来,他就直奔上来,涕泗横流地替薛准卖惨。
不过他也没暴露自己知道眼前这位主儿是先皇后的事实,他觉得姜肆肯定是不想别人知道的,不然起初也不会躲着所有人,反倒去看太子。
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先皇后。
“唉,我们陛下也是痴情.人,自从先皇后死了以后,陛下虚设后宫,后宫别说女人,连个母蚊子都没有。”
“您不知道,这些年我们陛下是怎么过来的!先皇后死的时候,我们陛下亲自替她收殓送葬,整整百日没有上朝,就算后来上朝了,那也是穿着丧服上的朝。”
说起这事儿,梁安就有说不完的话。
姜肆知道他故意说这些,却也没打断他。
在他的叙述里,薛准刚登基的时候很艰难。
当时世家鼎盛,一贯会抱团,唯出身论功绩,所以他们看不上薛准,千方百计地排挤他,到处抓薛准的错处。
他们第一个抓的错处就是薛准为她带孝。
寻常皇后崩逝,皇帝会为皇后辍朝七日,多的有二十七日,一般到这个时候,大臣们就会开始上书劝皇帝,说皇后已经死了,按制国丧一年,即便是服丧三年,那也是子女该做的事,您是陛下,守二十七天已经足够等等。
而这个时候,皇帝们都会顺手推舟答应,解除服丧。
薛准偏偏没有,他守满了三个月,过后上朝也在龙袍之下穿一件白孝服。
这就成了那些人抓住的错处,说他逾制的有,说他沉迷儿女情长、不顾家国的有,反正怎么上升怎么来,仿佛他为自己的发妻守制,是件多么荒唐和错误的事情。
梁安苦着脸,一边说,一边偷偷看姜肆的脸色:“后来出了丧期,大臣们都说该选新皇后了。”
姜肆本来是扶着门框的,听见这话微微抬眼。
梁安连忙为薛准辩白:“不过陛下没同意,还把那些大臣臭骂了一顿。”
姜肆凝神听着,心里倒渐渐明白了一些。
薛准刚登基,之所以引起那么多的争议,不过是世家大族们下的套,先逼迫他,让他感觉到压力,若是他支撑不住,定会朝着他们伸出手求救,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是他们提条件的时候。
若是薛准不求救,他们也有法子把他逼死,叫全天下都唾骂他,高处不胜寒,总有他崩溃的时候,到时候是换个皇帝,还是成为他们的傀儡,也都是他们说了算的。
死了的姜肆只是他们出头的借口。
如果薛准想要登基以后的压力小一些,大可以不必在意她,顺着他们的心意,谋求翻身的余地。
若是再娶一个世家出身的皇后,对他稳固江山或许也有利益。
可偏偏他没有。
当时的三朝元老徐丞相上书请立新皇后,甚至当众威胁陛下,若是不娶,定会朝纲不稳。
梁安眯着眼,半弓着的腰也立直了,学着当时薛准的样子说:“朕的天下从不会寄希望于一个女人身上,江山稳不稳是朕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姜肆忍不住露出笑。
她轻轻说:“我没看错人。”
先皇的几个皇子里,唯有薛准可以不破不立,其他人顶多只能守成,当不了一辈子的好皇帝。
梁安笑起来:“可不么!”
姜肆心情好了点,梁安趁热打铁:“陛下从早起的时候就没用过膳,一直在屋里守着姑娘呢。”
一下子就叫人听出了他的目的,姜肆也接收到了他的暗示,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他前脚才说薛准对先皇后多么多么深情,后脚就提出来他一直守着自己,这是故意点她呢吧?
可是她身体还虚着:“让膳房上膳就行了。”
梁安显然早就意料到了:“姑娘早起也没用膳,不如和陛下一块儿?”这么多年,陛下和人一起用膳的次数少之又少,更别说和夫人一块儿了。
若是能一起,想必会很高兴。
姜肆最终还是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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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病号,说得再隆重,人家也不敢给太难消化的东西,不过是些清粥小菜。
薛准还病着,姜肆也不例外,便面对面坐在床上,用一只小几按在上面。
隔着案几,俩人的脸色苍白得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薛准一个刚病的却比姜肆一个病愈的面色更加红润一些。
他摸着手里的碗,搅一下,看一眼姜肆,再搅一下,再看一眼,目光炽烈得让姜肆误以为他要拿自己下饭。
她忍了忍,一碗粥喝不下去,忍不住了,问:“你看我干什么?”
结果薛准忽然低下头,掉了一滴泪。
姜肆愕然。
她记得,薛准不是这样爱哭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不住去打量他。
薛准的手和肩膀都在发抖,是微不可见的弧度,若不是她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手指头也是僵硬的,微微扶着碗壁,像是在害怕太过用力会把粥碗给捏碎一般。
他低着头,起初只有一颗泪,后面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或许是察觉到了姜肆的目光,薛准耸动鼻音,偏过头躲过她的眼睛。
姜肆看见他眼睛红得彻底。
她顿了顿,无奈地问:“你哭什么?”她觉得自己现在仿佛有无限的耐心,所以面对着哭成这样的薛准也并不觉得厌烦,反而还想着去安慰他,去问他为什么。
薛准却说:“是热气熏了眼睛。”
姜肆反问:“这话你说出来自己信吗?”
许是察觉自己语气微硬,她放缓了声音安抚:“你从前说过,你不会骗我。”
不说还好,一说,薛准好似更伤心了,脖子上快冒出青筋。
半晌,他才控制住自己痛哭的表情,低声说:“我只是觉得我很幸运。”
以前不论他忙与不忙,一定会陪姜肆吃饭,有时宫里留人,他也刻意只吃五分饱,留三分肚子,回来以后有时姜肆已经吃过饭了,有时没吃,他就挑她没吃的时候陪她一起吃。
后来姜肆察觉到了,就不再提前吃饭,而是等他回来一起。
起初裕王府刚建的时候,府里捉襟见肘,姜肆是从小娇养着长大的,薛准总怕委屈了她,所以想着法子地赚钱当差事,想给姜肆过好日子,姜肆也从不反驳,他给多少银子,她都笑眯眯地收下,过后用作家用。
但万事开头难,因为他娶了她,太子恼羞成怒,处处为难他,也为难姜家。
起初的时候薛准的差事迟迟安排不下来,他托人去打听,人家只说陛下没安排,要他等着,后来他才知道是太子明着给他使绊子,就因为薛准娶了他先看上的太子妃。
他的那一点皇子的年俸都不够支撑日常生活,更别说宫里有意拖欠。
而姜肆呢?她是有陪嫁的,可薛准说这些都是她的东西,他不能动用,姜肆可以用它改善自己的生活,但薛准不能安享其中。
姜肆觉得他迂腐,但最后也选择尊重。
裕王府刚建成的那段日子,他们常吃的就是清粥小菜。
并非什么御馔珍馐,然而只是那样平平淡淡、夫妻相守的日子,在薛准眼里也弥足珍贵。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姜肆死后的二十年,他总是反复去回顾自己的记忆,越回顾,那些糖就像是酒一般,越放越珍贵。
所以他觉得自己幸运,很幸运能够遇见姜肆,更幸运的是能够再次和她重逢。
这也是他下定决心想要送姜肆离开的初衷。
因为他总觉得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永远都幸运,他用小时候的悲苦换了和姜肆遇见一次、成为夫妻的机会,他那时觉得这是他一辈子当中最幸运的时候。
可后来他成了皇帝,一朝登基,满朝俯首,他似乎更加幸运——代价是失去了姜肆。
那又何尝是幸运。不过是拿另一种不幸换来的一种运气。
他始终是个悲观的人,觉得自己并不会永远的幸运,但是他想留住此刻和姜肆重逢的幸运。
他可以送姜肆离开他,让她保留这份幸运。
姜肆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幸运?”
薛准说是,并且重复道:“我很幸运。”
他终于舍得看向她,脸上还残留着泪意,即使悲伤汹涌,也难敌他此刻的高兴。
他是真的很高兴,能和姜肆面对面坐在一起吃着清粥小菜,就像是跨越了这二十年的时光,他们没有错过,仍旧保留着过去的爱意。
哭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高兴。
他的一些固执姜肆并不太懂,但她却有些感同身受:“我也很幸运。”
任谁死了能再重来一次,都会觉得很幸运。
只是她说:“幸运是高兴的,你不该哭的。”
她脸上绽出笑容:“得像我一样笑。”
她笑起来实在好看。
薛准发觉自己还是很喜欢看她笑。
于是他也笑起来:“好。”
他的手不抖了,眼泪也擦干了,捧起粥碗,细细地抿一口,总觉得这碗粥还是当年的味道。
第27章 第 27 章
吃过了饭, 两个人各自睡了一趟午觉。
梁安根本没顾姜肆同意不同意,就把她的被窝挪进了正殿里,虽然是不同的房间, 但和薛准睡觉的地方只隔了一堵墙, 彼此之间有点什么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薛准知道的时候没吭声,心里也在想她会不会同意。
结果姜肆只是瞟了一眼梁安,扭头就和薛准说:“这段时间我暂时住在这里, 等你病好了,我想学医。”
薛准愣住:“你要学医?”
他连起先的忐忑都忘了。
他知道以前姜肆经常抱着医术看,有时候也会学着开方子。他的恩师方宏曾是个隐居的大儒, 后来被他请出山当老师,方师博古通今,经史子集和医术都有涉猎, 姜肆经常会拿着医书去请教他。
只是方师很忙,姜肆也体贴,几乎很少去打扰他,平常都是自己看上半个月的书,积攒了许多不懂的东西, 趁着方师休息的时候一块儿去问。
慢慢的也学了不少皮毛。
如今姜肆说要学医, 他不算意外,也有些意外。
姜肆点头:“如今我在宫里没什么事儿做,总要找些事情打发时间,更何况要调理身体, 总要自己也通些医理才好。”她现在面上是宫女,但梁安猜出来了她是谁以后就再也没安排过差事, 如今只是歇着调养身体罢了。
薛准垂着眼,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样也好, 宋院正医术很不错,应也足够教导你。”
说完,他忍不住抬眼看她,问:“那你还看不看话本子?我叫人买了最新的,就放在偏殿里。”
姜肆眯着眼笑:“当然看。”看话本子是她难得的爱好之一,当然不能丢下。
薛准一直盯着她,想起之前梁安和他禀报的事情。
姜肆生辰那天他去了裕王府,中途梁安来找他说薛檀病了,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就看见窗台上有一瓣新鲜的桃花,那时他暴跳如雷,以为有人侵入了他的私人领地,所以叫了梁安去查,势必要查出到底是谁敢翻进裕王府里。
后来初见姜肆,也不是没有疑心过有人特意将她送来。
可后来……
他想啊,姜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去了那里,但总归还是记得他,记得裕王府的。
如今两个人没有怨怼地坐在一块儿,还能体贴地说说话,也很好。
他笑起来:“知道你喜欢看,所以都是最新的,后面那箱子里还有往年的热门刊载。”
她还是他记忆里的小姑娘,一点未变。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梁安就进门禀报:“太子殿下来了。”
还没说完话,薛檀从门外冲进来,瞧着满头是汗,身后跟着一个年岁相仿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