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姜肆不会认错, 薛檀比起从前的薛准要更加软和一些, 薛准的线条更加明朗,薛檀则是显然圆润一些。
姜肆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他坐在案边,手里翻着书, 但显然并不算太平静,目光时不时地游弋。
她看着觉得有些想笑, 却没笑出声,只是敲了敲门的边框。
薛檀听见动静回头, 看见姜肆,张口,却又闭上。
他忽然不知道该喊什么,他下意识地相信了梁安说的那些话,却又窘迫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如今比自己年纪尚小几岁的母亲。
好在姜肆缓解了他的几分尴尬:“等急了吧?”
她顺势在他面前坐下,撑着下巴去看他。
那双眼睛很明亮,却又透着温和。
薛檀觉得很奇怪,以前他这样和姜肆对视的时候,他只觉得是姜肆看人很真诚,也有着别人没有的脾气和耐心,他很少去探究别人的目的,如果对方让自己感受舒适,他也会跟着放松一些。
所以那时候和姜肆相处得还算愉快,于是叫了李三儿去永巷询问关于姜肆的事情,得到了没有异常的回答以后便放下心和她相处,过程也很愉快,他便下意识不去探究。
但现在,他被姜肆看着,却很容易生出窘迫。
喉咙间像是鼓着一团话,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他懊恼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姜肆却没说什么,顺手把案面清空,把准备好的棋盘拿出来:“下棋?”
他们最开始相处的时候,就是薛檀教她下棋。
在棋盘上聊事情谈心,显然会让薛檀更加适应。
薛檀点头。
黑白分明的棋子落在盘上,薛檀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
姜肆一边下,一边说:“其实你不用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咱们还和以前一样就好了。”
薛檀:“那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姜肆笑,“咱们心里知道就好,不用告诉别人。”
她知道自己错过了孩子成长最重要的阶段,所以也并不会因为他的无法开口而感到落寞和生气。
相反,他们俩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一块儿下棋,像是之前那样,她已经觉得满足。
儿子不是从前一两岁不懂事的年纪,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薛檀显然是有话想说的。
他先道歉:“之前我并不知道实情,所以说了很难听的话。”
姜肆说:“你已经道过歉了,没有关系。”
薛檀微顿,她说的是在别院里的道歉,但是在薛檀的心里,这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他仍旧认为姜肆在撒谎,或者找借口,但现在,他已经明了,并不是姜肆的问题,而是他自己的。
他有些固执:“不一样的。”
一个是作为朋友,另一个,却是作为儿子。
显然后者的伤害会更深,姜肆从未开口说过,也没有表现出来,但薛檀能猜到。
姜肆却摇头:“那种情况,别说是你,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我说的话的。”除了薛准。
从他认出她的那一刻,她说的所有话,他都会去相信。
她坦然,薛檀却抬起头,问:“你会不会害怕?”
看着姜肆疑惑的表情,他抿嘴:“害怕被别人知道自己的死而复生。”
下棋下了这么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绪,按照之前的想法和姜肆交流:“其实你不用害怕,父皇的做法很正确,只要宫里的人不透露消息出去,别人不会知道什么,更何况他们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顶多会有一些流言和非议。”
姜肆本来想说自己不怕的,既然已经做好了选择,她当然会坚持到底。
但薛檀看着姜肆,说起来另一件事:“我刚刚和父皇商量过了。”
薛准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等待的薛檀,父子两个平心静气地谈了谈心。
姜肆被转移注意力:“嗯?”
薛檀:“父皇说,现在那么多的人盯着皇位上头坐着的人,不过是人性使然,只要他以后不坐在那个位置了,盯着他的人会更少一些的,更不用说背后的你。”
这话里的意思这样明显,让姜肆觉得意外。
她对薛准太过熟悉了,在二十多年前,薛准便向她展示过他的野心,他不是那样甘愿屈居于人下的性格,他有自己想走的路,在很多个夜里,薛准说过很多次他登基以后想做的事情,他们两个一起畅想,该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可现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想要提前退位。
——薛准告诉她自己会想办法解决这些事情,却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自己打算怎么做,显然他想先去做,等到成功以后再告诉姜肆。
姜肆在心里忖度着。
薛檀反而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怪我,是我还不够合格,不然现在父皇就能轻松一些的,你等待的时间也不需要那么长。”
他是真的觉得懊恼。
别人不清楚,但他对自己的性格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脾气软,性格也软,如果是当朋友什么的都还不错,但是摆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就显得有些过于软弱了,大臣们绝对不是那种会和他过家家的人,朝堂之上的一言一行里都有着机锋。
薛檀能听懂他们之间的龃龉,他也帮薛准处理过政事,但相比薛准,他的手段太过稚嫩,还不足以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被那些大臣们忽悠进去。
他心知自己的弱点,但总是想着,父皇年纪还轻,不会那么早退位,他可以慢慢地学。
但现在,因为有了姜肆的事情,他很明显地感受到了窘迫和焦急,因为他的成长还需要时间,但显然,他们并不知道姜肆的事情能够被瞒住多久。
他看着面前年轻的姜肆,郑重地承诺:“你放心,我会迅速成长起来的,绝不会拖父皇的后腿。”
姜肆看着他,忽然觉得心软:“其实也不用那么着急。”
他实在是个很好的孩子,姜肆惋惜自己错过了他的成长,却又觉得庆幸,他并没有长歪,淳厚善良,有自己的底线与坚持,能够体味别人的心酸与难处。
就算是在将来,他成了皇帝,多半也会是一位仁君。
在没有死之前,姜肆曾经想象过自己未来的生活,体贴的丈夫、可爱的儿子,他们的计划已经接近成功,薛准成功地扫平了眼前所有的障碍,即将登基。
——其实在那个时候,她是有些犹豫和害怕的。
无论是史书还是身边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丈夫并不会那么的可靠,尤其是当自己的丈夫即将成为皇帝的时候。
古往今来,抛弃糟糠之妻的人那么多,而权力,向来会激发人的欲.望。
即使从前只有一个妻子,成为皇帝以后三宫六院的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没有人会指责皇帝,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姜肆觉得自己会接受不了,她无法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丈夫会有别人。
但还好。
她没有经历那些胆战心惊的猜疑和惊惧,就像是一觉醒来到了二十年后,夫君仍旧爱她,儿子也顺利长大成人,死前的遗憾似乎都在慢慢变得圆满。
这于她而言,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姜肆软下眉眼,将手放到薛檀的脑袋上,不太熟练地揉了揉:“薛檀,你已经很棒了。”
“我会因为你而觉得幸运、高兴和自豪。”
头顶上的触碰那样的陌生。
薛檀屏住呼吸,能够透过头发丝的蓬勃去触摸到她的掌心,温暖干燥而又包容的触碰。
这是薛檀期待了很久的摸头。
小时候的他不明白母亲的重要,也不知道拥有母亲会是怎么样的体验。
他曾经在宫外,坐着马车路过闹市,掀开帘子往外看的时候,无意瞥见一位母亲伸手搂住自己的孩子,一边笑一边指着他的马车让孩子看,然后牵着孩子的手离开。
那位母亲显然并不富裕,穿着不大合身的衣服,胳膊上打满补丁,却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那样的温柔,没有一丝的窘迫。
薛檀很羡慕。
他没有拥有过这样的温暖,连怀念也显得朦胧。
小的时候他哭着想要找母亲,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伸手朝着父皇要拥抱,也只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和难过,到后来,他下意识地就不愿意让父皇抱了。
但是现在,他微微仰着头,就能感受到母亲的抚摸和包容。
她还笑着说,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和自豪。
薛檀没有摆脱,他轻轻地,把自己的脑袋微微靠在姜肆的手心里。
她现在的年纪比他还要小,薛檀暂时无法将那声母亲坦然地叫出口,那两个字却在心里徘徊了无数遍。
这是他的母亲。
第51章 第 51 章
姜肆是在宫外又重新见到了常青。
彼时她正在铺子里收拾药草, 而常青从门外打马而过——进士及第,打马游街。
原先那个看病的妇人常说她弟弟学识好,但姜肆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常青在她面前总是腼腆地不说话, 怎么也没法体会到她所说的学识渊博。
更何况姜肆自己也见识过很多学识渊博的人,别的不说,她的父母兄弟, 学识都很拿得出手。
姜肆怎么也没想到在药铺里随便搭了两句话的人会成为进士。
不过不是状元,状元已经年近中年,常青是探花。
姜肆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 拥挤的人群里,游街的三人格外显眼,常青在其中, 也确实更像探花,面皮白净,长相也很周正。
现在还是流行榜下捉婿,状元郎听说早有婚配,榜眼年纪也不小, 常青就成了最抢手的那一个。
围观的人也将手中的花往他那里扔得更多, 盈香满袖。
姜肆也凑了个热闹,只是她手边没花,唯有一支要入药的金桂,想了想, 随手一抛。
本来以为会落在地上,偏偏常青那时候正在看她, 伸手一捞,就接中了金桂, 然后随手往头上一别。
金桂花细碎,宛如流金,落在帽檐,映着旭日,反倒衬得常青颇为俊朗。
围观的妇人和少女们都哄笑起来。
引得姜肆也跟着笑。
常青就红了脸,他想说话,却又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这时候回头也太显眼了,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每年的状元游街总会惹一段时间的热议。
薛准也会有意识地去关注新一批的进士,毕竟是以后国家的栋梁,晚上烧尾宴的时候他随口调侃两句,也能拉近和臣子之间的关系。
“这一批的进士里还是那个叫常青的更加引人注目……”
上面怎么说的?薛准会关注进士,但不意味着他会关注进士的八卦,尤其这个八卦,还和他夫人有关系的时候。
梁安拼了命地给说话的人使眼色也没打断他兴致勃勃的讲述,只能:“……”自求多福吧。
但薛准没有发火,等人走了以后,才问梁安:“夫人今晚不回来?”
梁安看他脸色,小心说:“您忘了?夫人说今天要住在别院……”
薛准:“……”今天见的人太多,还真忘了。
他黑着脸,梁安怎么都不敢说话。
烧尾宴上,状元榜眼探花三进士都坐在一块儿,一边朝着别人笑,一边私语。
状元貌似无意问:“陛下看着今儿心情不大好?”
榜眼也跟着偷偷观察了一下,迟疑:“没有……吧?”
状元咳嗽一声:“可陛下这眼风都扫了咱们好几遍了,难道有什么不妥?”
这话一说,榜眼也发现了,他和状元郎互相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穿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探花常青,本来想问他有没有发现的,却发现他在走神,手里还捏着那支金桂。
榜眼顺嘴就问了一句:“贤弟可有婚配啊?”
常青回神:“没有。”
大约是被问得条件反射了,他又补充:“但已经有心悦之人了。”
榜眼正欲细问,就听见上首的帝王开口:“诸位聊什么呢?”
他面朝的方向是进士这一边
带头的状元连忙站起来:“才刚聊到探花郎是否婚配,他说尚未,但已有心悦之人。”
常青连忙也跟着站起来,低头。
不知道是不是状元他的错觉,他感觉陛下听完这句话好像更生气了。
其实按理来说,这个时候皇帝问到了婚配的事情,进士又回答了类似的问题,皇帝都会顺势接口,问上两句,如果双方都有意,或许还能赢得一个赐婚,这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帝王也乐见其成。
但薛准问都没问,勉强笑了一下就转移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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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宴,三进士结伴往宫外走。
状元榜眼住得略近,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了常青一个人独自行走,先前家里的人提过要来接他,他找了个借口拒绝了,如今便只剩一个人。
白日的喧嚣热闹皆已经散尽,唯有口中的酒气,以及长街之上零碎的鲜花会让常青觉得这并非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