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匀宕左手半撑着脑袋,只长呼出一口气,并不应声。
他望着跪着的太子,亦是他的嫡出长子。他相貌随自己,学业是兄弟中最优秀的,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似乎是觉得等待得有些久,柏奕闻抬起头,看着置于两盏灯光照亮的龙椅之上的柏匀宕。
父子目光相接,柏匀宕浑浊的眼球染上金色的火光,他挥手道:“平身吧。”
柏奕闻恭敬地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道折子。
“儿臣有事上奏。”
柏匀宕眼睛半眯着看向他的长子,语气听不出情绪:“呈上来吧。”
有太监从黑暗中走出,接了柏奕闻的折子,一路躬着身子双手递给柏匀宕。
忽的来了一阵大风,吹起柏奕闻的衣袖,发丝也凌乱着在眼前飞舞。他伸手去整理碎发,实则悄悄观察柏匀宕翻看折子的动作与神情。
柏匀宕如何不知他的小动作,他冷哼一声,随意翻看着折子道:“你突然上奏,说由旭儿所主理的上元节时的前大理寺卿通敌叛国一案是冤案……怎么,你是在质疑朕的判断吗?还是说,佛首被盗一事,你也认为是上天昭示?”
“父皇……”柏奕闻面对此话没有慌乱,他整理好衣袖道:“儿臣从未质疑父皇,而是质疑三弟。他所做的伪证确实难以分辨,以至于诱导父皇误判。至于佛首被盗,儿臣也在跟进都察院的调查,想来很快就能抓到真凶。”
“哦?纵使你折子上说得都是真的,那你想怎样?旭儿难道不是你的兄弟,前大理寺卿的案子已经过去,你此举要他身败名裂不成?”
柏奕闻心知柏匀宕因着三皇子最近的表现有心偏袒于他,只是连被欺骗着问斩了前大理寺卿他都毫无波动,想来其中也许也有他的授意在。
悟到这点后他明了之后说话须得更小心些,咬定父皇是被柏奕旭欺瞒才是。
他朗声道:“三皇弟所做的伪证迟早会被一些仍在暗地调查的清流官员发现,若是被他们联手上奏,恐怕更不好收场。”
“做伪证欺瞒父皇,他应得一些教训,不如由儿臣当这个‘恶人’,先提出来,那些臣子们反而会劝儿臣兄弟和睦不要下重手。还请父皇好好考虑儿臣的奏折。”
柏匀宕又是冷哼一声,这声音隔着数丈传到柏奕闻的耳中,好似擂鼓声击打着他的心脏。
“你说得好听,还不是想要旭儿入牢,到时他声誉有损……闻儿,你心里想的什么,朕不会不清楚。”
“儿臣是父皇的孩子,儿臣的一举一动一行一思自然都瞒不过父皇。”柏奕闻并不接话,只是表明了对柏匀宕的忠心。
“是吗?朕想知道,若是朕现在驳回你这道折子,你会如何做?”
“父皇!”柏奕闻跪下俯首道:“三皇弟是父皇的孩子,亦是儿臣的兄弟,他犯错父皇可以包容,儿臣亦能包容,但儿臣不希望看到三皇弟酿成更大的错误,到时候天下人更不会包容他!还会有损父皇和整个皇室的声誉!”
柏匀宕转而看向被风吹得跳动的火苗,“灯油都要燃尽了。闻儿,你退下歇息去吧。”
帝心难测,柏奕闻明白再继续下去恐怕适得其反,便行礼告退。
“都要十二月了,怎么还不下雪呀?”
黑暗中站立的掌灯太监听闻这普通平常,像是随口说出的呓语,不知为何感到头皮发麻,还颤抖了一下。
十一月的京城,众人都以为皇泽寺的金身佛首失窃一案已是本月最惊人的事件,未曾想到还有更惊人的事情——三皇子柏奕旭入狱了!
用以专门关押皇室与高官的牢房走廊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还好两旁都点着火把,驱散了一些不明的恐惧。
走廊还算干净,没有明显的老鼠老鼠与爬虫,只是毕竟没有窗户,不怎么通风,显得有些压抑。
楚丝琳提着一个食盒,狱卒沉默地跟在她的后边。
脚步声在走廊尽头的牢房前停下,牢房门前还燃着一盆炭火,使得这十一月的地下还不至于太冷。
牢房中有木板搭的床,床上放着有些凌乱厚实的床褥,旁边还有一张圆角方桌。
柏奕旭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那一刻起,就站在牢门前望着前方。
终于,那让他日思夜想的女子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琳儿!”
“三殿下。”楚丝琳向他行礼,随即转向旁边的狱卒道:“能否开门让我将饭菜送给三殿下食用?”
那狱卒一脸横肉,许是想着现下三皇子并未完全失势,说不定日后还有翻身之时,便爽快地开了锁,让楚丝琳进去了。
柏奕旭瞥了狱卒一眼:“你可以出去了。”
待狱卒走远,柏奕旭迫不及待地抱住了楚丝琳,“琳儿,我好想你!你都不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的!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送饭的都没个好脸色。”
“这几天苦了你了,阿旭。”楚丝琳泫然欲泣,趴在他胸口望着他,不一会儿便轻轻推开柏奕旭道:“快吃我做的饭菜吧,凉了对你的身体不好。”
“嗯,好!我最爱吃你亲手做的饭菜了。”
柏奕旭打开食盒,一层层放在桌上。他吸了一大口香气,又把头埋到楚丝琳的颈窝,“天下再好吃的美食,还是不及琳儿身上的香味诱人。”
“你这嘴,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上。”楚丝琳娇嗔了一声,给他盛了一大碗饭。
“嗯哼,还是琳儿对我好。等我出去东山再起,就请父皇下旨为我们赐婚,让你当本皇子的正妃,日后……”他与楚丝琳相视一笑,拿起筷子吃起饭菜来。
楚丝琳时不时给他夹菜,饭后又拿收拾好餐盒,细细叮嘱他注意休息,养好精神等。
“等下。”柏奕旭见她准备走,拉住了她。
“怎么了?嗯……是不是想让我下次帮你带些什么东西过来?”
柏奕旭拍拍床铺,“别急着走嘛琳儿,坐一会儿。”
他看着乖乖坐下的楚丝琳,凑近她的耳边道:“我想问你,你当时和我说那些证据真得很……怎么还被我的好皇兄查出来了呢?”
“阿旭,你怀疑我?”
“我只是想让你解答我的疑惑而已。”
楚丝琳擦了擦眼角,轻声道:“我为你谋划那么多,当时圣上都下旨抄了大理寺卿三族,一直也都没有人怀疑过证据的真假,我怎么就知道太子殿下突然要查这个了?况且里面的证据难道都是假的?不过是九分真一分存疑罢了,怎么就是假证了?”
“枉我这几日为你操劳,连着几天跑上跑下找人帮你在朝堂之上说情,反倒是你先怀疑我了……”
柏奕旭用食指擦去她的泪珠,心疼得不得了,“好了我的琳儿,我没有怀疑你。唉,我知道你为着我,那你也要知道这牢里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再不出去就要疯了,这才让你不开心了,怪我,我出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惯会同我说些漂亮话,我是图你什么吗?我也在想办法让那几位大臣给太子殿下施压,让他早日放你出去。”楚丝琳倚靠在他的胸膛,“我要你平平安安,万人之上。”
从地牢走出时,天空昏沉。
等在马车上的丫鬟接过食盒,给楚丝琳披好斗篷,递上暖炉。
“瞧这天,是不是要下雪了?”
丫鬟抬头看了看天,应声道:“许是呢。若要下,就是入冬的第一场雪了。”
“那记得让人把院子里树上的枯枝剪了,不然下雪会压断树枝,砸到人可就不好了。”
“是,小姐。”
楚丝琳上了马车,她还要赶回府挑选明日宴会的衣裳与配饰。
明日,就是她的好爹爹,太傅大人的寿宴了。
届时京城的达官贵人都会到场,就连平日里在堂上与他不太对付的一些官员也会来。
什么马虎都出不得。
丫鬟仔细地拉好马车帘子,随后盘算着该叫谁去修剪枯枝,叫小姐夸赞她办事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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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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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是我,你很意外?”
“不是说还要过两天?我都空出那天的时间打算去接你了。”
云眠星拉下面巾,坐到炉子边烤火。
“事情弄好就提前回来了,你倒是没有一点惊喜的样子。”应倾宇颇有些委屈地给她倒了杯热茶。
云眠星接过,吹开上面的浮沫,抿了口茶水,“查到百晓堂的内鬼了?”
“京南道上确实抓到了几个小鬼咯,不过求冥楼知道暴露后竟然没有什么动静,诡异得很。”
“查到就好。”
“你怎么这么冷漠,我惹到你了?”应倾宇捉住她端茶的手腕,“还是太久没见,生疏不少。”
云眠星叹口气:“倾宇,实在最近太多事,我提不起兴致。”
“别这样,不是都给你查到陆吾的踪迹了吗,关于求冥楼的本部也已经有了大概方位,你不要这么不开心了。”
他拿了茶果递过去云眠星嘴边,却被云眠星躲开:“吃完来的,不饿。”
“那好吧。”应倾宇自己吃了茶果,“今年打算在哪过年?看你也不好回去熠州,不如留在我这里过,人手什么你随意调配,消息也灵通。”
“再说吧。我要去接陆吾回来,不能让他跟着什么平西军‘子承父业’,太不可信了。”云眠星皱眉靠在椅背上。
那日在连蚕黑市,她与苏淮秋被迷晕后醒来,陆吾不见了踪影。
元莳让人找了一通也无结果,后来她才在兜里翻出陆吾给她留的信,说是有“焚余案”中平西军旧部找到他,声称他为前平西将军卓景山幼年走失的儿子。
而卓景山一家当年在流放边境后,到今日已经无人留存。
此次旧部接他回去说是为了给过世的卓景山一个交代,实则是什么算盘云眠星不得而知,但她之前的那个梦境已经预示着不好的走向。
这次说是接走,不如说是劫走更为恰当。若真是为了陆吾好,就不应该打扰他的生活,更不应该带走他。
假如不小心暴露,那个皇帝难保不会斩草除根,要了陆吾性命。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把陆吾带回来。
应倾宇也没再多说,“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大风忽地吹开了虚掩着的窗,连带着桌上的纸张也都飞落到地下。
云眠星弯腰去捡,一片雪花打着旋落到她的指尖。
“下雪了。”她喃喃道。
洛星河走在青石板上,风寒得像针一般刺向裸露在外的肌肤。他拢了拢披风,长呼出一口气。
路上没有什么人,只远远看见拐角处有个裹着烂麻布的乞丐缩成一团。
他手心握着几枚铜钱,但在路过乞丐时他还是垂眼走去了下一条街。有只黑色的狗摇着尾巴过来在他脚边转了一圈。
洛星河停下脚步,那黑狗立马后退了两步跑开了。
乞丐在他身后发出奇怪的声音,他忍着没有回头去看,继续向前。
皇泽寺的钟声传来,洛星河走了道小门进去。
正殿依然封着,还有许多人手看守。
他低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走入一间客堂。推门后,一人正坐在炉火边等他。
他坐到且缘对面,掏出一包点心放到桌上:“你上次说想吃的祥昇斋糕点,我给你带来了。”
“谢谢。”且缘毫不客气地拿过来打开,拈了块桂花糕吃。
房间里一时只有且缘吃东西和风拍打门窗的声音。
待且缘停下手,洛星河收拾了下桌面,“私人时间就到这里。且缘大师能否告知下官佛首失窃的那天晚上,且缘大师做了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和都察院的人交代了好几遍。那天我只是在房间里修行,之后便睡觉了。我也没有起夜的习惯,也不是我当值。”
洛星河拿火钳夹了块炭放进火盆,“早点结案对大家都有好处不是吗?”
“我同意。”且缘翻看着经书,“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有什么奇事不如去问问神通广大的李国师。拜月猫一案不就是你协助他的么,你该让他起卦,问问佛首在何处。”
“李国师心善,他若起卦,下官也可以收拾收拾回家种地了。”
“那你这样揪着我不放,我觉得你可以早点回去种地。”
“大师说笑了。”洛星河脸上却无一点笑意,“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没有说实话,何必在这绕弯子呢?”
“那洛御史,朝廷对今年的收成以及鼠疫一事,是否都心知肚明呢?”
“圣上已经命人去上奏的几域核实,若属实,自然会安排赈灾。”
“据传十三域中有八域上奏,是圣上登基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灾祸。你对此有何看法?”
“且缘大师,下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能有什么看法。”
“监察御史,不就是体察民情的吗?”
洛星河笑出了声:“大师不会以为下官是什么清流,整天为国为民为这天下忧虑吧?那真是让大师失望了。下官就是想破了这案子,为圣上分忧,也好升官发财,早日在京城中置办一所大宅子,娶妻生子,再娶几房美妾,享齐人之福。”
“所以还请大师能如实相告,好让下官回去揽到些功劳。日后下官若是飞黄腾达,定会捐些钱财支持皇泽寺修葺,也是为你积攒些功德。”
“听起来不错。”
且缘起身推开窗,从这里可以看见正殿隐隐露出来的一点金顶,“啊,下雪了。”
他侧头看向仍然笑着的洛星河,“今年的雪真晚,你说是不是?”
“是。”
“不知今年的雪会不会比往年更大些。”
“或许。”
“雪真白。”且缘伸手接了片雪花,可惜雪花一落到他的手心便化掉了。
洛星河沉默着。
雪在沉默中越来越大,傍晚时分已经盖住了金顶。
且缘自顾自倒了杯热茶驱寒,喝了一口茶水后,他放下茶杯:“洛御史再待下去的话,夜路危险。”
“嗯,今日多有打扰。”洛星河起身走到门边停留道:“明日我再来,你还想吃什么?”
“你要是真这么闲,不如我送个案子给你打发时间。这案子若破了,说不定也能成为你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还请大师指点。”
“佛首被盗的那晚之前,有一户人家找到这里来,说已逝的女儿托梦于她的父亲……”
覆盖着雪的路并不太好走。
出皇泽寺时,且缘还好心地塞给洛星河一盏灯笼,但他拒绝了。
那个路口的乞丐已经不见,许是找地方避开风雪去了。
黑狗倒是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摇着尾巴朝他叫了一声跑开,雪地上留下几排凌乱的脚爪印。
且缘不仅给他讲了一个崔家的案子,临别前又说让他找李鹤野算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