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我也不清楚,万没想到,当年在广宁相遇的公子,原来是京城镇国公府……”
陆崇背着手,望着天上月色,说:“国公府十一爷,自幼体弱多病,京中大师断言,需得入佛寺清修十年,破妄障,方可活过弱冠。”
“他额间,亦生一点红痣。”
这些,还是前两年,陆崇在找京城中,有胭脂痣的姑娘,知晓的旧事。
那几年,因广宁的佛寺更灵,为保幼子长寿,国公府老夫人着十一爷远赴广宁清修。
冯氏:“那,那他现在?”
陆崇:“永兴十三年走的。”
永兴是隆平之前的年号,冯氏掐指一算,云贞方两岁,他就没了。
冯氏:“造孽啊。”
她还怕云贞那不知名的父亲,突的出没,来领走云贞,可他竟也撒手人寰。
想必,镇国公府老夫人也十分想念十一爷,才会着人去江乐县查一遍,又找到她头上。
这么多年,冯氏拉扯云贞长大,云贞受过多少委屈啊,两只手数不过来。
冯氏用力咬后槽牙,大叹:“你们不知道,贞娘以前多艰难,如今日子好过了,公府就来认人,哪有这种道理!”
越想越怄火,冯氏:“我不想让他们认贞娘回去,当年他们把她亲娘赶走,如今,要认回贞娘,把贞娘当什么了!”
陆崇沉默了一会儿。
须臾,他道:“总有一日,她会知道真相的。”
纸包不住火,镇国公府势在必得,瞒不住一世。
冯氏擦眼泪:“那她得多伤心。”
陆崇眼睑微微一动。
冯氏知道,按陆崇的性子,定会快刀斩乱麻,当断则断,这是他在官场历练出来的习惯。
他一定不能理解,她为何不想让云贞知晓。
冯氏也不好再为难他,只说:“既如此,那在镇国公府找上门之前,还望七爷,将此事保密。”
陆崇颔首:“嗯。”
...
处理完手头事务,陆崇回到静远堂,已经很晚了。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陆崇没有点灯。
他撩开床幔,云贞侧躺着睡,天气热,她把头发编成一股,放在颈侧,眉眼漂亮恬静,带着没有忧虑的纯真。
自从嫁进侯府,她步步小心,侯夫人对她三分好,她便巴不得回七分。
侯夫人口头为她出口气,她就想着,缝里衣给她。
她的心那么纯粹。
陆崇垂着眼,手指轻轻将她鬓角的发丝,梳到耳后。
指尖既轻又柔,顺着耳廓,拂过的弧度,刹那间,融化男子眸底的冷清。
好一会儿,陆崇方直起身,轻放下床幔。
到前堂,陆崇叫来雨山:“明日一大早,着人去长春堂传话。”
“镇国公府的拜帖,一律不接。”
而此时屋内,云贞突然睁开眼睛,双眼圆溜溜的。
她喘了口气。
吓死了,这回装睡,好像成功了?竟然成功了?
她翻个身,伸出手,别耳际的头发,似乎还能感觉到男人的指腹。
一抹绯红,也爬上耳尖。
第六十八章
◎我知道,这于礼不合。◎
长春堂。
“不接镇国公府拜帖?”
王嬷嬷给侯夫人剥葡萄, 她也有点惊讶:“那国公府老夫人,只是两句不敬, 就叫七爷如此不喜。”
七爷何其珍重夫人。
自然, 后半句话,王嬷嬷憋在心里没说。
侯夫人还算了解陆崇,说:“阿崇不会意气用事,应当不止因为那日的事。”
只是, 应该也不是朝廷相关的事, 否则陆崇会明说。
可镇国公府上门来, 侯府还能把人赶走?
王嬷嬷:“就不接拜帖, 她们实在是无帖上门, 咱也没办法。”
侯夫人同意:“是了。”
没两日,镇国公府果然派人送拜帖, 要来侯府一叙,侯夫人以自己夏乏无力为由, 推拒了。
无果, 又两日, 镇国公府递请帖, 言明请大夫人、二夫人、五夫人和七夫人,去镇国公府品茗。
秦淑慧和另外两个夫人, 都去了。
当镇国公府的人问起云贞,秦淑慧推诿:“七弟妹这两日有些不舒服,就没出门。”
一来二往,侯夫人和秦淑慧,都猜测镇国公府和云贞, 有什么过节。
不过, 她们也是人精儿, 陆崇护着云贞,她们也向着自家人,与云贞日常相处,没叫她察出端倪。
五月初三。
临近端午,云贞着喜春锦绣摘了些箬叶,分批用清水浸泡,打算明日亲手包些粽子,后日送到各夫人房中去。
今年是她嫁过来第一年,着实要用点心,而且她也技痒。
喜春掰着手指数:“每位爷有四个粽子,我们这里一共有一、二、三……好像多了四个。”
云贞笑道:“你漏算二房了。”
喜春:“还要送给他们啊?”
云贞:“是啊。”
亲戚就是这般,大房二房分家之前,表面关系融融,哪有一下就彻底断了联系。
姜香玉可以不和她们往来,她作为弟媳,礼数还是要尽到的,而送粽子,对她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却能让陆崇好做些。
她现下对这些世故,心里明镜似的。
喜春嘀咕:“能下泻药吗?”
云贞好笑:“你啊。”
...
第二日,云贞、喜春、锦绣、锦屏和柳叶,五个女子围坐一圈,一边包粽子,一边说着话。
陆崇跨进静远堂时,先听到笑声,再嗅到粽叶飘香。
紧接着,他的眼眸里,倒映出不远处,坐在女子堆中的云贞。
怕头发掉到粽子里,她头上系着青色布巾,遮住发髻,却更显芙蓉面娇媚,双眼灵动,笑意盈盈。
她倏而抬眼,见着他,唇畔牵起的弧度,比空气中蜜糖滋味还要甜。
陆崇脚步微微一顿。
这要是叫星天和雨山瞧见,大抵要扶扶下巴,从前,静远堂绝没有这种动静。
见陆崇进门,喜春和锦绣几人站起身。
行过礼,锦绣突的开口:“七爷,我们在包粽子,七爷要不要猜猜,夫人包的是哪些?”
锦绣是斗胆提议的,新婚该是蜜里调油,不过,她和锦屏总觉得夫人和七爷,好像还差点火候。
需要点更契合的事。
于是,说完,她给陆崇使了个眼色。
她们包的粽子,放在身后的竹编扁簸箕里,分成五堆,每堆八个,仔细一看,只有细微不同。
云贞斜乜锦绣一眼,她心里没底,陆崇哪会知道,哪些是她包的。
而这样的猜测,对他而言,有什么意思,她还没开口,就看陆崇走过来,当真端详起哪五堆粽子。
他真的要猜。
云贞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在心里组织话头,等等陆崇猜错了,她要怎么说,才能让场面没那么难看。
不过小片刻,陆崇指着其中一堆粽子:“这个。”
锦绣拍手,喜春高兴地说:“没错了,这是夫人包的!”
云贞突的松口气。
她抿着嘴唇,轻轻一笑。
喜春又问:“七爷是怎么猜对的呢?”
云贞这口气松早了。
锦绣几人也是一梗,锦绣不清楚,自己递的眼色,七爷有没有看到,但不管如何,总不能让七爷说是她给的提醒吧!
却听陆崇说:“夫人绑结,喜欢用双套结。”
云贞一愣。
锦绣拿起云贞包的粽子,对比了一下,果真只有云贞包的粽子,是双套结。
而此时,陆崇又问云贞:“弄好了么,到饭点了。”
云贞说:“好了。”
她在一旁的铜盆洗过手,叮嘱喜春和锦绣,把粽子煮一煮,明日就再按照馅料,送去各夫人那。
最后,她提着裙子,走到陆崇身边,陆崇等她朝前走出一步,才迈开脚步。
云贞侧首,问了陆崇什么。
得了回应,她忽的眨眨眼,似有些难为情,挪开视线。
锦绣远远望着他们离去,长出一口气,对锦屏说:“姐姐,是咱们想错了,我还以为,七爷对夫人太过客气。”
锦屏回:“是啊。”
若只有客气,怎么会留意到这么细的事。
喜春抱起簸箕,嘀咕:“怕什么,七爷要是不喜欢夫人,我把这些粽子都吃了。”
她说话直接,几人有些害臊,推搡着:“嘘,别那么大声!”
...
云贞跟在陆崇身边,她比锦绣喜春她们还好奇,陆崇为何知道她喜欢打双套结,便问:“大人怎么知道我……”
陆崇垂眼,缓声道:“你给母亲做的里衣,就是打双套结。”
她眨眨眼,“哦”了声,又说:“大人观察细微。”
陆崇:“因为我在等香囊。”
云贞:“……”
她目光游移一瞬,嘀咕:“在做了。”
陆崇和她到屋子里的洗漱架,他拧了个布巾,递给她,方说:“不急。”
云贞耳尖一红,不知道为什么,陆崇说“不急”,却更让她感觉到,他一直在等那个香囊。
已经等急了。
其实不是她犯懒,是她之前做了个香囊,觉得不好看,又做了一个,这才好多日都没能给陆崇。
她还以为他忘了呢。
云贞闭着眼睛,巾帕盖在脸上,双手压着,似乎在逃避什么。
陆崇已擦好脸,把白色巾帕挂在架子上,他又问:“明日端午,要出去看龙舟么?”
云贞耳朵突的一动,她立刻拉下巾帕,露出红扑扑一张小脸,眼睛也润润的,重重点头:“嗯!”
陆崇弯起唇角。
外头天光未暗,落日透过窗格子,洒在他身上,细腻的浮尘游走在光中,描摹他俊美侧颜,柔和他身上绯红官袍的威势,与一身清冷矜贵。
没有哪一刻,云贞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男人,不是吏部侍郎,不是侯府七爷,只是她,云贞的丈夫。
她低垂双眸,脸颊不由又有点热。
心中也有什么破土而出。
当晚,云贞有些睡不着。
她很期待端午,自从十一岁后,她从没有在端午节出去玩。
这种少见的热闹日子里,江乐县会有人贩子出没,冯氏怕她被掳走,她也很懂事,许多年都在屋里,听外头的热闹。
来到京城更不用说,她能不参加陆莹那些聚会,就不参加。
如今,陆崇竟说和她出去,叫她如何不欢喜?
一个大早,陆崇刚起身,她也赶紧起来。
喜春和锦绣,给她梳了个垂云髻,压一朵绢花,斜插两支荷花纹玉簪,上着葡萄紫对襟,下身一条青色碧罗裙,身形款款,陆崇一身玄色描莲花缠枝纹直裰,头戴青玉冠,他们一同去与侯夫人请安。
男俊女美,侯夫人看得非常舒心,还幻想了下两人将来孩子的样貌。
她挥挥手:“去吧,玩得高兴点,府里没别的需要操心的。”
云贞和陆崇应:“是。”
上了大街,他们先是坐在马车里,到了赛龙舟的京畿河畔,才舍下马车。
云贞还不习惯大喇喇站在白日里,不戴帷帽,她脚步有点迟缓。
陆崇侧过身,隔着袖子,握了下她的手。
刹那,云贞看着周围护卫,与身边的男子,不安定逐渐沉没。
今日这赛龙舟,据说几位王爷,也各建队伍,欲争头筹,所以河岸边格外热闹,人人都巴不得亲眼见王爷之姿。
星天在河上的酒楼,留了个厢房,这里相较下面清静得多,不需和旁人一起挤,视野又是绝佳,光有钱还不能预定。
小二上茶,云贞喝了两口,品出这是上好的湖州祁红,滋味香醇,回味无穷。
他们刚坐下没多久,那边,龙舟就预热,准备开始。
云贞一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正瞧哪一些队伍是几个王爷的,陆崇遥遥一指:“前四支。”
云贞问:“大人觉得,哪支会赢呢?”
陆崇:“第二支。”
站在不远处的蒲齐和星天,听着陆崇回答,很是心惊胆跳,当今圣上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四位成年的皇子悉数封王,只尚未就番。
朝中尚未立太子。
几个王爷都想拉拢陆崇,然而几年了,陆崇却从不亲近哪个阵营。
云贞不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敏感的话题,盖是陆崇如往常般回她,然而即使是侯爷侯夫人来问,陆崇也不定会回答。
蒲齐和星天感叹,这份如常,却是独独一份。
而云贞尚且不知,她朝底下看,小声:“好多人啊。”
江乐县就没这么多人,她也算开了眼界。
不多时,鼓声响,龙舟赛开始,河上龙舟争相前进,壮汉们呼和声,民众叫好声,水花破开之声,沸反盈天。
云贞瞧着瞧着,除四位王爷外,其余八支队伍,都不太敢出力,沦为陪衬,这倒没什么悬念。
她专注盯着为首四艘龙舟。
龙舟到河岸另一端,壮汉们转身换姿势,舵手敲鼓,这次回到初始点,就是终点。
他们划船归来,第二趟比之第一趟要更加卖力,底下的喝声更重,云贞在酒楼上,都隐隐感觉震耳欲聋。
她随陆崇押第二支队伍,捏住窗沿,屏住呼吸,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
陆崇望着河面,气定神闲。
不多时,在一片热闹声中,第二支队伍率先抵达终点。
云贞一喜:“赢了!”
下一瞬,第二支队伍那舵手神情分外激动,他吼了一声,双手撕开自己上衣,露出壮实的铜色肌肉。
围观的男人大声呼叫,妇人们则又羞又好笑。
云贞呆滞住,连挪开视线都忘了,她从没见过男子的身体,何况是隆起的肌肉,简直猎奇又可怕。
须臾,一只手从斜旁挡在云贞面前。
她回过神,俏脸浮上红云。
见她不再盯着当众撕衣的壮汉,陆崇才收回手。
云贞双手搅在一起,她也恼自己怎么没立刻回避,外头的喧哗不断,她却听自己呼吸浅浅。
她小声说:“我知道,这于礼不合。”
陆崇默默呷了口茶,轻放下茶盏,指尖点点桌面,目中静寂如往常,却只盯着她,道:“与礼无关,与我有关。”
作者有话说:
蒲齐和星天震惊脸:七爷这喝的是茶吗,怎么这么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