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还有烧不尽的黑灰。”另一人搭腔,“内务府人也真是该死,给陛下的银炭也敢以次充好。”
两个宫女打扫完便气势汹汹去找了内务府人教训,棠宁便在房间里随意转了会儿,偶尔翻看谢行野书架上的书,发现他有随手批注的习惯。
不同于他人如此暴戾严峻,谢行野的一手行书飘逸潇洒,远远观之令人赏心悦目。
棠宁又去翻阅奏折,悠悠然地挑选出数值高的本子堆在了另外一旁,等谢行野回来就能直接批注。
她是理科生,看不懂这些奏折拐弯抹角又文绉绉的文字游戏,但几天下来看了少说有一百来本,现在基本已经理解意思了,偶尔还会看出写这篇奏折的大臣,心里的真正目标是什么。
挑了半个多小时,棠宁完成了每天的日常任务,谢行野却还没回来。
她又去窗户边站了站,虽然人就在房间里,但就好像被冬日暖洋洋的太阳烤着一般,感觉舒适又慵懒。
她在等谢行野回来。
心里突然间划过了这一点认知,让棠宁感到有些奇妙。
今天的早朝结束得很晚,谢行野下朝之后又耽搁了一会儿,这才匆匆回到御书房用午饭。
谢行野最近几乎住在了书房里,因为心里知道棠宁喜欢找出重要的奏折,因此那个地方仿佛带了点依恋。
书房里还是空无一样的样子,只是他一眼看出自己桌上堆积了几天的奏折被人翻阅整理过,而旁边……
是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牛奶。
只是一看到那杯牛奶,谢行野整个人顿在了门口,直到身后太监小心翼翼问他可有异样、想上来查看时,他才‘唰‘得一声关上了门。
他大步走向桌旁,只觉得心脏饱涨,那股莫名的情绪随时都要溢出来,令他几乎有些无法控制。
炭火烧灼的劈啪声像极了雪落之声,就像是小时候每一次的冬天,天地间一片混沌,所有人都仿佛是戴着人.皮面具的厉鬼,冲他张牙舞爪的笑,轻蔑的眼神、混乱的暴力、毫不掩饰的恶。
谢行野就是在这其中长大的,他不怕鬼,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比那个女鬼可怕多了。
热牛奶还带着几乎适宜的温度,一口气喝下去,温暖的香甜便在胸口炸开。
他面无表情,缓缓坐在了龙椅上。因为从来不知道开心该如何表达,只好让自己不做任何反应,任由情绪在胸中流淌、扩散,从胃部转入四肢百骸,将他每一寸肌肤骨骼全数穿透。
很奇妙。
他不怕女鬼出现,也不愿意女鬼消失。
第22章
在房中静坐了半天,谢行野才淡淡勾了勾唇,“吾与厉鬼,又有何异。”
原来,他们是同类。
棠宁一连消失了一个多月。
在此期间,谢行野惯例每晚不睡、偏头疼也愈演愈烈。整个人却很淡然,甚至比平时还要温和不少,十几天内都没杀过人。
只是他不肯批阅奏章,任由它们堆成了一座小山。
偶尔看着那座小山,谢行野还会冷笑一声,像是在自语,“自作自受。”
棠宁其实爱偷懒得很,帮他挑奏章也就是一开始比较感兴趣,之后就仿佛是在例行完成任务一般,任务堆得多了会哀嚎,做久了也会发脾气,并且屡次胆敢对他语出不敬。
这次拖延了这么久,谢行野几乎能想象到她不耐烦,又不得不说服自己要去做的模样。
楚国的元宵之后,年味便一天比一天更重了。
宫里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太妃,每年春节之前可以招家人入宫觐见,今年太妃的兄媳带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宫人许久没在宫里见过小孩,喜欢的紧,便把他抱了出来宫殿外玩了起来,逗得她手舞足蹈的笑。
宫人们也跟着笑作一团,忽而见着了一个远处一个黑压压的衣角,慌忙收了声,一连串跪服下去。
小团子看得更好玩,仰着头笑了两声。
谢行野身后没带着人,表情是惯有的阴沉,见了这群人连都看不看,径直略过。
经过身边时,那小孩却不知天高地厚抓住了他的衣角,话有些吐不清楚,软软糯糯说道,“……兔子,好看。”
说的是谢行野腰间挂着的玉牌,这是内务府负责的装饰物,大概是最近胆子肥了,兔年又近,给他换成了玉兔模样的吊坠。
小孩说着说着还想伸手去拿,这一动作几乎把宫女们吓死,那头发花白的太妃身边大宫女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赔着笑要把小孩抱走,口里告罪,“陛下息怒,这是侯府家的小幺儿,平日里……”
谢行野却是不耐烦,随意抬手挥了挥,制止了她继续的动作。
随后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他抬手解了腰间的玉坠,伸手递给了那小女孩,甚至微微弯下了腰,“给你。”
其余宫人看得心惊,却也微微高兴。
看来煞神戾君面对小孩子,也会是有如此心软。
小女孩更是开心,忙不迭伸手去抓,谢行野却皱眉避了一下。
他目光斜了下,移到小女孩左手紧抱着的玩具,“这个给我。”
她手里抱着的是个喜气洋洋的红色小兔子,做得很用心,毛茸茸地招人喜欢。
小女孩迟疑抱紧了玩具,还没想好换没换,谢行野便强买强卖似的伸手捞过去,随后把玉坠抛给身旁的宫女,步伐轻快地走远了。
莫名被抢的小女孩:“……”
她‘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棠宁的世界,也几乎入了冬。
陪着李筱筱弄完葬礼的事情,她身心疲累,回家之后先是洗了个澡,出来时见到床头上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兔子?
那是个手工缝制的玩偶,内里似乎填充了棉花,外表是用绒布做成,漆黑的小眼珠子摸起来像是玉。整个兔子看上去憨态可掬,让人爱不释手。
棠宁大为惊奇,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儿,又没忍住哈哈笑出了声。
难以想象,谢行野会找到这种玩具,再认真地烧给她。
不知道他烧东西的时候,会不会默念她的名字。
即使两天没合眼了,棠宁还是登上游戏看了眼。
没想到游戏里正是深更半夜,天空边缘悬挂着几颗黯淡的星,宫中灯火大亮,今天居然是小年夜。
谢行野惯常不参加这些礼仪性的活动,连续好几年,别人过年的时候,他都宛若一个孤独症患者,早早回寝殿中。
有一年还在过年的那天打死一个想爬床的宫女,闹得大过年的,整个宫里也都不太平。
棠宁一路略过那些喜气洋洋的欢声笑语,先去谢行野寝殿中看了看,守门的两个小宫女正小声商议着,“小年夜,大伙儿都在吃饭呢,单咱们两个当差,没意思。”
“陛下总有一个多月没回来,平日里都歇在御书房里,就算回来了,他也从来不过问宫人的小事。”
“就是就是,除非冒犯了陛下,不然他一般不与我们奴婢计较什么。”
说着说着,两人悄悄地就没影了。
谢行野不在房间里,棠宁却还是穿墙进去看了看,透过窗户缝里隐约的明亮灯火,她扫视了一圈这空荡荡的房间,莫名觉得有些冷气。
这冷气若有似无,不在于天气与温度,而是仿佛能在不经意间钻入人的心肺,是一种长年累月的孤寂造就的氛围。
刚准备去书房找人,棠宁眼尾处却忽而瞄到了床头处一片淡蓝的颜色。
……有点眼熟。
她走过去看了眼,确定了。
被谢行野的桃木剑捅死那天,她花钱买的玩具。
居然留到了现在么。
棠宁无意识地把玩着兔子,又看了看游戏里的小马玩偶,心底升腾起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
她原本只当谢行野是个游戏角色,最近几天开始有了他是一个‘人’的感觉,但直到现在,棠宁才真正理解了,这个‘人’,其实是有着复杂的七情六欲。
讨厌里夹杂着依恋,温柔里又透出了残忍。
小皇帝的成长经历太过坎坷,他本人可以说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
内务府人挨过大宫女们几次骂,这几个月几乎想破了脑袋,搜刮了全国各地的上好银炭,将御书房里烘得春意洋洋,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仿若两个世界,连墙角插在瓶子里的那支桃花也先打了几个骨朵儿。
谢行野就看着这几支花骨朵发呆。
他看上去好像真的只是发呆,棠宁从他眼前飘过去好几次都没甚反应,直到棠宁凑近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这才蹙眉,缓缓将身子调转了一个方向,没有理会她。
……这是生气了啊。
说起来,棠宁有两天多没上线,游戏里也差不多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
棠宁不依不饶地凑上去,看看明君值。
很好,-10 。
证明他这段时间倒是很乖巧。
值得奖励。
她打开商店,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分类,最后……
给谢行野点了XX全家桶。
作者有话说:
十分感谢读者“胡萝伯爵夫人”,读者“”,读者“花间”,读者“潇潇不敢”,读者“爆炸减肥中”,读者“一苇横江”的营养液~
感谢Riky、是大橙汁儿、58776140的霸王票~
都收到了,我会茁壮成长的,谢谢爱我的各位!!!
第23章
居然和现实里的物价一模一样!
而她刚买完,自己点的全家桶便敲了门,快步开门拿完吃的之后,谢行野果然被这出现的大桶吸引住了目光,嘴角似乎微微抽搐,终于肯说话了,“……这是什么。”
“你的年夜饭。”棠宁兴高采烈地说,“我每年过年都吃这个。”
以前在那个家里,虽然过得十分压抑,但血脉亲情压制住了平时的张牙舞爪。在过年那天掩盖了所有龌龊不堪,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之后逃出去,棠宁总是一个人,以前会早早睡,近几年则是会点外卖,默默看春晚。
古人还要更加重视亲人团聚一些,所以她很能理解孤身一人的谢行野。
游戏里的窗外也燃起了绚烂的烟火,炮竹声音一重又一重的炸开,险些吞没了谢行野的声音。
他那点不快已然悄悄散去,不顾油腻,将食物一样一样拿出来,过了片刻后忽然问道:“这是你们那边的食物?”
棠宁已经吃起来了,暂时没管谢行野。两人隔着一个次元,却有种正在分享食物的错觉。
也,挺不错的。
吃饱喝足,棠宁的困意便涌现,看了看书房里堆积如山的折子,立刻又觉得眼前一黑,“你不会两个月都没处理吧?”
谢行野却掀起了一个惹人烦的淡笑,没理会她的抱怨。
“……过几天我再来吧。”棠宁打了个哈欠,实在撑不住,跟他告别,“再见。”
她说完就下线了,没听见谢行野也低低回了句,“再见。”
何日再见他不知道,他只能等待。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不开心,但也只是一瞬。
今年的小年夜,谢行野破天荒地睡了一个好觉。
棠宁却没有这个运气,她在梦里也烦躁不堪,梦见朋友疏离冷淡的语气,却不知如何是好。
……相亲对象飞机失事,意外去世了。
而段倾舟本来是两个月之前就计划回美国,为了她一拖再拖,在那天被棠宁明确拒绝后,大概也是受了刺激,当晚临时买了票离开。
没想到会出事。
棠宁总觉得李筱筱在怪自己,虽然朋友没有明确表现出来什么,但一个人态度的变化是遮掩不住的。
以后可能,她也会失去这个朋友吧。
被噩梦惊醒后,棠宁几乎是逃也般地打开了游戏,一上线就看到了松松垮垮躺在榻上的谢行野。
墙角的那支桃花居然真的早于时节绽放了,为房内添了一抹亮色。
见她来了,谢行野只是冷淡地看了一眼,将唇角抿起,拧成一道不开心的弧度。
棠宁跟他打招呼,“早啊。”
她还记挂着奏折,但是四处找了一圈,棠宁都没看到上次的那座小山,忍不住飘到谢行野身边问他,“你的奏折呢?”
堆了两个月的!
谢行野说得轻描淡写,“没了。”
他眼睑下方有淡淡的乌青,脸色也要疲倦一些,不过明明眼下透着股虚弱,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却比寻常更为吓人一些。
棠宁转瞬间理解了过来,“都被你处理完啦?”
她连忙去查看明君值,惊喜地发现现在变成了-5,一定是有好好上朝处理政务的结果,忍不住夸了一句,“你真棒!”
她靠得太近了,谢行野却没躲开,只是语调平平问她,“你在看什么?”
棠宁语塞,忙不迭飘远了一点。
谢行野却单手支起了下巴,若有所思推测,“似乎是我身上的什么东西,能被你看到。每次你靠得如此之近,都是在查看那个东西,并随着结果,你的态度也会起变化。”
有时喜悦,有时忧愁,有时还会抱怨。
……
猜得还真准。
一开始给自己弄了个复仇者人设,但两人相处这么多天下来,她这个人设早就崩了。
最近他们关系甚至比谢行野以前假装友好那时,还要更加融洽一些。
棠宁一时语塞,拿着手机琢磨了好半天,最后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喝奶茶吗?”
半小时后,棠宁深感自己造孽。
看谢行野喝,她也想喝,已经两个多月没想起来喝这玩意儿了,今天却忍不住喝了两杯。
喝完之后二人相顾无言,谢行野知道棠宁故意不告诉自己,将不悦都表现在了脸上,不管棠宁说什么,都只甩着脸子,自顾自地看书。
棠宁也凑上去看,谢行野察觉到后却故意调了个方向,将书页遮掩得严严实实。
她没招了,暗道人长大了怎么反而有了这么多小脾气。
谢行野一直冷着脸,直到太监小心翼翼在门外敲了敲,“陛下,靖国公在前殿里等着,说是前儿得着一幅画,他看不懂,想要拿来给您鉴赏一番。”
靖国公这个人,棠宁倒是十分的有印象,似乎难得的,和谢行野关系不错。
果然,谢行野立刻理好了衣冠,临走之前迟疑看了棠宁一眼,还是什么都没说。
棠宁想跟上去看看,她不远不近地坠在谢行野身后,不经意间却瞄到了身后太监鬼鬼祟祟的神色。
她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太监眼看谢行野走远了,这才小心翼翼且慌张无比地招手,“快将王美人送进来。”
紧接着,从拐角处闪出来三个抬着卷起来的被子的小太监,步履匆忙地进入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