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吐出一个烟圈说:“你但说无妨。”
纪释动了动嘴唇,将声音拧成了一条线传进孟婆的耳中。
孟婆听闻吟笑了两声,摇着头看着司长川,好似在嘲笑他的愚昧,隔了好一会才道:“好,我答应你,成交。”
眼见局势已定,纪释也不多留。一个瞬身来到青塔之颠,撕开空间裂缝就跃入其中,刚压迫白文的压力竟是没能阻挡对方半分。
黑无常不甘心地望着赤足和尚离去的背影,对着孟婆抱怨道:“就这么放他走了?要知道,下回再等得到他来,又不知道要几百年以后了。”
上次的仇还没报到,这次又加深了几分。黑无常决定,新仇旧恨累积起来,总有一天要找他算账。
孟婆意味深长地看着那闭合起来的空间裂缝,笑着说:“放心,这次做了个好买卖。”
黑无常耳翼一动:“你刚才让他帮的是什么忙?”
“还能是什么忙。”孟婆笑个不停。
黑无常愣神片刻,欣喜道:“不会吧,你不会让他去捉‘那个人’吧。”
孟婆笑而不答。
黑无常自言自语道:“司长川如若真能将‘那个人’带下来,那这次放他走到也是小事。”
酆都有两大耻闻,根本无人敢提及。
司长川以凡人之躯入冥界大闹后全身而退,这乃是其中一耻。
而那第二耻,就更加耸人听闻。
第二耻,便与酆都一直空缺的白无常职位有关。白无常并不是一直空缺,七百年前,曾有人天资卓越,距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但却没耗过时间,死于垂老。
孟婆可怜那即将踏入仙门之人,特赐予其白无常神格。拥有了无常神格,便为神职,自然不再受生老病死所困惑。
但未曾想到,那人得到无常神格之后,仍然是觊觎飞升大道。借尸还魂,重回了凡间,从此酆都便永远空缺了白无常一职。
孟婆害怕自己的纰漏败露,迟迟不敢上报。左等右等,没想到等来了司长川。
或许,他还真能帮她把‘那个人’给逮下来。
黑无常一想到‘那个人’,眼睛就瞪得浑圆。
“他要是敢下来,我定要让他好好尝尝下油锅的滋味。”
孟婆不以为然,挥了挥手道:“走了,回家打麻将去。牌友们还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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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耀光闪过,白文睁开眼睛,没想到率先映入眼帘的人是白宸。
此时的她正处于永宁国遗址那湖中庭的下方,荷花池周围凌乱不已,被搅了个天翻地覆。想来这里刚才正经历过一场大战。
“白宸。”
白文唤了一声,四处打量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陈启权、王梦秋等人的身影。只在荷花池角落里看见了那一袭黑衣的非毒。
此时的对方身上的装束已经破败不堪,一头秀发洒在荷花池子里的水面上,如摊出了一副丹青。
“姐,你回来了?”
白宸瞧见白文重新出现,脸色一喜,神情有些激动。
被一名百岁老人称呼为姐,白文还是有些不习惯,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白宸刚想拉起白文,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师兄呢。”
“纪释?”白文应着:“他说让我先走,应该还在酆都。”
她回想起对方与孟婆、黑无常交战的身影,只希望对方尽快脱身得好。
白宸听闻松了口气,指了指那已经被众人所制服的非毒。
“姐,那非毒已经被我制服了,你来得正好,该你出马了。”
“我?”白文指了指自己,有些没明白对方所说的话。她的视线环绕了一圈:“其他的人呢?齐木楷、梅初他们。”
白宸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凑在白文耳边音调古怪地说:“你看,那非毒像不像一个人。”
白文听闻,脸色带着诧异地朝着非毒望了过去。
只见对方披头散发,半截身子都在荷花池子中。一只手臂已经在先前的应战中断了去,脸上苍白毫无血色。
只有那双眼睛义愤填膺,如鹰隼般紧盯着白宸。
那张面容,的确眼熟。
白文与非毒四目相对,赫然是同一个人的容貌。
第93章 白无常
白文那丢失的魂魄, 终于在此时找到了去处。
非毒撕开连接冥界的通道,释放亡魂在永宁国遗址作乱。而此时看来,那非毒竟然是由她自己的魂魄所滋生。
白文怔在原地, 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
原来在故土引发异端的人,竟是她本人。那十多年前永宁县凭现的百鬼夜行呢?是否也是由她所导致。
白文只觉得太阳穴连结后脑勺的地方刺痛不已,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般难受。
“姐, ”白宸的声音恰逢其时的在她耳边响起,“你丢失的魂魄我已经帮你找回来了, 快将它收回来。这一次, 可不许再弄丢了哦。”
他的声音苍老得像是快要断气, 听上去有些魔障。
白宸的右手悄悄抚上了白文的天灵盖,手指如在符上刻画般点动。一圈灵力蔓延开来,形成一个造型古朴的刻印。
白文虽然感觉到了白宸的话语字间有些不对劲, 下意识地就想抵抗, 但整个人犹如被操控般难以提起力气。
她的脑海一片混沌, 那些堆积的记忆碎片如走马灯般在她识海中播放。那一瞬间, 她明白了很多事情,也终于知晓了她的魂魄残留于世的原因。
白宸手形爪状,朝着双眼空洞的非毒一吸。那非毒已经变得几分透明的躯体受着他的招引, 朝着白文体内归去。
白文的魂魄已经丢失得太久了,重新归位时,胎光和灵身出现了排斥。白文整个灵魂犹如被撕裂成碎片,再重新组合。
那种硬生生嵌入灵魂的疼痛感让她近乎昏厥。
她视线迷茫,尝试着睁开眼睛, 入眼处却是一片漆黑, 外界的场景如窗口般浮现在角落里。她知道这里是哪儿, 是刻印在她天灵盖上的秘法符, 将她的神识紧锁其中。
她尝试着挣扎,身体下意识地就想要从白宸的手里挣脱。可就连一根手指也无法抬起,仿若失去了对躯体的控制权。
她对这个感觉已经很是熟悉,毕竟,没有谁比她在这里待的时间更久。白文的神识曾被那道符封锁了数百年。
神识被锁,躯体和灵魂便成为了他人的傀儡,失去了自我意识,变成了只会遵从他人命令的行尸走肉。
而更折磨的是,被操控之人并不是无知无觉,而是作为旁观者观摩着自己被操控的命运。那种明知是生入地狱,但却无能为力、无处可逃的挫败感,会将人活活吞噬。
原来,她的确是一只魑。
是白宸养的魑,她弟弟亲自养下的魑。
就在她以为即将重蹈覆辙,延续那数百年的囚禁之时,一道带着暖意、犹如圣洁降临的白光环绕在整个池中亭里。
白宸暗叫不好,直接停止了手中继续让白文沉睡的动作。伸出干枯的手指迅速掏出一纸黄符,飞快点了几下。
“缩地符,开。”
顿时天旋地转。
他跨出步子,只需半秒时间就可以一步千里。司长川再想找到他,便是天方夜谭了。
更何况,其余的杂鱼零碎全部都被他解决掉了。没人察觉这里发生了什么,就算司长川再去酆都闹他个三百回合,也发现不了他的秘密。
再见了,师兄。
愿此生永不再见。
白宸的嘴角划出一个弧度,他那蓄谋已久的阴谋即将达成,手指尖都激动得有些颤抖。
他有些怀念、更有些眷念这种感觉,这种为一己私欲而瞒过所有人的感觉。那种背负罪孽、逃脱的复杂情绪让他愉悦不已。
上一次出现这种情绪,还是在那一场电闪雷鸣的雨夜。他借着司长川渡天劫之时,心智受到心魔影响而混沌不已,装作对方的身份密谋了一场惊天大案。
时至今日,司长川还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那所谓弥天之罪的灭国案是出自他手。
一想到对方撕心裂肺地对着永宁国残骸涕泗交流之时,白宸就兴奋得快要藏不住笑意。
那是他曾自导自演的,密谋得最成功的案子。除了他,无人知晓,就连在他的苍雷下湮灭为尘埃的白文也不知。
而司长川在那永宁国残骸处静坐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经诵渡化所有国民亡魂化作的厉鬼。可惜永宁国孽障太重,那些厉鬼不甘就此渡去,凝聚孽障化为墨道枷锁刻印在司长川的全身。
每时每刻折磨着对方。
白宸虽未能亲眼目睹师兄的惨状,但凡有人提及,他总是忍不住多听几句。
原来他那不可一世的师兄司长川的名字,有一天在旁人的口中也是那么的卑贱。
白宸单脚跨进缩地符,他回忆起以往的种种,不觉得罪孽,反倒有些欢愉。
他的思绪早已万千。他在想,再等等。
再等一些时日,这一切都即将结束了。到时候,他也不必再在司长川面前伪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对方了解到真相时的模样。
白宸的距离飞升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上次号令龙虎山弟子为他渡灵,让他感觉到瓶颈已经有些松动,想来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迎来自己的第二次天劫。
这一次,他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等他飞升成仙之时,这凡间所有的尘缘、孽障都将抛之脑后。毕竟,他可没有司长川那么傻,自愿放弃飞升大道,转而成为一名人不人、鬼不鬼的地仙。
就在白宸以为自己即将再一次成功脱逃时。他已经在构思,准备安排让龙虎山弟子为他再作一次渡灵了。
虽然短时间连续两次渡灵,弟子们肯定会元气大伤。但此时,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只要能成功渡过天劫飞升,付出所有的代价他都愿意。
而静待那道白光闪过,白宸并没有如愿出现在千里之外,仍然是驻足在荷花池亭里。
那道即将完成的缩地符上,灵力开始溃散,片刻便又重新化为了一张普通的黄符。
赤足和尚身着白衫,如裹着晨光般踏碎虚空而来。他手中禅杖的铜铃声响在池亭中央,让飞鸟、游鱼冒头礼拜。
“师弟,这般焦急,是想去往何处啊?”
赤足和尚的声音仍然是那般淡薄,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熟悉他的人才听得出,顿字顿句间,比平时要重上了好几分。
白宸眼见对方出现,表情顷刻间伪装出一副朱颜鹤发的神态。不紧不慢地说:“师兄,那非毒已经朝着北方而逃,我这不是赶紧追上去吗?怕她再在人间闹出什么端倪就不妥了。”
纪释将视线落在昏倒在白宸手臂间的白文身上。
白宸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赶紧解释道:“哦,这不是皇姐不小心被非毒所伤,情况紧迫,我只好将她先带回龙虎山疗养。”
他下意识地揉搓了下指腹。
“不必了。”纪释垂目伸手,态度坚决:“把小扇子交给我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
白宸摆了摆手道:“皇姐这次受的伤可不轻,龙虎山的条件可比你那残破不堪的半仙铺子好得多。”
但是纪释显然并不是同他商量的语气,他径直向前迈出一步,身上已然迸发出蓬勃的灵力。
“师兄你这是为何?难不成还要硬抢不成。别忘了,我才是皇姐的亲人。”白宸一面装作不知,一面竖起指印时刻准备召唤雷法偷袭对方。
两方都是剑拔弩张,顷刻间就会点燃,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纪释朝着对方缓慢逼近,开口道:“你为何要囚禁小扇子的灵魂。”
白宸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师兄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纪释指了指白文天灵盖上的刻印。怒声道:“锁神符,被锁神符所刻印之人,将化为施术者的傀儡,神识永世被囚禁在刻印之中,入不得轮回。”
“我可不记得教过你如此邪恶的符之术。”纪释说:“这就是龙虎山中所谓的养魑?”
白宸不仅自己用这个法子来帮助修炼,甚至还传授给了龙虎山里一些有‘眼缘’的弟子。徐钊便是其中之一。
“哼。”
眼见装不下去了,白宸冷哼一声,满脸皱纹的脸咧出一个诡笑。“就是啊,这种珍贵的法术师兄你怎么可能舍得教授给我。不过是我机缘巧合,通过师祖留下来的秘传习到的。”
“为了什么?”纪释身上释放出的灵压快要将石亭子损毁。整个空间中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寂静得像一片真空。
“你装什么呢?”白宸不屑地讥笑,指了指白文说:“你接近她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永宁国世代单传的至粹魂魄,养以魑之、辅以修炼,以助飞升大道。”
“一派胡言。”
纪释扭过头,不再去听白宸的呓语。“什么至粹魂魄,不过是说给有心人听的邪魔歪道罢了,你还真信了?”
“就因如此,你将小扇子困在身边整整七百余年?”
纪释自从将永宁国亡灵渡化之后,剃掉了全部长发,整个人也失去了往日的灵性。喜、怒、哀、乐,这些常人所拥有的情绪,他好似也再无法拥有。
他数百年来,从未动过半分情绪,此刻,他终于怒了。
他渡化了整个永宁国亡魂,却不见白文的魂魄。他曾以为是酆都作祟,前去大闹了一番,苦苦找寻了对方数百年。
未曾想到,一直以来,赤足和尚要找的人一直都被她仅存的亲人所囚禁。
而对方残虐囚禁白文数百年,所谓的目的,不过仅仅是为了辅以修炼、飞升大道?
这是赤足和尚活了上千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凶戾、厌恶、暴虐……这些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不断涌现,纪释的双眼遍布殷红的血丝,被憎恨所填满。
他声音变得沙哑。
“白宸,我看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
第94章 白无常
“白文宸!”
白宸想纠正对方说出的字眼, 可赤足和尚并没有理会他。他不在乎对方说出的那句话,只是对那个刺耳的名字格外敏感。
龙虎山人人皆知,祖师爷白文宸的名讳不可直呼。他的名讳是白文宸, 而不是白宸。
可不管白文也好,纪释也好,一口一个白宸叫得他心烦意乱。
那个名字他七百年前就舍弃了, 现在的他是龙虎山的祖师爷――白文宸。
白宸知道纪释已是以肉身渡过天劫的地仙,但他此时却并不畏怖。他也有着自己的底牌, 本来就是为这撕破脸而准备的。
只见赤足和尚手指凝成交错状, 数十道怒雷在天边翻滚而来, 传来阵阵轰鸣的声响。
怒雷以石亭子为焦点,在电光一闪间坠落而下,那由石料构成的亭子连带着地底的桩基刹那化为焦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