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已经快出正月,然而这里依旧清寒,倒是街上十分热闹。
贺勘进京已有几日,大多时候便是留在屋中温书,简单而平静。休憩地时候,喜欢拿着自己的荷包来看,每每便会勾了唇角。
这日,家中来了一位客人,便是帮他置办下此处院子的祁肇。
作为京城数得上的贵公子,祁肇总是打扮得光鲜,一张俊脸不知惹了多少祸端。
此时,人正悠闲的走进贺勘书房,大冷天的,手中转着一把折扇。
“贺兄,”祁肇进来,便径直走向靠左的书案,“进京来只闷在房中读书,有何乐趣?”
贺勘放下书,从书案后站起,言语中几分客气:“祁小侯爷今番有空来?请坐。”
两人在洛州算有过交集,进京来之后,也有过一次走动,是感谢祁肇的帮忙。
不管如何,在将来,贺勘会和各色的人打交道,要做的就是用对方法。比如眼前这位宁周侯府的小侯爷,只要不是两人彻底相对立,倒也可以一起坐下,心平气和喝茶。
毕竟,说不准两月后,两人便是同僚呢?
祁肇并不客气,撩袍坐下,看去院中:“似乎小了些,地角也偏,我过来还真是费事的很。”
是一处两进的院子,自然比不得侯府和贺宅那样的规模。
“尚可,”贺勘后面坐下,从茶盘上取了两只瓷盏,分置于两人面前,“待拙荆入京,我二人住也还合适。”
提及孟元元,他的语调总不自觉的放轻,想着那一日早些来临。
这处院子说起来不算大,可也是他自己添置的,并没有通过贺家。后面,他总会给她更大的屋宅。
兴安提了茶壶进来,偷偷往祁肇看了眼。入京之后,他听过些许这位小侯爷的恶性,很是担忧自家公子,生怕被这纨绔子给带坏了。
他帮人倒了茶,便退出了书房。
“拙荆?”祁肇的扇柄敲了下桌沿,嘴角几分好笑,“我可听说贺相家里给你准备了一门亲事,你这是想闹哪厢?”
他也知道,贺勘流落在外时娶了一个妻子。
贺勘垂眸,视线中是清澈的茶汤,嘴角淡笑:“我此生只有一个妻子,很是喜爱她。”
说着她,又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分开已有十余日,总是少不得对她的挂心。
“喜爱她,”祁肇的笑容眼可见的敛去,心中也忆起了一抹身影,“那你放她走那么远?”
贺勘手里转着茶盏,眼帘一掀:“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之间说好了。”
说好了,以后他回去找她,而她等着他。
祁肇扔下手中折扇,端起茶盏:“左右京城的贺家也不是看上去那般清白,你有本事就拒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贺勘往人看了眼:“贺大人任本朝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同时掌管三司,作风从来清派。”
“清派,”祁肇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也是,贺相最是擅长经营名声。”
到了这里,这位小侯爷也不再多说,起身来说去悦和馆听曲儿。并要拉上贺勘一起,美其名曰带他领略京城。
贺勘不想去,找了借口推辞。祁肇道声人真古板,遂自己离去。
人才走没一会儿,兴安便跑进屋来。
“公子,那悦和馆可不是听曲儿的地方,”他道,“不知道的听名字一定以为是曲乐坊,实则那儿是青楼。”
贺勘嗯了声,他现在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只想留在家中温书。曲乐?他的妻子一手好阮,还需跑去外面听?
见他根本无意,兴安这才放下心来。可是还有别的烦恼,就是京城本家这边方才又来了人。
“两次了,贺夫人又派人来问,让公子你去相府中住的,小的怎么回?”
贺勘看去院中:“就说这处安静,春闱之前会闭门读书。诸先生呢?”
“他?”兴安奇怪的拉了声长腔,语气很是不屑,“又写了厚厚的信,给洛州寄回去了。”
“随他罢。”贺勘淡淡道。
兴安皱眉,有些不解:“公子,这个浑人你怎么不收拾了?还一路带着进京来,他根本就是个无耻小人。”
“他,”贺勘语气稍顿,“先留着,后面有用。”
兴安抓抓脑袋,自然想不通贺勘的心思,不过看人的神情,那姓诸的怕是要倒大霉了。
。
二月的权州,海上开始繁忙起来。
尽管细雨霏霏,可挡不住远行的船只,一片片风帆被风雨带着远走,消失在天际。
孟家的宅子位于权州正中的地方,顶顶的好位置。不说门前宽阔而通达的道路,就说那宅子中的各处修建,当初都是出自最好的百工与工匠,毕竟这可是当初权州首富的宅院。
不过可惜的是,这样好的宅子,却在四年前被一分为二,生生的自中间隔开一道墙,分为两处。
一边住着孟二老爷,一边住着孟三老爷,一人占一边。
自从他们的大哥孟襄出海没了消息,这兄弟俩便将大哥产业分了干净,捎着也做点儿海运买卖。
宅中,柳树已经抽出了嫩芽儿,细柔的纸条垂下,在冷雨中飘摇,一旁湖水中,密密麻麻漾着涟漪。
一名家仆不顾风雨,慌张的跑去湖边赏雨亭:“老爷,出事了……”
正搂着美妾逍遥的孟二爷孟遵沉了脸,嘴里骂了声:“混账晦气东西,什么出事了?”
“是是,”家仆站在亭外,脸上尽是雨水,“是元元小姐回来了。”
“元元小姐?”孟遵一时没想上来,心内寻思着。
这时,那美妾歌姨娘哎呦一声,拿着一把腻人的嗓子道:“老爷忘了?孟元元,您的侄女儿。”
经此一提,孟遵才记起来:“她?回来做什么?”
“说,说是,”仆从往人脸上看了看,道,“让老爷你把宅院倒出来……”
“笑话,”还不等下人说完,孟遵胡子一抖,皮笑肉不笑,“当年她娘都没有办法,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敢回来?看我不过去打断她的腿!”
说着,手里的那把鱼食尽数撒了出去,水里肥美的锦鲤瞬间簇拥争食,煞是精彩。
这种时候,孟遵自然不会独自出头,让那仆人去隔壁叫老三孟准,虽然平时已不怎么来往。
当孟遵带着自己的美妾到了前厅时,就见到了独自站在前院,撑着伞的少女。细雨中,一声青碧色,很是柔美,早不是当年那个瘦小的女娃儿。
“啧啧,女大十八变咯,”歌姨娘在一旁道,颇有些阴阳怪气,“听说跟了一位秀才。”
孟遵对孟元元的事知道的很少,也不屑再去打听,爹娘兄长都没了,一个丫头片子有甚可在意?
好似感觉到前厅里人的木管,孟元元转头去看,便瞧见了站在厅门内的二叔。时隔多年,她至今记着那些人的嘴脸。
雨滴落在伞面上,噼啪着,顺着伞骨往低处滑,最后从伞沿儿上低落,落去地上的青石板。
她好看的眼睛弯了下,遂抬步走上厅前石阶,精巧的绣花鞋沾着些许湿润,脚步轻盈。
才到檐下,孟元元便收了伞,甩甩上头的水珠,而后杵在门外的柱子下,每一个动作自然而轻巧。
这些看在孟遵眼中,就不像那么回事儿了,心道如此,还真当这儿是她的家?
“二叔,”美丽的少女站在门外,朝着里面莞尔一笑,“我回来了。”
孟遵脸色很不好看,说起来自己住了这宅子,终究是当初前行占下的,有些底气不足:“你回来做什么?”
“回来,”孟元元迈进前厅,四下环顾,“当然因为这里是我家。”
“好笑,”歌姨娘讥讽一笑,眼中毫不掩饰的刻薄,“这里可不是你家,你要说来我们家里住几日,老爷心情好,想必会答应的。只是莫要说些胡话,像你娘当年一样。”
孟元元敛了笑意,自己的母亲如何让一个勾栏里出来的女子讥笑。
“我娘怎么了?清白书香人家,身前贤惠端庄,相夫教子,谁人不知?”她盯着歌姨娘,一字一句,“女儿像母亲,不是天经地义?自然,歌姨你也是随了你的母亲罢?”
歌姨娘脸色一白,气得嘴唇发抖。她的出身不好,母亲是个勾栏娘子,根本不知道父亲是谁。这几年贴上了孟遵,是拼命想洗去以前污秽的自己。
谁想,孟元元简单两句话,不带一个脏字,这就让她现了原形。
“瞎闹什么?”孟遵口气一冷,对着的是孟元元,“这么和长辈说话,没大没小。”
孟元元抿唇,打从踏进这扇大门,她就知道此行会很艰难。可是她不会退后,这里的一草一木,每片砖瓦,都是父亲挣来的。
“我没有瞎闹,”她说话轻柔,不像歌姨娘那样嗓子尖锐,“只是来说正经事,是歌姨提起我娘。我娘一个过世的人,不需一个妾侍来说她如何。”
便是说歌姨娘没有规矩。
孟遵瞪了一眼歌姨娘,勾栏里出来的,终究是供人取悦的,跟着他这么久,都没有多长点儿脑子。方才那话,不是明摆着告知别人,他们当初做过什么?
“什么正经事?你不是嫁人了,回来掺和什么?”他阴沉着一张脸,往那大门处看,静等着老三过来。
想着当年怎么对付的卓氏,如今也把这个侄女儿打发了。
“对啊,”歌姨娘顺着接话,自以为是道,“你不是嫁了个秀才吗?在婆家安安分分的,咱们一场亲戚,以后也有个来往。”
孟元元双手叠在腰前,姿态袅袅:“我是嫁过人,他如今是举人身份,应当在京城准备春闱。”
此语一出,孟遵和歌姨娘俱是一愣,显而易见脸上闪过担忧。中了春闱,以后必为官,倒是他们惹不得的。
而孟元元也早就看出,这些人就是欺软怕硬,当年不过就是趁着母亲生病,这才……
想到这儿,她根本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心中恨意蔓延。不是父亲的这两个亲兄弟,母亲何会去世?
“你自己回来的?”孟遵试探问,语气已经不似方才。
“是,”孟元元应了声,又道,“二叔不必多问,我与相公已然分开,婚事作废。”
其实,她与贺勘这样的断开,似乎也有些好处。就是她无论做什么,都不会牵扯上她,不会影响他的仕途名誉,无人可拿此说事儿。
相对于她,对面的孟遵却犯了疑心。这些年,他早就不把这个小侄女儿当回事儿,过去久了,一切早已定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绝不会松出去。
“你且说罢,什么正经事?”他开了口,既然人已经和离,现在无依无靠倒也没什么好怕。
无非就是没地儿可去,瞅准时候,给她点儿银钱,打法了事。说不准还能在从她那儿,捞些好处回来。若还胡搅蛮缠,只她一人,偷摸着打死了事又如何?
彼此的试探都已差不多,孟元元也不想多绕弯儿,直接道:“既我回来了,二叔和三叔也该把屋宅空出来了罢。”
她的眼神清亮,没有一丝畏惧与退缩,直视进孟遵的眼中。这些人再怎么样,也不会比贺家的人更有手段。
“你发梦啊!”歌姨娘尖着嗓子道,一脸不可思议,“以为这还是你家,你还是那个人人捧着着的孟家大小姐?”
这么大的宅院,好容易占下来,本还惦记着脸孟三爷那边也吃过来,这厢怎么可能让出去?
“不是吗?”孟元元反问,秀巧的眉蹙了下,“怕是现在去街上问问,也有人知道着宅子是我父亲孟襄的,我是他的女儿,回来有何不可?倒是二叔,住在这儿名不正言不顺,我也不必要你一个姨娘来说我如何。”
“你给我退下!这里有你什么话说?”孟遵狠狠瞪了眼歌姨娘,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当他自己不会主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