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过程不必多说,大娘厨艺很好,加之狗也放进来,三菜一汤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大娘要午睡,见兄妹俩精神奕奕的完全不困,便让他们牵着狗去别地儿转转,说不准还有别的人也看到了那股黑气。
尽管已经私下用灵识悄悄探查过,这座村庄周遭并没有魔气的痕迹,但玉晚和无沉还是带狗出门逛了许久。
乡村的景致很好,依山傍水、错落起伏的田野,远处一望无际的林海,狗在前头溜溜达达着带路,时不时对路过的村民叫两声,村民应和似的点点头,隔着狗同面生的两人聊,得知是来找村头的采药师后就走了,并不过多追问,是与在无量寺居住时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安静。
至少玉晚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如果真的能有这么一个地方,安宁静谧的山间,不很大但足够生活的屋子,几棵树和几丛花,养条狗或者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她和无沉两个人的话,似乎也很美好。
慢慢将整个村庄逛了遍,回到村头时,大娘已经睡醒,正在洗新的水果。
见两人回来,大娘立即招呼玉晚快吃,家里什么都不多,就时令果蔬最多。
多得之后的晚饭玉晚都没能用几口,她实在吃不下了。
但又不好跟大娘说她不饿,她犹豫着看向无沉,用眼神拜托他帮忙。
无沉的习惯是过午不食,他面前只有一碗白水。
此刻他喝完水,见玉晚可怜巴巴地望过来,他没说话,只趁大娘转头喂狗时,将玉晚没动的粥和他的进行调换,免她被大娘热切关心。
谢谢呀。
玉晚捧着空碗,以口型对他说出这三个字。
无沉还是没说话,只微微摇头。
村里休息得早,饭后还没再唠唠家常,大娘就直打哈欠,说该洗洗睡了。
玉晚跟着大娘去洗漱。
无沉也进了安排给他的西屋。
才换身干净衲衣,“叩叩”的敲门声传来,无沉擎灯过去开门。
迎面即是抱着枕头和被子的少女。
因为是油灯,灯光不甚明亮,但无沉仍能看得出,她脸色有些微的苍白,眼里也含着点惊惶之下的无措。
直至和他对上视线,她脸颊忽的盈上一抹红意。
她不自觉咬咬唇,唇便也泛红,鲜艳欲滴。
“怎么了?”无沉问。
“我,我才发现那屋子的角落摆着好多仿人的木娃娃,我有点害怕。”
嘴里说着害怕,那抹红意却越发加深。
她微微仰头,一缕青丝顺势滑落,在白皙颈侧蜿蜒出旖旎弧度。
她看他的眸光似也酿着三分旖旎色。
“所以……”玉晚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能跟你一起睡吗,哥哥?”
第18章 情劫
灯火微晃。
无沉一时没开口。
玉晚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一颗心怦怦直跳,小鹿乱撞。
抱着枕头和被子的手有些凉,夜风吹得身上也开始发凉。玉晚小心观察他的眼神和表情, 得出他应当只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让她进屋的结论,便鼓起勇气再喊了声:“哥哥?”
他抬眸看她。
她小声说:“我睡觉很老实的, 不会跟你抢地盘。”随即声音更小,“要是你觉得不方便, 我找几张椅子搭一起也行, 反正我不要回去。”
白天进屋的时候光顾着跟大娘唠嗑, 没注意到那些木娃娃, 刚临睡前注意到了,哪怕搬凳子挡住, 尽可能地不去想, 那些娃娃的脸也还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胆子不算小, 但毕竟已经过了那个年纪, 现在看仿人的娃娃总觉得}得慌。
――为确保那些娃娃就只是娃娃, 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还特意用梅七蕊备的符试探这点,就不必跟无沉说了。
太羞耻了。
“哥哥。”
玉晚喊出今晚的第三遍。
面上那抹红意更重,甚而随着她回忆起被那些木娃娃给吓到的一幕, 红意缓缓蔓延开,使得白皙的颈侧也晕染了几分妩媚。
艳若桃李,风情万种。
魅惑且蛊人。
简直像凡间话本里写的,那种专门在夜深人静时勾引书生的狐狸精。
然她本人却丝毫不知此刻的自己是有多妖媚,是有多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无沉面前, 只小意地催促:“你说句话呀?”
无沉仍看着她。
许是看出她真的害怕,又许是顾及到这村庄看似平静, 但谁也不知暗地里可存在着什么与魔修有关的危险,她自己一个人睡确实不太安全,总归无沉侧了侧身,道:“进来吧。”
他将门彻底打开,灯也换了只手端着,方便她进来。
“谢谢哥哥。”
玉晚抬脚跨过门槛。
和之前看小女儿的闺房一样,白天她也没怎么看这间西屋,这会儿打量屋内摆设,方知难怪无沉会同意一起睡,敢情这西屋有两张床。
不过说床也不尽然,靠墙那张切切实实是能睡人的大床,靠窗的则是适用于白日小憩的那种矮榻。
玉晚眯眼估量了下,矮榻不算窄,以她的身形,她完全能睡得下。
她才朝着矮榻走两步,关好门的无沉道:“你睡那边。”
“哪边?”
玉晚回头。
她不方便伸手,只好抬抬下巴示意矮榻:“那个吗?我就是要睡那里的呀。”
无沉说:“不是。”
他放下油灯,几步到了大床边,将床上的被褥连同枕头卷好抱起,说:“那个我睡,你睡这。”
玉晚摇头:“那个你睡不下。”
无沉说:“我不睡,我打坐即可。”
玉晚原还想再争一争。
但想起她以前有灵力的时候也是经常夜里不睡觉,实在累了困了就打坐。据闻有修士活几百上千年,一次觉都没睡过。
当然,不管无沉有没有入夜打坐的习惯,他此举是为照顾她,毕竟长时间不休息对现在的她来说负荷太重。
看无沉已经到矮榻前将被褥铺好,枕头也放好,玉晚眉眼弯弯,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很快也铺好床,钻进被窝。
相较天刚黑就睡着的大娘,养成无量寺作息的玉晚现在还不怎么困。她有心想和无沉说说话,但看无沉将油灯放在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问她现在还怕不怕,用不用吹灯,她软着嗓音说不怕,然后道:“那我先睡了。”
“嗯,”无沉应道,“睡吧。”
他吹灭灯。
屋内一下变暗,好在还有月光,目送无沉回到矮榻后,玉晚乖乖闭眼。
还是不要烦他了。她想。
想说话白天说就行,这大晚上的安分点,不然给他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以后她再想跟他一起睡,他有顾虑了不同意怎么办?
他们要同行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么想着,玉晚努力摁住心尖那头自从敲开西屋的门后,就撞昏不知多少次的小鹿,默背雷法口诀试图入睡。
渐渐的,呼吸平稳绵长,她睡着了。
矮榻上的无沉这时看向她。
分明是高挑娉婷的身段,她平躺时,单凭被褥隆起的曲线都能看出她双腿修长,身姿曼妙,可等她睡着了,身体自发改成侧卧,因为没脱外衣有些热的缘故,她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放在脸旁,另一手则抬起搭在肩上,相互交叉着,平白显出种自我保护的姿态。
至于那双腿则彻底蜷起来,她如同胎儿在母体中那般微微弓着身,整个人只占据了床榻很小一部分,诚如她所说的不会抢地盘。
但无沉明白,这其实是没有安全感的体现。
哪怕明知他只会保护她,绝不会害她,她的身体也还是潜意识地使用对她而言最为熟悉,同时也是最敏锐、最警觉、最方便她立即动手的姿势。
就好像她说着早已看开,可实际上每每碰到和玉族相关的事物,她总会不自知地有所反应。
这些习惯根深蒂固,她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改变,去治愈曾经受到的伤害。
否则只会在名为过去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她需要解救。
无沉收回目光,敛眸默念静心咒。
然念了数遍,他停下,再度看向玉晚。
他心不静。
是因为她吗?
良久,他悄然起身。
他动作很轻,开门关门都没发出任何动静,玉晚犹在安睡。大娘那边也静悄悄的,狗没被吵醒。
出了院子,他当先布下道屏障,防止灵力和声音扩散,随后才抬手结印,灵光淡淡闪烁,于空中凝成一面水镜。
水镜里很快显出一人。
无沉垂首作礼。
“师父。”
原是一刹寺的方丈,妙上。
与无量寺的寂归齐名,修为境界也相同。两人年轻时同闯过南山,是结交多年的好友。
正因此,寂归才会照拂并考校无沉,更将玉晚托付给他。
“传灯。”
妙上唤了句无沉的法名。
正值夜晚,像无沉站立之地仅有月光倾洒,水镜里妙上所处的寮房也没点灯,镜面十分暗淡。
但仍能看清,妙上跏趺端坐,手中念珠缓缓拨动。
妙上闭着眼道:“这个时候找我,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师父,”无沉道,“弟子遇见了个人。”
妙上问:“什么人?”
无沉答:“一个很……”
很什么呢?
无沉静默地想,很坚强,很乐观,还是很坦率,很执着?
他想了许多,但最终只道:“一个很好的人。”
妙上睁眼。
大抵是渡劫期这种无限接近于道的修士,多多少少都能感知到某些天机,妙上看了无沉数息,道:“此乃情劫。”
居然是情劫。
果然是情劫。
无沉思索片刻,道:“敢问师父,此劫该如何化解?”
妙上道:“解不得。”
无沉顿住。
他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
妙上再道:“此劫不可避,不可退。你且渡罢。”
语毕,水镜消散。
无沉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直等他终于解开屏障,回到院子,就见玉晚不知何时醒了。少女坐在门槛上,掌心托着下巴,朝他望过来。
他脚步一停。
但见少女眼里映着月光,可月光是冷的,她眼神便也是冷的,没有温度。冷到极致,就成了漠然,仿若死寂的湖面,月光也随之死去。
尽管如此,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眼睛还是一下变亮。
月光顷刻充盈了暖意,湖面波光粼粼。
只是她坐在那里等着的样子,未免显得有些可怜。
仿佛被抛弃了似的。
无沉快步走过去。
“怎么起来了?”他低声问。
玉晚答:“我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她仰头看他。
大约他在院外站了多久,她就在这里被夜风吹了多久,以致说话都带出丝丝的凉气。
她又轻又凉地道:“你一个字都没留,我想你是不是后悔答应带上我,才等我睡着了悄悄走。”
就好像当初,父亲原本许诺,离开玉族的时候一定会带上她。
然而真到了离开的那天,父亲趁她睡着,丢下她独自一人走了。
她被抛弃了。
母亲为此说她是个连亲爹都不想要的累赘,姐姐也嘲笑她根本是人人嫌弃的丧门星。
对。
一直都是这样,她是负担,没人愿意带上她。
那么无沉想离开,其实也很理所当然。
她能理解。
只是……
“你要走的话,提前跟我说一声啊,”玉晚声音更轻了,语气小心翼翼,看他的目光也小心翼翼,“我没那么不识好歹。”
除这个眼神外,她面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唯那眸里,融融春水彻底失了暖意,月光也消失不见。
――她早已习惯被抛弃。
无沉默了默,道:“我没有要走。”
玉晚不作声。
她安静地看他,湖面沉寂,心如古井。
他再道:“我也没后悔。我只是有问题要问师父,怕说话会吵醒你才出去。”
却没想到,屏障隔绝了他的气息,反倒让她以为他走了。
“是我不好,考虑得不周全,让你生了误解,”无沉同她道歉,又说,“我既答应与你一起,就不会违约。”
更不会不辞而别。
他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
他会保护好她。
“……夜里风大。”
到最后,无沉几乎是在哄她了:“当心着凉,进屋吧。”
玉晚终于嗯了声,却没动。
没等他问,她主动解释:“腿麻了。”
这三个字好生可怜。
无沉伸手扶她。
她却摇摇头,躲开了。
“我再坐一会儿就好啦,”玉晚侧了侧上半身,让出能进屋的路,“你先进去吧。”
无沉道:“我陪你。”
他在她对面席地而坐。
玉晚瞧他这动作,说:“衣服脏了。”
刚换的衣服呢。
他说:“无妨,用清尘术就干净了。”
玉晚道:“你会清尘术?”
他道:“不会。”
须摩提一贯提倡自力更生,像清尘术这类无需动手的术法是一概不修的。
玉晚撇撇嘴:“那你还说。”
无沉笑了下。
他问:“你会吗?”
玉晚:“我肯定会啊。”
兴许是手也麻了,她换只手撑下颚。
衣袖顺势滑落,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粒粒分明,在月光映照下泛着淡淡幽光,衬得缝隙间那点守宫砂鲜明得很。
她转转手腕,佛珠微微碰撞,发出轻响,那抹朱红色时而遮掩,时而显露,愈发鲜明。
无沉无可避免地看到那点守宫砂。
这本该是很私密的东西――
但她大大方方地对外敞亮,仿佛那只是一件装饰品,就是用来让人欣赏的,而他也想通什么似的,没再像之前那样刻意避让。
不过只看了眼,记下大致的模样就移开目光,听她说清尘术是道修一派最基础最简单的术法,她怎么可能不会。
“不过我已经不是道修,当初拜入无量寺的时候,师父也说我只是皈依,不算佛修。”玉晚认真想了想,“我现在应该算法修吧,我刚没睡着的时候还在背雷法口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