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沉道:“不该背太上忘情?”
玉晚道:“这个不急,我总觉得还没到最适合修炼它的契机……唔,扯远了,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问我会不会清尘术。”
无沉又笑了下。
他笑起来是真好看。
梨涡浅浅,像盛了酒,让人几欲要醉倒进去。
可他不喝酒。
玉晚怀疑他连酒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我是想,你会清尘术的话,我可以拜托你施术,”他说,“这样衣服就干净了。”
玉晚说:“我现在施不了。”
无沉说:“嗯,等以后。”
以后。
也不知道被这个词戳中哪,玉晚突然就好开心。
当即腿不麻了胳膊也不抽筋了,所有消沉惆怅的情绪全部被抛到九霄云外。古井无波的湖面一瞬变得温暖斑斓,月光明亮,她开开心心地扶着门框站起来,说进屋吧,她又困了。
无沉跟着起来。
他想他同师父说得没错,她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连开心都这么容易。
然后上前两步,赶在玉晚转身跨门槛时拉近距离,以防她走不稳突然跌倒。
结果自然没出事。
玉晚稳稳当当地进了屋,还很稳当地洗了把脸和手,让自己干干净净地上床。
“我睡啦,”她将被子往上扯盖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无沉,“要是明早大娘醒的时候我还没醒,你记得叫我。”
无沉应好。
她安心闭眼。
在外面等这么久,早过了平日里无量寺敲暮鼓止静的时间,是以玉晚这次入睡很快,无沉才整理好衲衣,她已经侧卧着开始做梦了。
不知梦见什么,她又扯被子,蜷着的腿也动了动。
这一下让她整个后背都露在外面,无沉过去给她盖好。
掖完被角,他却没回去,而是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
看她睡颜安然,看她睡姿戒备,看她这个人半是释怀也半是沉溺。
……情劫。
为何是她?
又为何会是情劫?
师父说解不得,避不得,退不得。
只能渡。
可要如何渡?
而她又是否知晓,她与他相遇,是为劫?他也是她的情劫。
上人岂非就是因为知晓这点,才同意她和他一起?
那么他与她,该当如何?
昏暗朦胧的月光中,首座无声沉了沉眉。
翌日。
天还没亮,村里鸡鸣声已此起彼伏。遂用不着无沉,玉晚自发就醒了。
她揉揉眼。
昨天没午睡,夜里又睡太迟,她压根没睡饱。
突然就好怀念之前在山上跟梅七蕊成天睡大觉的日子。
“好困,”玉晚倦懒地翻过身,对着顶上的房梁发呆,喃喃自语,“还想睡。”
“那就睡吧。”
这么一句传来,玉晚慢半拍地望去,待看清立在门前的那道身影是谁,她这才迟钝地记起,她今夜是跟无沉一起睡的。
虽说他根本没睡,充其量只是守着她而已,但好歹身处同一间屋子,四舍五入就是一起睡了。
这……
顿时腾地一下,试图赖床的少女从头到脚全红了。
她没说话,只飞快拉起被子蒙住脑袋,蠕动着一点点往墙角挪,不敢看无沉,也不敢让无沉看她。
好容易挨到墙,她立马贴上去不再动弹,呼吸也屏住,俨然自己已经与墙壁融为一体。
……好羞耻。
简直要命。
幸而无沉没过来。
他很贴心地打开门,道:“大娘还没醒,你可以继续睡。”又道,“我去打水。”
玉晚没出声。
直至听他关上门,脚步声远去,她才手忙脚乱地扒开被子,大口喘气,一张脸憋得通红。
然后喘着喘着又想装墙。
被他守一整夜就算了,她居然还当着他的面赖床……
他该不会由此觉得她不自律吧?
玉晚忧心忡忡地抓抓头发。
这一抓,才惊觉睡前梳得齐整顺滑的秀发乱得不像话,有几绺还钻进了衣领。于是忧心忡忡变成欲哭无泪,玉晚捞出那几绺头发,懊恼地想这下完蛋了,昨天还说睡觉老实,这就打脸了。
也不知道现在的她在无沉眼里还有没有形象。
少女抱着被子,忧愁地叹气。
但再忧愁也要面对现实,眼看天色逐渐亮起,脚步声再响,紧接着是无沉和大娘的说话声,大娘也起了,玉晚情知不能再磨蹭,她深吸口气,准备迎接这个史无前例的惨痛的清晨。
“叩叩。”
这时,敲门声响了两下,是无沉过来了。
他隔着门道:“照晚,水我放门口,你等下出来拿。”
“……好。”
这一声既细弱又颤颤巍巍,听着也有点闷,她似乎又将自己裹成了蚕蛹。
无沉没再说话。
他放下水,离开了。
好片刻后,正在灶屋里帮大娘生火的无沉抬眸,就见玉晚慢慢腾腾地过来,整个人垂头丧气的,连带那朵石榴花都有些蔫巴。
但即便如此,雪肤朱唇,削肩细腰,她仍旧美得令人心醉。
于是等玉晚进了灶屋,抱歉地跟大娘说她起太迟的时候,大娘道:“迟什么迟,姑娘家梳妆打扮不需要时间?我小女儿要是能像照晚姑娘你这么漂亮,我巴不得她天天迟。”
玉晚有被安慰到。
她卷卷袖子,帮大娘淘米。
生完火淘完米,接下来大娘就不让他们沾手,把他们撵出去。
玉晚左看看右看看,打算找狗玩,就听无沉道:“新裙子很漂亮。”
“……”
玉晚迟疑地看向无沉。
她犹疑道:“你说的是我?”
无沉道:“是。”
玉晚低头看了看自己。
受梅七蕊影响,玉晚近来比较偏好V炽这种亮色,因此哪怕她换了新衣服,也还是以V炽为主,佐以金丝勾勒成缠枝暗纹,不在阳光或灯光的照耀下不太容易能看出来。
像大娘就没注意到她换了新裙子,不想无沉竟发现了。
玉晚没忍住,脸又有点泛红。
虽说她换新衣服是为悦己,但能得到他夸赞,这让她出乎预料地欢喜。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夸她,这就不必知道了。
她也不想知道。
先前残留在心中的羞耻和尴尬瞬间清扫而空,少女甜甜地道了声谢,转头去门口逗狗。
无沉深深看她一眼。
果然。
她就是很容易感到满足。
很快,早饭做好,大娘招呼两人吃饭。
饭后喂完鸡鸭,又做完洒扫,大娘问玉晚会不会女红,她有处针脚一直收不好。
玉晚说会,大娘便取出绣绷子,让玉晚教她。
这一教就到了下午。
午后的日光很暖,大娘放下针线,正跟玉晚说想打个盹,门口的狗突然汪汪叫了几声,然后哼哼唧唧个不停,尾巴也砰砰甩得震天响,大娘站起身,大儿子回来了。
等狗终于消停,一背着药篓的年轻人步入院中,喊了声娘。
大娘“哎”地应了,端了盆水过去帮他卸药篓。
采药师的鞋面和裤腿沾着不少新泥,袖口也有,他边用盆里的清水洗手,边听大娘说家里来了两位客人,想问他上回采药时看到的黑气的事。
采药师沉默点头,表示明白。
“我记得那地方挺远,你们不如再住一宿,明天再让我儿子带你们过去?”大娘扭头同玉晚道,“儿子这几天爬上爬下怪累的。”
玉晚自然应好。
采药师仍旧沉默点头。
待大娘念叨着赶紧下碗面去了灶屋后,采药师擦干净手上的水,向两人行礼。
“见过首座、照晚居士。”
玉晚和无沉对视一眼。
竟是认识他们的。
村里可没一个人认出他们。
“施主客气了,”无沉回礼,“有劳施主明日带路。”
采药师忙道不敢,又说:“敢问首座,那黑气可是什么不太好的东西?我那日见了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咱们西天怎么可能会有那么邪门的东西。”
只那黑气好像不是每天都有,他那次采完药回来的时候专门绕路过去守了两天,都没再看到黑气。
正因此,他才只跟娘说,没去城里上报。
早知那黑气能将首座引来,他早早就上报了。
无沉听完道:“是不太好,但没什么大碍,明日清理了便可。”
采药师说:“这就好。”
采药师显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再细说一番那黑气的样子,就被大娘叫走,面条下好了。
看大娘刷完锅,开始给药篓里满满当当的药草进行分类,玉晚将绣绷收好,过去问大娘客房在哪,她和哥哥要换房间。
大娘抬头说:“换什么换,你跟你哥继续睡西屋,不用管我儿子,他随便哪个屋都能睡。”
玉晚语塞。
――大娘知道她昨夜睡的西屋。
还没来得及害臊,大娘又道:“大不了让他睡他妹妹那屋,反正家里就他不怕那些木头人。”
玉晚道:“大娘也怕那些娃娃?”
大娘道:“可不是,我晚上有时候都不敢进那屋,吓人。”
玉晚放心了。
她就说那些娃娃那么像人,不可能光她自己怕。
待采药师吃完面去沐浴更衣,大娘也去午睡,玉晚才同无沉道:“照他这么说的话,那魔修不是第一个来的西天。”
无沉颔首:“应当还有别的魔修尚在蛰伏。”
若真如此,这事不小。
玉晚道:“我这就告诉师父。”
说着从须弥戒里取出块传音石,让无沉往传音石里输点灵力,她握着石头走到一旁,等师父回应。
奈何师父应该在忙,传音石一时半会儿没反应。
玉晚正想要不等等再联系,就见传音石微微一亮,旋即有说话声传出。
“是照晚吗?”
说话的赫然是梅七蕊。
尽管传音石只能对话,并不像水镜那样能面对面地观望,但光听梅七蕊这带点小迷糊的语气,玉晚就知她此刻必然是刚刚睡醒。
果然,梅七蕊道:“住持一回来就把传音石交给我,说你可能会联系,我本来一直等着,结果不小心睡着了,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玉晚说:“没关系,我也没等多久。师父呢?”
梅七蕊道:“住持在同方丈他们议事。你很急吗?要是不急的话先跟我说,我等住持议完事就跟他说。”
玉晚想了想,魔气这事虽大,但确实不算太急,便将采药师的那些见闻一一讲述,梅七蕊嗯嗯记下。
记完道:“你这一趟入世碰到的事还挺多。”
玉晚说:“岂止。”
她回头看无沉,他正在葡萄藤下打坐,眉目淡然安宁。
料想他不会偷听,玉晚便压低声音将之前碰到楚闻的事同梅七蕊说了。
言辞间有意无意地表明无沉的现身是有多么及时,并不忘重点描述楚闻见到无沉的反应。
梅七蕊听得直笑。
“又是佛子,又是妖女,真跟话本子里写的英雄救美似的,”梅七蕊调侃地道,“咱们照晚师兄该不会动心了吧?”
听到动心二字,玉晚下意识又回头看无沉。
见他犹在闭目打坐,神情没什么变化,她蓦地松口气,他应该没听到。
然后才道:“谁要跟你说这个。”
梅七蕊道:“不是这个?那我想想,他对你动心了?”
玉没忍住,第三次回头。
见无沉还是好好地在打坐,玉晚按下忽然变得慌乱不已的心跳,回梅七蕊道:“他是首座,怎么可能会动心……我明明想让你夸我。”
他不会动心的。
她暗道,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对她动心。
如今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那些更多更远的她自己偷偷想想就好。
她没那么傻。
许是听出玉晚有意转移话题,梅七蕊很顺应地切了声说:“有什么好夸的,你都没拿灵符砸楚闻。”
玉晚道:“这不是无沉突然现身吗?”
她当时光顾着看无沉,谁还在意什么楚不楚闻不闻的。
十个楚闻,不,一百个一千个楚闻加起来都不及无沉万分之一。
却听梅七蕊道:“那又怎么样,臭男人就该挨砸,砸死活该。”继而话音一转,“不过那种情况砸不砸好像都一样,楚闻肯定憋屈得不行,我光想想就觉得好爽。”
玉晚便又重点描述楚闻遁走时的表现。
梅七蕊笑得更大声。
却是笑着笑着突然咳起来,听起来就很严重的那种。没等玉晚询问,她中断传音,传音石霎时黯淡无光,什么声音都没了。
玉晚皱眉。
过了足足半刻钟,传音石才又亮起。
耳尖地听到那边有勺子磕碰碗壁的声音,玉晚怀疑梅七蕊是不是在喝药,便道:“你病情又加重了?”
“没,”梅七蕊咳了声,“是昨天受凉了,就一个劲儿地咳……我这破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有点小毛病就好长时间好不了。”
玉晚道:“这还不叫病情加重?”
梅七蕊道:“又没吐血,肯定不叫。”
玉晚:“……”
玉晚有点头疼。
真等吐血,那得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但听梅七蕊那满不在乎的口吻,只好道:“你多注意点身体啊。你再这样,我就回去了。”
梅七蕊道:“别,你可千万别回来,你正入世呢,才走三天就回来算什么入世。”
玉晚道:“那你好好保重身体,再小的毛病也得重视。”
梅七蕊:“知道了。”
玉晚生气:“你这什么敷衍人的渣女语气。”
梅七蕊:“好,我知道了,我记下了,我下次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行了没?”
玉晚:“……”
玉晚:“更敷衍了。”
梅七蕊哈哈一笑。
结果乐极生悲,她又开始咳。
这次她没中断传音,玉晚便听着她咳。
她咳了很久。
久到卧在玉晚脚边的狗都抬起头支起耳朵,乌溜溜的眼直盯着传音石,龇牙想要咬。
玉晚举高传音石,轻轻拍了下狗头,示意不可以,狗呜呜地叫了声,乖乖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