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从渡摸了摸怀里的养魂玉,抬头应好。
既已达成一致,寂归没有耽搁,立即请曲从渡把折沉簪放至两人中间,他则将体内剩余的灵力全部施加上去。
当是时,折沉簪的莹白光泽里渐渐染了金色,待金色与白色呈平分秋色之势,曲从渡方在寂归的示意下,手诀一起,折沉簪顺应而起,朝塔顶飞去。
“轰!”
随着又一声雷鸣,塔顶响起一道闷哼,折沉簪果真制住了那魔修尊者。
扛着雷劫还能做成此举,曲从渡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寂归亦是血流不止。
玉晚欲上前,寂归摇头,道:“照晚,我与曲施主留在此地牵制,剩下的就靠你和无沉了。”
寂归将两人要做的事一说,玉晚这才知为什么会叫她来。
竟是要借她的雷法来引九天玄雷,好让那魔修尊者受因果劫。
玉晚没有立即应承。
她略为迟疑地问:“师父,你有几成把握?”
寂归道:“五成。”
玉晚更迟疑了。
看出她并非忧虑五成太低,而是担忧寂归安危,曲从渡道:“照晚居士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让上人出事。”
玉晚也知道此刻能护住寂归的只有曲从渡,便道:“那就拜托曲施主了。”
而后再匆匆握了下无沉的手,她祭出画见伞,开始登塔。
空中雷劫犹在不停劈落,宝塔震动得厉害,玉晚攀登得不太容易。
但好在她修雷法,又有画见遮挡,雷劫不会故意伤她。
片刻后,登到塔顶,玉晚看看被折沉簪牵制在原地无法动弹,与她仅相隔数丈的魔修,又看看魔修面前通体漆黑,唯余一点浅浅金色还在努力支撑着的舍利。
她有心想拿舍利,但雷劫劈着没法拿,她转头道:“师父。”
“准备施法吧。”
“是。”
难怪玉晚担忧,原是寂归以身外化身陪她一同上来了。
玉晚的玉族灵诀早已废弃,以前修过的那些能够强行提升修为境界的玉族秘法她用不了,只能由寂归这个尊者,同时也是与她同出一脉的师父从旁进行协助,否则就算她引来雷霆,也不会是他们需要的九天玄雷。
银蛇在丈许开外处狂舞,玉晚坐下,开始调息。
塔下的无沉这时抬头,看了看塔顶的玉晚。
“无沉。”
“弟子在。”
“魔骨若成,那魔修夺舍飞升,世间必将生灵涂炭。你虽已还俗,但我却仍要问你,你可愿救人?”
“愿以此身堕地狱。”
无沉收回目光,缓缓闭眼。
他爱玉晚。
也爱这个世间。
血从他合十的指尖溢出,一滴一滴,滴入面前缓缓旋转着的六瓣心莲。
同一时刻,他目下也流血,他的两耳也在流血。血呈金色,悉数汇入心莲之中,六片莲瓣顿时张得更开,隐可见第七瓣也在缓缓生出。
接着是第八瓣,第九瓣。
眼看九瓣心莲将成,忽而――
“首座!”
“首座不可!”
一声声呼喊传来,是昨日与寂归一同进城的无量寺弟子们赶到。
望着七窍流血的无沉,弟子们想要靠近,却不敢,只得焦急地喊着首座,让他停下,他这么做,过后心莲崩毁,他修为散尽,日后将再无寸进。
无沉充耳不闻。
更多鲜血自他七窍流出,毫无停顿地融入心莲。
血融心莲,莲引青灯,灯照舍利。
终于,在第九片莲瓣彻底张开之时,无沉开口,轻诵佛号。
“阿弥陀佛。归来吧。”
音落,塔顶那颗即将祭炼成魔骨的舍利,缓缓一动,向下飘去。
舍利归位。
与此同时――
“照晚!”
寂归的声音拉回玉晚注意力,她再遥遥看了眼无沉,便在寂归化身的协助和护法下全力施术。
她面向东方而坐,手结雷诀印,口中念诵五雷咒:“玉清始青,真符告盟,推迁二牛混一成真……”
“轰隆!”
比先前更加响亮的雷鸣响起,震耳欲聋。
粗硕之极的雷霆自乌海中缓缓浮现,细看呈玄紫之色,正是九天玄雷。
玉晚引雷成功了。
只在这第一道九天玄雷被引出时,她端坐着的身体剧烈一颤,喉间蓦地涌血。
光这么一道九天玄雷,就已是让她受了极重的内伤。
幸而她稳住了。
强行咽下喉头的血,玉晚十指颤抖地变换印诀,动作艰难缓慢,但终究越来越多的九天玄雷被引出,在空中翻滚不断,因果劫至。
至此,玉晚任务完成。
寂归化身立即带她撤退。
就在两人离开塔顶的下一瞬,玄雷劈落,直指魔修尊者。
痛苦至极的嘶吼声自背后响起,玉晚回头看了眼。
满目刺亮玄紫中,她隐隐望见那魔修跪地,皮开肉绽,似无法承受,痛不欲生。
她便道:“师父,我听说因果劫下,灰飞烟灭。是真的吗?”
寂归道:“是真的。”
玉晚不再看了。
她一边听玄雷继续劈落,一边下塔。
不久,雷声停止,因果劫了结。
结束了。
玉晚从塔里走出。
漫天乌云淡去,佛魔谷里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雨。
遍地皆是血色,和雨水混在一起,凌乱不堪,唯无沉跏趺之处,安静躺在青灯里的舍利散发出淡淡金光,光芒照耀下,开出一朵小小的莲花。
玉晚走到无沉身边,跪坐下来,撑开画见伞为他挡雨。
无沉抬首,看了看她。
然后力竭一般,靠近她怀里。
玉晚抚掉他脸上血迹,轻轻搂住他。
两人守着那朵莲花,一起等雨停。
……
他仍是首座。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可唯有在她面前,他才是人,才是那个甘愿舍自身以渡她的和尚。
佛渡众生,他只渡她。
第48章 莲花
雨越来越大了。
像是要洗刷掉满城血迹, 淅淅沥沥变成哗哗啦啦,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水密集到形成了珠帘, 让画见伞下这方小小的天地独成一隅。
一隅里,玉晚搂了无沉好一会儿。
原本两人安安静静的, 谁都没说话,突然玉晚不自在地动了动肩, 小声道:“师父还在呢。”
无沉道:“……嗯。”
他抬起头。
玉晚听出他有一瞬的迟疑, 更小声地道:“你忘记师父在啦?”
无沉这回没说话。
他只默默点了点头。
刚才实在太累, 一心想在她身上寻求抚慰, 忘记旁边还有人了。
且还不是一个人。
是一群。
无沉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微微有点发热。
玉晚见此宽慰道:“其实也没什么,师父知道我们的事。”
无沉摇头。
他说:“这不一样。”
玉晚道:“哪里不一样?”她看了看伞外, 暴雨如注, 她透过雨幕只能隐约望到一点人影轮廓, 再细再远的就看不清了, 这场雨实在太大, “你刚才不是还在跟师父说话吗?”
无沉道:“刚才是要救人, 现在……”
他停住了,似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玉晚疑惑。
她问:“现在什么啊?”
无沉却不答。
玉晚便继续问,接连问了好几遍, 无沉才终于道:“现在是要见家长。”
玉晚一听就笑了。
她道:“师父才不是什么家……”
话没说完,玉晚突然反应过来,对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可不就是她的家长吗?
这么想的话, 长兄如父,道真师兄和另外几位师兄也算是她家长里的一员。
再往大点去想, 全无量寺的师兄都是她家长。
……虽然暂且用不着一次性面对所有家长,但光是师父一人,就足以让无沉紧张了。
玉晚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
同时声音更小,混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几乎听不清。
“见家长要怎么做啊?”
玉晚满头雾水。
她真切是从没了解过有关这方面的东西。
以前在玉族时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亲身体验别人见家长,就是结契大典她都没参加过。玉晚现在努力回想,也只能想出在书上看过的,和听梅七蕊说过的,但这些对那时的她而言太过遥远,因此她当时看过听过就罢,压根没往心里去,现在再怎么想,也只能想起些许大概的,比如要提前告知家长,好让家长做好准备……
玉晚思来想去,问无沉:“我需要做什么吗?”
无沉道:“你什么都不用做。”
“诶?”
玉晚有点犹疑。
所以她只需要在旁边坐着是吗?
却听无沉继续道:“凡间提亲一般要三书六礼,第一步纳彩时得请媒人。不过我们是修士,修士提亲的仪轨应当和凡间的不太一样……”
说到一半,被玉晚打断。
玉晚疑惑道:“你这说的不是见家长啊?”
无沉顿住。
他重复道:“不是见家长吗?”
玉晚道:“我知道的见家长,就是你带礼物来我家拜访,或者我去你家拜访,不用特别准备什么三书六礼。而且,”她顿了顿,“修士结契好像没有提亲之说。”
无沉道:“这样。”
玉晚嗯嗯点头:“光我知道的,除了那些特别注重老祖宗规矩的老派家族,就是三氏五族的少主少族长结契都不会提亲。”
印象中梅七蕊也提过一嘴,说结契一般就是彼此双方已经互许终身,接着各自上报师门,等双方师门也都同意后,便能着手准备举办结契大典了。
无沉听了,道:“听起来修士结契比凡人成婚要简单。”
玉晚道:“好像是?”
毕竟修士们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修炼上,大多都独身一人,所以纵使是结契这么重要的仪轨,一应步骤也不如凡间的繁琐,更甚很多道侣根本不办大典,直接自己两个人向天道起誓就算结契。
天道至高无上,在谁的见证下起誓,都不如对天道起誓来得诚心。
玉晚绞尽脑汁地将能想起来的全跟无沉说了。
无沉听罢陷入沉思。
玉晚也陷入沉思。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恍然,无沉居然不了解修真界仪轨。
他是不是也没参加过结契大典啊?
想象了下全是长发飘飘的修士的大典上,宾客席位里突兀地坐着个光头,玉晚扭头,偷偷地笑。
不妨这一笑牵动内腑,玉晚立时由笑转咳。她忙松开搂着无沉的手,捂住嘴,血要冒出来了。
无沉被她的咳嗽声惊动:“怎么了?”
玉晚摇摇头,仍扭头捂着嘴。
她努力把血咽回去。
幸亏下着暴雨,城里血腥味掺着泥土气味相当混乱,她这点血味也不明显,便咽回去了,放下手转过来,微微哑着声道:“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
无沉皱眉。
“是在塔上引雷时受的伤吗?”
他抬手欲要探她腕间脉搏,却是突然一滞,旋即也像刚才的玉晚那样偏过头去。
只他动作慢了些,叫玉晚看见他嘴角流出点金色的血。
这种血是无沉的心头血。
若非动用心头血,他也不可能强行将心莲提升到九瓣之多。
更不可能被无量寺弟子们喊着说修为再无寸进。
“怎么还流血?”
玉晚急了。
她内伤再重,血流再多,也不过是寻常鲜血,之后多吃点好的补回来就行,他这心头血却是比精血还要贵重珍稀的存在,绝非说补就能补的。
或者说,心头血这种东西,没了就是没了,根本补不了。
玉晚想给无沉用药,但城里禁制未解,仍限制着灵力,且她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丹药给他,她目光焦急扫了圈,最终停在雨中那朵仍盛放着的莲花上。
她盯着莲花。
“无沉。”
无沉说不出话,只紧抿唇角低低嗯了声。
“这朵花算是靠你的血长成的,还是算这颗舍利孕育的?”
无沉闻言,抹去嘴角血迹欲要开口,就见她已经等不及地伸出手去,摘下了那朵莲花。
舍利是因为无沉的青灯才从魔骨恢复成佛骨。
而青灯仰仗心莲,心莲为心头血灌溉。
所以四舍五入这花是无沉的没毛病。
玉晚想着,十二分的心安理得。
这朵莲花是无根而生的。
因此即便被摘下,也并未损耗其自身蕴含的天地灵气,反而愈发盛放,小巧精致。
玉晚捏着纤细花茎,用眼睛细细打量了一遍,接着又用灵识探寻。
待觉出这朵莲花非同一般,应当能治疗无沉的伤,她抬眼,正想将花直接塞进无沉嘴里让他吃下,却见无沉望着她,目光隐隐有些奇异。
玉晚一顿:“莫非我想错了,这花不是你的?”
无沉道:“没想错。”
这颗舍利才从魔骨转化回来,暂且不具备经书上所记载的种种效用,因此说这莲花是他的也并无差错。
玉晚松口气:“那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无沉道:“只是觉得,以往你做事还算谨慎,今日却这么不谨慎,让我有些,”他想了想,想出个还算恰当的词,“受宠若惊。”
玉晚歪了歪头。
她道:“我对你从来就没谨慎过呀。”
无沉笑了下。
她对他何时不曾谨慎过。
他未作解释,玉晚也没心思细问。
她又打量了遍手里的莲花,旋即抬手将花茎往他耳后一折,直接给他挂上了。
挂完了,她身体后仰,兀自点点头。
也就是他生得好,光头戴花比她想象中的好看。
无沉在被她碰到耳朵时就怔住了。
他没敢动,生怕花掉下去。
只问:“你做什么?”
玉晚道:“防止你再流血。”说着又抬手正了正花茎,确保花正面朝外,顺势还抹去他耳朵里残余的金色血迹,“你看嘛,你已经不流血了。”
虽说城里有限制,但这花出自他的心头血,能延缓抑制他的伤势也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