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女官的视线,孟锦绣微笑着注视文嘉长公主,朝她问道:“长公主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想吃些什么?”
一旁的女官闻言,当先皱了皱眉头。
文嘉长公主却深深看她一眼,出乎意料之外的开口:“上回那青团,可还有吗?若是有的话,肉松和红豆两种口味便都上些。”
孟锦绣摇了摇头:“抱歉,青团已经没有了。”
她见文嘉长公主似面露不悦,又补充道:“不过今日店里有刚做好的桂花绿豆糕,长公主若不嫌弃,可以尝尝。”
孟锦绣这番话一说出来,那女官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文嘉长公主却又似意外的看过来,她只盯着孟锦绣看了一会儿,方才点点头:“那便上些吧。若是有饮子,也一并拿上来。”
孟锦绣见文嘉长公主竟然这样平心静气的说话,心中觉得纳罕,面上却不显。只点点头,飞快的转身拿了桂花绿豆糕和茉莉花饮子,一并端了回来。
文嘉长公主倒也当真低头看过去。
她先是好奇的朝那茉莉花饮子上看了一眼,见饮子里的茉莉花太过素淡,似是不怎么喜欢,于是伸手拿了一块盘子里的桂花绿豆糕,朝嘴巴里放去。
文嘉长公主似是吃的很认真,悠闲的用染了凤仙花汁子的纤纤玉手,拿着桂花绿豆糕品尝,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孟锦绣在旁边站着,越看越觉得有古怪,反正猜不透对方想法,索性将一双眼睛投向那盘绿豆糕上,默默出起了神。
等将一整块桂花绿豆糕吃完,文嘉长公主才终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朝孟锦绣看过来。
她往盘子中一指,也不知是不是随口问道:“这桂花绿豆糕味道不错,吃起来又绵软又细腻,竟然比公主府上做的还要好些。”
孟锦绣虽不知道文嘉长公主是不是随口一问,但自己却是要回答的。
她说道:“这桂花绿豆糕做之前,要先用水提前一夜泡过,然后再仔细的去皮,去皮之后上锅蒸熟。蒸好后的绿豆碾成绿豆馅,再用极细的网子过筛两遍,筛去粗糙的部分,这样炒出来的馅料才能细腻,吃起来口感自然格外不同。”
文嘉长公主耐着性子的听完,点了一下头,小声哼哼了一句:“果然耐心细致的很。”
孟锦绣没想到她竟然夸自己,惊讶的微微睁圆了眼睛,就见文嘉长公主弃了那桂花绿豆糕,又朝那杯饮子上指了指:“这饮子的做法,也是这么麻烦吗?”
孟锦绣无奈的笑笑:“倒是比做桂花绿豆糕的步骤,要更繁琐些。”
文嘉长公主端起饮子来喝了一口,然后就一副嫌弃的表情,随口搁在一旁:“味道太清淡了些,不过想必这味道,却合了砚之的心意。”
文嘉长公主说完,又似叹气:“他喜欢的,向来与我这个母亲不一样。”
孟锦绣听着文嘉长公主这语气,心头轻微一跳。她看着文嘉长公主又转手拿了块桂花绿豆糕吃,似是没有再搭理自己的打算,忍不住试探着看向她。
孟锦绣问道:“长公主不打算反对我和江少卿吗?”
“江少卿?你私底下也这样称呼砚之?”文嘉长公主轻嗤一声,她抬起一双凤眼来,扫了孟锦绣一眼。
孟锦绣被她堵的一噎。
文嘉长公主却收了凌厉锋芒,似又叹了一口气,语气中透着不经意:“听说前几日城外水患,砚之为了救你,冒雨去水部求了郎中调船,还不惜亲自涉险,在暴雨中坚持登船去寻你。他为了你连命都能不要,还能再听我的?”
孟锦绣不禁怔愣住了,脑海中只反复响起文嘉长公主这一番话,想着想着,就感觉鼻子有些发酸。
文嘉长公主也不看孟锦绣,她将第二块桂花绿豆糕吃完,又开口:“反正你们就算在一起了,也未必能和和睦睦的走下去,就算是将来和离,丢人也丢不到本宫头上。”
第96章 酱炖连鱼、桃花树
文嘉长公主这话说的尖锐, 孟锦绣颇为无可奈何的笑笑,抿抿嘴装作没听到,只低头拎了桌上的小铜壶, 给她续饮子。
文嘉长公主轻哼了一声,冲她摆摆手说道:“罢了, 反正也没喝几口,不必续了。”
她又拿起一块桂花绿豆糕来, 放进嘴巴里慢慢嚼着。抬起凤眼, 瞥一眼将铜壶搁下的孟锦绣, 似不经意的说道:“若是喜欢什么东西, 尽管让砚之准备去。免得日后,让人从背后嚼舌根子, 说本公主对刚进门的新妇的小气。”
文嘉长公主将这句话说完, 整个人似彻底放松下来, 绿豆糕也不吃了, 只拍掉手上的残渣, 起身带着婢子们就要离开。
孟锦绣听她特意来说这一番话, 到底从心里存了感激,她朝一侧退开半步,压低了声音说道:“儿送长公主出去吧。”
见文嘉长公主朝自己看过来, 孟锦绣敛下眼帘,神态从容淡定。
文嘉长公主一对长眉入鬓,芙蓉面保养的十分得当,端得是姿态雍容如牡丹。见孟锦绣还算知礼,她轻挑了一下眉梢。
在经过孟锦绣身边时, 脚步停顿了一下,语调中带上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走吧。对了, 别忘了将那些桂花绿豆糕给本宫带上。”
孟锦绣瞧着文嘉长公主高抬起下巴,似一只雍容华贵的孔雀,无声抿了抿嘴。
她转身回厨房拿了只食盒出来,将那一碟桂花绿豆糕都装进食盒里,亲自拎了交给女官,文嘉长公主才满意的收回了视线,抬步离开食肆中。
食肆外面,只见灼热刺眼的阳光下,有一道英挺的身影正垂手站立在树底下。
女官“呀”了一声,连忙上前,笑着朝文嘉长公主凑趣儿的说道:“是驸马来接公主了,定是今日见公主出门太久,驸马不放心公主,所以才亲自来接。”
文嘉长公主看着树下的驸马,一张芙蓉面上露出个矜贵的笑意来,嘴上虽未说什么,脚步却比方才快了几分。
孟锦绣见长公主带着一行人快步走向树底下,识相的停住脚步。
她站在在食肆门口,见驸马似附耳朝文嘉长公主说了句什么,文嘉长公主便愉快的咯咯娇笑起来,二人携着手一同走向马车,驸马扶长公主上车的时候,无意间朝这边侧了一下头。
孟锦绣瞧着他那依稀同江洵有几分相似的轮廓和气度,不禁吃惊的睁大眼睛,怔愣中,驸马已经上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
等下午江洵来时,孟锦绣将今日长公主来说过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江洵。
江洵握着孟锦绣的纤纤十指,听她将话说完,低垂下一张俊朗的面庞,整个人默然半晌。
良久,他才握了握孟锦绣的手,低声说道:“她不出面阻止,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孟锦绣犹豫了一下,想到今日看见驸马的事情,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问问:“另外,我今日还见到了驸马。”
江洵轻蹙一下眉头,认真的看过来:“他为难你了?”
孟锦绣摇摇头:“那倒没有。”
见江洵神色变得冷峻下来,孟锦绣连忙朝他摆摆手,说道:“真的没有。只是我今日见他,觉得他相貌和气度,依稀同你有几分相似,料想是因为更像前任驸马?”
孟锦绣这话仅仅是猜测,却见江洵先是沉默,而后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江洵抬眸朝孟锦绣看过来,向她解释道:“如今的驸马,从前只是外任的一名小小属官。那一年随船队来长安城中,向圣人进献江心镜。宫宴上,母亲却一眼看中了他,说他的人品才貌皆符合自己的心意,遂将人留在了长安城中。”
对于这段往事,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所以江洵此刻诉说起来,眼眸中添了几分冷意。
那时候自己尚且年幼,又刚失去父亲,对于母亲看上一名外任小官的事情,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荒唐。
孟锦绣感觉到江洵的心绪变化,反手握住他的手掌,朝他身旁靠近了些。
孟锦绣说道:“砚之,我曾听过一个说法,人若是失去所爱陷在痛苦中时,很容易再喜欢上相似的人。长公主那个时候,或许过的极为痛苦。”
孟锦绣这番话说的极轻极慢,落在江洵耳中却如同一记惊雷,他不由自主地怔愣了下来。
江洵抬眼,望向窗外那一排翠绿青竹,脑海中不自觉闪过父亲还在世的时候。
那时母亲总嫌弃江府不够奢华,却仍离了公主府中,带着婢子陪父亲住在江府中。知道父亲喜欢竹,就亲自进宫求了圣人,让宫中花匠打理书房外那片青竹。
每每提起父亲不够上进,母亲虽嘴上埋怨着,却日日陪着父亲看书抚琴。偶尔恼了,被父亲一逗便又笑了,眉眼间皆是温柔娇美。
江洵微阖了一下眼,那时自己尚且年幼,只觉得母亲骄奢傲慢。如今回想起来,却发现记忆中,竟然不乏温馨欢乐的时光。
他将视线收回来,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孟锦绣搂进怀里。
那样骄傲的母亲,也会因为父亲过世而痛苦吗?江洵沉默了些许,心中竟是后知后觉的释然。
孟锦绣听他在耳边低声说道:“阿锦,谢谢你。”
孟锦绣被他这样搂着靠近了说话,脸上已经绯红了一片,忍不住伸手推推他,睁圆了眼瞧他一眼。
江洵却笑了起来,他认真注视着她,柔声说道:“阿锦,能遇见你,是洵此生最大的福气。”
孟锦绣听着那令人耳热的情话,只垂下眼帘,轻咬着嘴巴笑,她不由自主想起那日,跟崔九娘的对话。孟锦绣抬起脸来,稍微犹豫了一瞬,然后主动朝江洵的唇上轻啄一下。
江洵的呼吸微滞,他见孟锦绣红着脸就要起身,伸手将她拉回了怀中,然后在二人灼热的呼吸下,加深了这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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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渔村陆续恢复供货,阿松同之前跟孟锦绣商量好的一样,每隔两日就送一批新鲜的河鲜过来,食肆中也恢复了河鲜小炒一类的菜品。
另着,城外的义摊,因为有万年县衙派来的人手,所以运转正常,几乎不用孟锦绣操心。
前段时间,食客们许久未见孟锦绣,后来才听说她在城外遇上了水患,大病了一场。
如今见孟锦绣出现在食肆中,这些熟客们纷纷关切的询问两句,孟锦绣听了忙感激笑笑,说自己身体已经无碍了。
张武侯正坐在长足桌旁感叹道:“幸好孟小娘子平安无事,若是那日在水患中遇上了危险,让某等再去哪找这样合心意的食肆?如今想来,当真险之又险。”
孟锦绣笑笑,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她回忆起来却不像之前那样恐惧。
孟锦绣点点头附和道:“可不正是危险吗?不过也因祸得福,得了长期稳定供应的河鲜。”
孟锦绣说着,指了身后小竹牌:“就说今日,有新鲜的段鳝和连鱼。鳝鱼也就罢了,这连鱼是特意选了个头大的,同豆腐、葱、酱和酒同炖,出锅的时候汤色红亮,鱼肉细腻鲜美,最是温中益气,客人可要来一条尝尝?”
张武侯听孟锦绣说起这酱炖连鱼,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忙不迭点头:“劳烦孟小娘子,给我来上一条。”
孟锦绣笑笑:“没问题,客人请稍等。”
她转身进了厨房,吩咐阿青炖上一条连鱼,然后就重新回了柜台后面,笑吟吟地瞧着外头街道上人来人往,脸上带着惬意。
再过了几日,出了伏,天上的日头终于不再那么晒人。趁着这两日凉快,孟锦绣连忙让花匠移了两棵桃花树过来。
她坐在枝子还不太茂密的桃花树下,抬头朝枝子上看看,想象着明年春天就能见到桃花盛开,从脸上露出个笑容来。
和孟锦绣不同,阿萝对这两棵桃花树却一般,只看着那落了花的紫藤,幽幽的叹了口气:“可惜今年这些紫藤花谢了,往后就看不见了呢。”
孟锦绣听着阿萝这话,忍不住笑笑安慰道:“今年谢了不要紧,明年还会再开的。况且这些紫藤花今年刚移过来,开的不够好,等到了明年,一定盛开如紫瀑般,比今年还要漂亮。”
听孟锦绣这样说,阿萝立刻高兴了起来,她点点头:“小娘子说的是。”
夜里,孟锦绣又断断续续梦见了幼年遭遇水患的那一幕,梦中的阿耶还是同从前一样,被极大的雨幕隔着,看不清面容。
等早上醒来的时候,孟锦绣轻叹了一口气,她穿好衣服出了卧房,从外间一只匣子中,拿出从里正那里得来的红色琉璃簪子,放在手里反复的看,连外面那条再寻常不过的蓝色帕子,都仔仔细细看过好几遍。
正看着,却听外头传来阿萝的声音,说江少卿来了。
孟锦绣自帕子上面抬头,就见江洵嘴边带着笑容,大步走了进来。他视线看见孟锦绣的神色黯然,紧接着看到她手中那帕子并琉璃簪子。
江洵收敛起了嘴边笑意,大步走到孟锦绣身旁,关切地朝她看过来:“阿锦,可是又做梦了?”
孟锦绣朝旁边移了移,给江洵空开一个位置。
听他问起这个,倒是没有第一次做梦时那样悲伤,只轻点了一下头,低声说道:“昨晚陆陆续续梦见些片段,今早上醒了,就突然想起这簪子,所以拿出来看看。”
孟锦绣见江洵敛了笑容,叹了一口气,又道:“砚之,依着我想,就算这辈子都找不到阿耶,只时时拿出这支琉璃簪子来看看,知晓阿耶阿娘一直恩爱,心里也是极温暖的。”
江洵见她虽然神色黯然,脸上却没有悲戚之色,倒是放心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