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借着这场刺杀的名目,推了所有的拜帖,闭门谢客几日,把该写的几本奏疏写起来。但傍晚王司空登门拜访。他于我有半师的情谊,我初到京城时,王司空有提携的恩情,哪怕青台巷把梵奴拒之门外,也不能挡了王司空。阿般莫怪。”
“我知晓轻重。”阮朝汐盯着他手中逐渐成型的最后一只圆滚滚的眼睛。
“傍晚时在木廊高处远远地看了一眼。王司空亲自登门拜访,可是有急事?”
“太原王氏为京城士族之首,他来探听风向。”
荀玄微吹了吹兔儿簪上沾染的玉尘。
“这些日子我站在风头浪尖,事情做了不少,太原王氏始终置身事外,好处受了不少,手上干干净净,王司空稳坐不动。”
“直到今日,‘遇刺重伤’的消息传出去,王司空终于难以在家中安坐。他怀疑这场刺杀是宗室势力反扑,既担忧我伤重垂危,无力继续执政,更担忧这场反扑会波及到京城士族,问我下面打算如何做。”
阮朝汐思索着,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文书卷轴,“三兄打算如何做,心里应该早想好了?”
荀玄微唇边噙着浅笑,继续刻下一刀。
“已经做得足够多,如今轮到我安坐不动了。――来看,兔儿刻好了。”
他放下刻刀,将新刻好的兔儿玉簪浸没于清水中,洗去玉尘。再将洁净的玉簪裹在细缣布里,擦拭干净,递了过来。
阮朝汐在灯下掂起玉簪,打量着晶莹剔透的玉兔儿。
“三兄雕的兔儿,除了一双长耳朵,眼睛尾巴脚爪各处都是圆滚滚的。这支兔儿如此,之前在豫州雕的那支玉簪也是。三兄喜爱圆滚滚的兔儿?”
荀玄微莞尔解释,“阿般属兔。我雕兔儿的时候大都在夜里,思绪比白日里繁杂,免不了会睹物思人。有时想着你,刻刀下就显露出三分――”
阮朝汐吃了一惊,起身取过铜镜打量自己,手指拂过瓜子脸型的尖下颌,难以置信。
“我哪里圆了?”
第127章
荀玄微噙着笑,起身站在她身后,注视着铜镜里明眸皓齿的娇艳容颜,抬手拂过漂亮的眼尾,“生气时瞪得滚圆。”
又揉了揉柔嫩的耳垂。“这里。泛红时如珊瑚珠,更显小巧圆润。”
柔嫩的耳垂渐渐泛起了绯红。
阮朝汐无语地捏着玉簪。“……这兔儿和我没关系。”
“好好,和阿般没关系。是我喜爱圆滚滚的兔儿。”
室内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人的目光从玉簪挪开,于铜镜中对视片刻,同时笑出了声。
铜镜中显露的颀长身影,逐渐倾身下来。被拂过的眼尾闭了闭,阮朝汐握着新得的玉簪,在跳跃的灯火下仰起了脸。
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而缠绵的吻。
“我替你把发簪簪上。”
阮朝汐对着铜镜绾髻,新得的玉簪赠礼插入乌发,固定住发髻。剔透发簪在灯光下闪耀玉光,圆滚滚的兔儿竖起长耳朵,蹲在簪头。
她抿嘴笑了下。唇边现出一个许久不见的浅浅的笑涡。
“谢三兄赠礼。”
“对了,” 荀玄微盯着玉簪,思绪转去了别处。
“我给你母亲准备了拜帖,近期会登门拜访。我们的事该定下了,需得知会你母亲一声。”
阮朝汐想了想,如实说,“我近日也约了母亲会面。”
“你见面先不要提。让我说。”
荀玄微牵着手要把她送回卧床边,“你先睡,我手头还有些未写完的奏疏。”
阮朝汐摇摇头,回身坐去对面,“睡不着。”
她思索着,对着灯下伏案提笔的身影,询问起,“可是要借着这次行刺,继续追索清查下去,把所有挡路的敌手清理干净,那时候才能清闲下来?”
“清理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等这一波清查过去,挡路的势力清理干净,就该颁下新的章程,提拔得用的人手,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忙碌起来。”
荀玄微随手指了指案上一堆卷轴文书。“和王司空长谈到半夜的,就是这些了。趁着这两日闭门谢客,需得尽快写出来。”
阮朝汐随手翻过一本奏疏,念道:“均田令。……乡郡官府记录在案之成年男丁,可均田二十亩;女丁均田十亩。”
“乡郡处处抛荒,良田成野地,人口无踪迹。乡郡官府名下无人也无财,朝廷年年收缴不上赋税,大炎朝立国十六年,朝廷连各乡郡的户籍人口数目都报不出,原因何在?”
荀玄微抬起长指,点了点尚未写完的奏疏。
“乡郡村落早已瓦解,处处皆是坞壁。丁口逃避战乱,依附于大族坞壁中,成了隐户。隐户不必缴纳赋税,坞壁有宗族部曲护卫,虽然十分年成会被收走八分,毕竟人丁安全无虞。因此才出现了大炎朝廷有兵有田而无钱无人,乡郡和士族共治的局面。”
“均田令推广下去,将朝廷占的大片荒地还之于民?”
“不错。想要天下依附于坞壁的隐户自愿归乡,重新在官府落籍,自然要许以好处。除了田亩,还需提供耕牛,种子。朝廷定期发兵清缴流寇。但朝廷空转了这么多年,只知道杀鸡取卵,铲除几家大士族,攻破坞壁,吞并族产,强行登记流民。结果呢,坞壁里放出的流民又逃去了别处,良田继续抛荒。朝廷连许下好处的国库钱粮都不够。”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均田令推广下去,以长远计,对朝廷、对民生皆有好处。但对乡郡中广占流民和屯田的士族门第并无多大好处。因此才需要王司空出面斡旋。以王氏为首的京城士族,不要求他们助力推广新法,至少不要背地里使绊子就好。”
“并无好处的事,为何士族会同意推广?”
“倒也不是全无好处。我允诺王司空,我主事期间,朝廷不会无故清算士族门第,已然占有的田亩和资财,不会再追讨。于他们来说,出让少许人丁钱帛,换取全族安稳。是笔划算买卖。”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如此说法,士族和勋贵门第都可以说动。挡路的,只有宗室了。”
荀玄微莞尔,“对于元氏宗室来说,江山是他们打下的,全天下的田产和丁口本该属元氏所有。于他们来说,确实是笔亏本买卖。――因此不得不把挡路的宗室扫去路边。”
阮朝汐耳听着,随手拿过一张空白大纸,挨个画圈。
“太子废死。宣城王失权,平卢王处斩,众多元氏宗室被送往冀州祖陵看守,梵奴年纪还小。如此清扫一轮,够了么?”
不等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当然不够。”
抬笔轻轻一划,“按照三兄做事的路子,这些被送往冀州的宗室,活不出三五年。”
荀玄微收敛了唇边的浅浅笑意,凝视着她笔下的圆圈。
良久方道,“在梵奴长大之前都需要解决。梵奴要仔细教养,身边看护的人精挑细选,一有不对即刻更换,二十年后才不会出大错。”
“听起来确实麻烦。”阮朝汐笔下写下梵奴二字,“因此之前才会三番两次告诫我,不要插手。让宣城王替你动手,解决梵奴的麻烦。”
“毕竟是先帝亲子。” 荀玄微并不否认。
“如果上次任由宣城王把他带走,现今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就会是血统偏远的旁支了。随便选哪个,都比梵奴麻烦少……”
话锋轻飘飘一转,“不过――既然你坚持要留梵奴。梵奴年纪幼小,又亲近你我,多留意些,并无大碍。”
阮朝汐点点头,轻声道谢。 “梵奴心思纯质,好好教导于他,叫他好好长大即可。那他呢。”
她抬笔又划出新的小圆圈,轻声念道,“湛奴。”
“梵奴都能留下了,湛奴更不会是拦路的阻碍。对不对,三兄?”
荀玄微莞尔笑了,“阿般心思细密。”
他不置可否地起身,牵着她去床边,“睡罢。一份均田令牵扯到方方面面的政令,我需仔细斟酌奏疏。你先睡下,今夜不必等我。”
书案灯火亮了整夜。
临入睡前,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盯着灯下伏案疾书的侧影。
他始终未曾明确应下。
――
京城最近风声鹤唳,接连出了几起遇刺的事件,也不知都是何人从中浑水摸鱼,总之世家大族出行如临大敌,一辆车往往有上百部曲跟随。
相比来说,从青台巷角门轻车简从出行的马车并不起眼。
李奕臣亲自驾车,直奔皇城西的长桑里。
阮朝汐今日和母亲约好了,在长桑里的赐宅见面。
白鹤娘子今日穿得是一身朴素的青色居士袍服。不施粉黛,鬓发间无半点配饰。白纱覆面,眉眼间的气色却极好,盈盈眼波带着笑意。
“来吾儿的新宅里走动走动。日后若要修缮哪处,可以和我商量。”
白鹤娘子悠然行走在宽敞疏阔的庭院间,“我主持了净法寺的建造事,寻常楼阁修缮难不倒我。”
阮朝汐拢起裙摆,踩过一处碎裂的青砖,抬眼打量着周围长廊残破的瓦当和红柱剥落的清漆。
“把年久失修、影响到居住的关键墙壁房梁,集中起来修缮一个月,应该足够入住了。母亲,今日邀你前来,除了看一看这座宅子,还有些念头。想和母亲商量。”
她附耳过去,低声说了片刻。
白鹤娘子露出惊讶的神色。
“娘子军――?从未听过。女子力气不如儿郎,难以舞刀弄枪,又见不了血,战乱时不被掳走已是万幸,如何能组成一只娘子军,看家护院?”
“为何女子就不能碰刀枪,又见不了血?”
阮朝汐领着母亲穿过一大片开得郁郁葱葱的木槿花。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儿郎,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女郎。只不过女郎从小被大人教养着,不能碰刀枪,不能见血,遇到祸事只能惊慌躲藏。听多了‘不能’,原本可以的女郎也都不能了。”
她转过身来。“我看母亲的净法寺里护卫的多是禁军。他们今日奉命护卫净法寺,焉知明日不会奉命毁了净法寺?母亲不怕?”
直白的一句话戳中白鹤娘子的隐忧。
“阿般的意思是,组一支娘子军,护卫净法寺?”
“我看母亲的寺庙中收容了众多女子和幼童,她们每日礼佛诵经固然是修身养性的好事,然而身在红尘乱世中,诸事无常,每隔三五年就有翻天覆地的大变。只是关在佛堂中念诵佛经,除非有老太妃那样的身份,寻常人有几个能保全自身?”
她示意白鹤娘子查看左右。
“母亲看,正好这处的宅子占地广阔,后院圈起的地盘足以堆砌一座小山。依我的想法,炫富的青山自然不必起了,省下偌大块地,从无家可归的流民里挑拣性格刚强、愿意练武自保的女子迁来这处,屯田种菜,自给自足,好好地教导三五年,便能组出一支像样的娘子军了。母亲觉得呢。”
白鹤娘子眉头皱起,谨慎地询问,“可行么?把那些可怜女子养着也就罢了。若要发给她们兵器,万一里头生出了软骨头,关键时刻倒戈一击……”
“牵涉到人的事,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险。但不试试如何得知?”
阮朝汐思索着道,“筛选是必须的。我这几日总想着,世道艰难,多的是带着孩儿难以谋生的女子。母亲可以挑选那些性格刚强的招募进来。但凡自愿入娘子军者,孩子便带来宅子里供养长大。以后看各自的资质,幼童学文习武,长大后也有个好前路。”
白鹤娘子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如此挑选娘子军的人选是比较放心。但是阿般,你可曾想过,这些女子带进来的幼童良莠不齐,或许难以教化。管教幼童会比组建娘子军更加麻烦。”
“自然需要选出一些可信之人坐镇宅子里,管理幼童。”
阮朝汐心里已经反复思虑了多日,“或许材质良莠不齐,但多多少少总能教些的。自己愿意学文习武的,我们放手去教。不愿意学的,学不下去的,也不勉强,引之以正道,好好地养大了,有了谋生之力,放出去便是。”
白鹤娘子这回在长道间停步,仔细地想了一阵。
“难。”她感慨,“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
“确实不容易,但是可行。”阮朝汐轻声坚持。
“母亲,我小时候在豫州,便是在这样的一座大宅子里长大。坞壁内部曲数千人,幼童数百人。如今我们要组的娘子军数目远远小于一座坞壁的部曲。多费些心思,可以教养的。”
眼神坚定,带着笃信坚持,白鹤娘子微微动容。
阮朝汐在她面前一日日地长大了,少女青涩稚气逐渐褪去,极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幼年。
“阿般,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怎样过活的?”
这些问题在白鹤娘子心里也压抑许久,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上。
“荀令君对你照顾颇多,你小时候是在他看护下长大的?可是豫州的荀氏壁?他对你――”
阮朝汐掩饰地轻咳了声,硬生生转开话题,“母亲,别问了。今天是来看宅子的。”
白鹤娘子仔细地打量她的神色,“今天不许我问,下次我直接去问荀令君了。你可知他给我送了拜帖?”
阮朝汐吃了一惊,没想到荀玄微的动作如此之快。
他不是至今还‘遇刺重伤’,‘闭门谢客’么?她原以为他的拜帖,至少要隔十天半个月后才会送出去。
大出意外之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视线都转开了。
“自然是知道的。”她嘴硬地说。
但白鹤娘子偏不肯放过她。“说说看,他来找我何事?”
“……”
阮朝汐转身往门外走。“眼看着又要下雨了。母亲,今日逛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出去。”
“哼,避重就轻,心里有鬼。我今日放过你,过两日必定不会放过他。我要仔仔细细地问个清楚。”
“……”
阮朝汐快步往门外走,边走边喊人,“李大兄,走了!”
两边站在大门外告辞时,她最后提起一桩心事。
“宅子建成之后,招募来的娘子军无论想要学文还是习武,我这里都有现成的先生人选。但幼童众多,免不了要寻找照顾的傅母。”
“这个不难。”白鹤娘子一口应下,“净法寺里就收容了许多幼童。宫里许多老人年纪大了,不想老死在宫里,又不想回乡郡,亦或是无家可归的,都求到我面前,在净法寺里寻一处容身之处。她们是现成的傅母。”
阮朝汐放了心。握了握母亲的手,两人依依告别。
登车前,目送着母亲的马车离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李奕臣看得诧异,“想和白鹤娘子说话,为什么不追上去说。”
阮朝汐摇了摇头。
她忽然想起――
荀玄微登门拜访时,如果母亲追问起来,他们现今如何了,荀玄微如实地告知已经住在一处,同卧起……以母亲的刚硬性情,茶水直接泼洒一身还是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