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被咬了一口,攻势总算减缓下来,攻城略地又重新成了唇边的温柔轻啄。
  “好了,是我的错。事未发生便说出口,怕你徒然担心,便想着先缓一缓再说。”
  阮朝汐侧头喘了口气,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这是我们第几次为了类似的事吵起来了?你事事隐瞒在心里的习性还能不能改了?”
  “唔……”荀玄微回想沉默了片刻。山海可平,本性难移。
  “我尽量。”
  “没指望你改了本性。”阮朝汐的手心攥起柔滑的布料,“只不过,你喜隐瞒的习性一日不改,下次身上再受伤,就别抱怨我当你家臣的面脱你衣裳了。”
  荀玄微哑然失笑。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门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阮朝汐停了动作,侧耳倾听。脚步声迅速去远了。她睇过疑惑的眼神。
  荀玄微听多了,并不意外。“燕斩辰原本在窗外守着。受不了我们,去远了。”
  “……”
  “不闹你了,看你眉眼倦怠,今日入宫可是累着了?睡罢。”荀玄微说着便要起身。
  阮朝汐拉着他不放手。头顶抵着下颌,脸颊贴着胸口。
  “一起睡。之前几次做梦,梦见了玄鸟,都是和三兄在一起时梦见的。我今日想要在梦见玄鸟。”
  荀玄微带了三分无奈,“不讲道理了。梦境幽微,岂是你想梦见什么,拉着我躺在一处就能梦见的?”
  阮朝汐闭着眼,把广袖扯过来,枕在手肘下。
  “谁和你讲道理?反正我不睡醒不放人。你几日没好好睡下了?随我一起。”
  ――――――
  室内宁谧。拥抱而眠的两人呼吸悠长。
  阮朝汐在梦境里穿过重重迷雾,走去浓雾彼岸。那里是一处侧殿。
  汉白玉堆砌的殿室只有两个人。半敞的窗边站着清隽背影,仰头望着头顶一轮半弯月色。
  听到了脚步声,窗边的人回过身来。“太后娘娘安好。”
  她弯了弯唇。“荀令君抱病应召入宫,不容易。”
  “娘娘为何今夜相召在这处偏殿?”
  她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脱去了大氅。
  窗边郎君的瞳孔微微收缩。大氅里只穿了一件银线滚边的粉色抱腹。
  下一刻,他无声笑了下,视线又转去窗外。“同样的招式,娘娘又要来一次?”
  “怎么会是同样的招式呢。”大氅滑落到腰间,她拢着摇摇欲坠的氅衣,若无其事地站在敞开的窗边。“从前在东宫怕人发现。如今还怕什么?――怕皇陵里那位爬起身?”
  身侧的郎君侧身过来,视线带着些思索意味,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臣原以为,和娘娘已然决裂了。”
  “自然是早决裂了。”粉色的唇角弯了弯,“怎么,荀令君该不会还想着不计前嫌、重归于好之类的念头罢?就连十岁的小孩儿都不信这套了。”
  他浮现自嘲的笑意。视线转回去,又仰头望着天边一轮勾月。
  “那娘娘今夜何意?新得了式样喜爱的抱腹,穿来展示给臣看?”
  “荀令君冬日里大病了一场,侥幸未被阎王召去,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娘娘谬赞。”他平静地道,“朝堂上腹背受敌,对着各处的明枪暗箭,说话自然不能太过客气。臣大病初愈,精力不济,娘娘今夜的来意,还请直说。”
  殿中的那个她款款移步,站在敞开的窗前,把自己展露在他的视野里,浅淡月色映亮了白瓷色的肌肤。
  对着凝住的视线,她若无其事提起来意。
  “你我这般纠缠不清,处处明争暗斗的,我也厌倦了。荀令君,自从去年底你就病歪歪的,头天人还好好的,夜里一场雨雪,第二日就能突发病重到起不了身,御医也束手无策,本宫怕啊……”
  她话锋一转,轻飘飘道,“怕你什么时候人突然就不行了,这辈子的事,本宫尚未和你交代清楚。你哪能就这么去了。荀令君,不给个交代?”
  “娘娘要臣如何给个交代?”他平静地回应。
  粉色的唇角又弯了弯。“留个纪念罢。”
  “何等的纪念?”
  “在我身上留个纪念。好叫我下辈子早早地认出你,早早地避着你走。”
  荀玄微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即无声地笑了下。
  大病初愈,气色总不大好。他的笑容也是极浅淡的,一闪即逝。
  “娘娘的想法总是出乎臣的意料。臣听娘娘的意思,原以为今晚总要留下一只手,一只眼睛之类,才能给个交代。――怎么会是在娘娘身上留个纪念?”
  她偶尔不想讲理的时候,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趁你最近病情转好,在我身上留个纪念。” 削葱般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左肩胛后,肯定地点了点,“这处。我要你的玄鸟刺青。”
  “宫门要关闭了。”
  “那就快些。”她催促。
  当先走出几步,回身斜睨一眼,“本宫今夜敢留你,你不敢留?”
  ――
  灯火通明的侧殿内,窗户早就关紧了。
  大氅滑落地面,露出光洁如新雪的后背。
  微凉的手按在背后的左肩胛骨处。
  “你要玄鸟图案,已经在你身上绘好了。你生我的气,恼怒我,这些我都知晓。何必执意损毁肌体?你想要留个纪念,笔绘的玄鸟纹路亦可。”
  “笔绘的纹路,拿水洗一洗便洗去了,算什么纪念。”梦里的她直视灯火,固执地坚持。
  “我要个长长久久、一辈子也褪不去的纪念。”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阵。“我从未替人刺青。”
  她笑出了声。“要的就是这个从未有过的独一份。”说着利落地往床榻上一趴,“我心意已决。要完整的展翅玄鸟图案,轮廓羽毛都不许有丝毫敷衍。动手吧。”
  薄茧指腹搭上左边肩胛骨,确认地按了按。
  执笔的手执起银针,煮沸的滚水洗净,蘸着碗里青料,斟酌着,于洁白无瑕的肩背上落下第一针。
  血滴缓缓渗出,被细布擦去了。
  那一夜究竟刺了多少?一支翅膀?半边轮廓?她早不记得了。密密麻麻的绵密刺痛,连同多年不见的罕见温柔,耳边传来轻声的哄慰声音。
  朝堂上的针锋相对,过往的纠缠不清,刺青的中途传来一阵阵隐忍的鼻音,她忍着针刺密痛,脑海里却倏然闪过一段段的从前过往。
  幼年时的仰望憧憬,平淡日子里的小小的欢乐。冬日里看到郎君站在窗边拨弄冰花,夏季清晨仰望庭院里的茂盛梧桐。
  她逐渐长大了。偶尔在月色庭院中,两边迎面相逢,短暂的行礼而过之后,是放在心里很久的慢慢回味。
  许多在仇恨血色遮蔽之下,早已被忘却的,曾经发生过的平凡而美好的琐事,在宁静的深夜里短暂被回想起,给予彼此片刻的安好时光。
  光裸半身趴着的年少的太后视线盯着近处烛火,阵阵绵密的刺痛里,开口说道,
  “还记得初见你,是在多年前的云间坞里。那日是冬至,郎君把我们挨个叫去书房,单独说几句勉励的话。见我喜欢,把整碟的奶饼赐给了我。”
  旧日温情的称呼,于两人都是久违了。冲口而出的时候,两人都同时微微一怔。
  “是么?”有力的指节按住肩胛柔嫩的肌肤,玄鸟轮廓隐约现出痕迹。
  身后的清冽嗓音声线平和,“年节惯例如此。书房里的小食常备着,看到有孩子喜欢,便会叫他们拿走。你进书房的那几次……有些印象,记不大清了。”
  她并不感觉如何失落。
  “是啊。每次召见几十个孩子,我是其中的一个,记不清也是寻常事。对了,郎君可记得窗外的冰花?”
  “冰花?”
  “每年冬至过后,元宵之前,那一整个月,郎君书房对着主院的窗户打开,每日都会看到新雕好的冰花。”
  “记得。”行针继续往下,玄鸟的翅膀从白皙肌肤间逐渐显露行迹。
  “窗台上有时放了七八朵。有时四五朵。各种各样的花都有。问过几次是谁送来的,主院里值守的人也说不清,只说一群孩子来来去去地送。”
  趴在卧榻上的她笑了起来。
  “我每天都送一朵的。”
  “窗外最大最漂亮的那朵牡丹,都是我送的。”
  “我记得窗外漂亮的冰牡丹。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细缣帛擦拭着不断渗出的血点,荀玄微轻声道,“娘娘想激起臣的愧疚之心?能给娘娘的都给了。现今身上只剩个尚书令的官职,再不能给娘娘了。霍清川上月险些入狱,我需这头衔护着他们几个。”
  开弓之箭,再无回头之时。已经厮杀到刀刀见血,如何再能心平气和,重归于好?
  就如她自己所说的,十岁的小孩儿都不信了。
  她趴在卧榻上,自嘲地笑了笑。
  她至今喜欢年节。
  每次过大节日,他都会在书房召见他们。云间坞三年,她单独去了书房四次,郎君每次都会赐下小食。之后的一整天,她印象里处处都是亮色的。
  刺青的中途安静下来,只偶尔有几声隐忍的鼻音。
  那些天真的,怀念的,带着软弱温情的言语,再也无法说出口。
  白皙脊背上的玄鸟翅膀不断地渗出血珠。“开始流血了。今日的刺青到此为止。臣改日再来。”
  她起身拢起衣襟。“荀令君,撑着点。本宫的刺青未完成之前,你莫要出事。”
  “多谢娘娘挂念。”
  “谁挂念你了。”耳边传来一句冷冰冰的话语。
  “人生多苦厄。郎君就是我的苦厄。身上刺个玄鸟刺青,也算是个提醒。咱们下辈子再不要相见了。”
  背后执针刺青的手微微一顿。
  什么也没有说。
  ――――
  阮朝汐从梦中惊醒。
  眼前一阵恍惚,仿佛乾坤颠倒,重入轮回。她按住自己的左肩胛。
  梦境中的刺痛,在醒来的瞬间便消失了。
  身侧空荡荡的,身边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起了身,并未惊动沉睡的她。
  颀长身影站在门边,正在和门外的霍清川低声说话。
  “……报重伤。这几日不去官署。”
  “若有人急寻我,叫他来青台巷。”
  “醒了。”
  脚步转了回来。荀玄微打量她的气色,“可是我打扰了阿般好睡?”
  阮朝汐抬起头,定定注视片刻,抬手隔着衣裳,准确地按在他的肩胛骨上方。
  “我想起来了。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清楚。不许再瞒我半句。”
  唇边温和的笑意消失了一瞬。
  “你想起了?想起多少?”
  “都想起了。”阮朝汐深深吸气,掩住眼中的湿润,“知道你身子不好了,让你给我刺青……留个纪念。”
  屋里陡然寂静下去。
  “再让我看看。”她这次不容置疑地说。
  衣袍在她面前缓缓掀开,重新露出肩胛的刺青。
  “之前所说的,没有一个字虚假。”荀玄微视线往下,注视着肩头玄鸟刺青。
  “确实是六年前,将你从豫南山林接回云间坞后,便刺上这块刺青。”
  阮朝汐抬手缓缓抚摸着那处玄鸟刺青。
  和前世梦境里一模一样的玄鸟图案。
  如果说有不同,前世的自己身上,小小一块刺青刺在背后的左肩胛骨上。面前这块刺青,刺在左肩胸膛上方的肩胛处。
  “豫南山林接到了我,为何就要给自己刺上刺青?”
  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指,按在那处刺青上。
  “重生一场,重新遭逢了年幼的你,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倏然惊觉……只有我还记得过去种种事,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几日辗转难以入眠,睁眼便是你的那句‘下辈子再不相见’。”
  阮朝汐注视着面前的展翅玄鸟。
  “于是,在你自己身上刺了同样的玄鸟刺青――却又藏了这么多年,不让我瞧见?”
  “既怕你看见,又怕你看不见。”
  荀玄微抚过那处刺青,“索性刺在肩头,想着,何时能被你无意撞见也好。”
  “如今被我撞见了,”阮朝汐轻声说,手指描绘着展翅玄鸟。
  “前世种种随风而逝,我全都不记得了。你却在自己身上留个一辈子褪不去的刺青,独自记着作甚?你究竟想要我记起,还是不想要我记起?”
  荀玄微近距离凝视着她,眸光沉静。
  “既不愿你记起,又不甘你全忘了。”
  短短一句话,十来个字,阮朝汐却从中咀嚼出无边复杂滋味。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仿佛大海悬崖边拍岸的浪涛碎沫,瞬间席卷心头。
  屋里短暂的寂静里,阮朝汐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刺青片刻,抬手按住他的胸口。这是个确认的动作。
  “如今被我看见了,我又都想起了。你怎么想的?――如实地说。”
  荀玄微缓缓道,“如释重负。”
  “想不想知道,刺青当时的我心里在想什么?”
  胸膛下的心脏激烈有力地跳动着。
  噗通,噗通。
  “我可以知道?”
  噗通,噗通。前世梦中带来的情绪激荡全身。
  在对面的注视下,阮朝夕逐渐靠近,手指缓缓抚摸着刺青,随即发狠地咬了一口下去。
  血腥气息弥漫。
  荀玄微忍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恨到想咬下我的血肉,也是正常。”
  阮朝汐却摇了摇头。
  被前世影响的激荡情绪平复下来,她抬手摸了摸齿印。
  “咬出血了。”说罢低头又轻轻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的比之前轻得多了。与其说咬,不如说小兽般舔舐伤口,在血痕处留下一圈濡湿的舔舐痕迹。
  “一句下辈子再不愿见面,三兄耿耿于怀至今?”
  噗通,噗通。
  荀玄微缓缓开口道,“耿耿于怀至今。”
  “阿般,当初你坚持要我刺青,心中想的,果然是下辈子再不愿见面?我重新寻到了你,是不是违逆了你当年的心愿?”
  阮朝汐凝视着面前渗血的刺青。
  “我若未看到这处刺青,未想起从前的事,今日这些话,三兄是不是打算一辈子烂在心里?”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若一辈子想不起,于你来说是好事。我又何必提。”
  “我不知,你不提。然后呢?心里带着愧疚,一辈子反复地琢磨,今世寻到了我,是不是违逆了我当初的心愿?”
  屋里陷入了良久的寂静。荀玄微默认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