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奴听的似懂非懂,“一个宅子,可以做什么多事么?”
“可以的。”阮朝汐耐心地解释,“我幼年时住的也是一处大宅子,里头就是这样的。只要管理妥当,容纳百人没有问题。”
“赏赐给莸恼子,葑约嚎醋虐彀伞!
两人分食了一小碟酥酪,哄着梵奴继续进学念书,阮朝汐起身觐见老太妃。
杨女史领她过去正殿的路上,路上压低嗓音提起‘破格’的缘故。
“郡主这宅邸赐得破例。历来有公主府,有郡王府,从未有过郡主府邸。寻不到旧例,又是圣驾开口下的第一道圣旨,下头议了几个方案,老太妃这处传话过去,便当做破格特例,按公主府的规制办下了。”
“原来如此。”阮朝汐走出几步,心里微微一动,看了眼身侧的杨女史。“赐宅子的事,老太妃过问了?”
杨女史也正在打量她,肯定回答。“老太妃过问了。”
曹老太妃在香火缭绕的正殿里。抱着湛奴坐在居中的坐床上,和气寒暄几句,略问了问新赐下的宅子,赏下一副紫檀木嵌云母仕女屏风。
二十多日未见的湛奴,坐在老太妃的身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多了点怯意,来回不住地打量着她,半晌未出声。
阮朝汐好笑地问,“许多天未见,不认识萘耍俊
她冲湛奴的方向张开了手,湛奴大受鼓舞,“荩
立刻扑了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到阮朝汐的身上,亲热地扒拉着不肯下来,柔软的脸颊碰触着脸颊,嘟嘟囔囔地喊,“堇戳恕!焙了她满脸的口水。
阮朝汐笑得抬手去挡,“别挂在我身上,好好坐下。”
玩闹了一场,等她好容易把湛奴从身上撕膏药似地撕下来,抱着幼童小小的身体,正要交给周围的女官,却意外发现,曹老太妃不知何时已经屏退了左右,寝殿内空荡荡的,竟只剩她们三个。
周围没了旁人,曹老太妃的目光里多出几分怜惜伤痛,幽幽地盯着活泼好动的湛奴。
“原以为两个孩子一般的苦命。如今想来,梵奴是苦尽甘来了,湛奴这孩子才是格外苦命的那个。”
她抬手招阮朝汐走近。
阮朝汐听老太妃的语气不寻常,收了笑意,凝神细听。
“湛奴和你有缘。得你救下性命,小小一个人才能活到如今。我老糊涂了,时常看不清眼前,原本还打算着舍身家捐座佛寺,把这孩子带出去养着……谁知道这孩子竟然如此地苦命,也不知能不能等到佛寺建成那日了。”
老太妃闲聊许久,终于缓缓说出心头挂念的那桩事。
“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宅子,是极好的事。可愿意把湛奴领回去养着?”
阮朝汐吃了一惊。
“宫里的小皇孙,如何能被我领回去养?”
“小皇孙是从前的称呼,莫要再提了。”
曹老太妃怜悯地摸了摸湛奴红扑扑的脸颊,浓重冀州口音慨叹说,“太子死前废为庶人,哪还来的小皇孙?这孩子留在宫里,养不大。”
阮朝汐并未立即回答。
短短几句浅白话语背后的含义,仿佛晴天里的天边滚过的惊雷,令她打了个寒战。她倏然意识到了之前被她忽略的幽微之处。
见她毫无反应,曹老太妃叹了声,“是了,你自己还是个十来岁未出阁的小娘子,把个孩子交给你,过于为难你了。罢了,你出宫去罢。若想把湛奴领走,过来我这处便是。若是不想,就当做我未提过这桩事。”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出了殿门。
李奕臣和姜芝在宫外看守马车,今日陪伴入宫的,是乔装改扮的陆适之。
陆适之跟出几步,眼见她神色不对,悄声问了句,“宣慈殿里怎么了?见你神色凝重。”
阮朝汐轻声道,“老太妃托我办件事。事关重大,我并未即刻应下……不知做得对不对。”
“既然是大事,那就回去细想。想明了再办。”
阮朝汐点点头。
走出几步之外,心绪始终不得安宁,又停步回身遥望,宣慈殿的殿门正在缓慢关闭。
厚重的木门已经修缮一新,新刷了清漆,四面包铁,在日光下重新展现出岿然巍峨的景象,之前激战那夜斑斑血迹的景象再不复见。
刚才一闪而过的微弱念头,再度回荡在心头。如果说梵奴当初遇险,因为他这个受宠的幼子阻碍了旁人的路。湛奴呢?
湛奴在宫里养不大,是谁不想他长大?
但眼前容不得她细想。陆适之低声催促她离去。
“霍大兄在外皇城等我们。霍大兄进不来万岁门,刚才托人带话过来,今日才处斩了平卢王,宫里不见得安全,催促我们速速离宫。”
――
霍清川在外臣进出的云龙门下等候。徐幼棠抱臂和他站在一处,两人不知在交谈什么,徐幼棠脸上显露出明显的暴烈杀意。
阮朝汐走出云龙门,周围耳目众多,两边并未多说话。
她当先走在前头,耳听到霍清川在身后低声告诫徐幼棠,“莫要轻举妄动。事还未传扬出去,先回青台巷。”
阮朝汐听在耳里,心里仿佛鼓点重重敲下,加快前行脚步。
几人前后出了宫,阮朝汐立刻开口追问,“出什么事了?今日西市口处斩顺利进行,难道还发生了什么其他意外?”
霍清川道,“今日的处斩确实顺利。但郎君那边……出了点事。”
平卢王的囚车提出昭狱,重兵看护之下直奔法场而去。荀玄微的车马晌午出宫,打算前往监看。
尚未到达西市口,车马竟被刺客尾随,于半路遇刺。
阮朝汐听着听着,小巧的下颌弧度连同肩头一起绷紧了。
京城被搅成了一团浑水,险恶至此。
才借着谋逆罪名要了平卢王的命,连一日都等不得,便有仇家恨不得即刻索了他的命。
她在西市口漠然观刑的时候,他或许就在不远处遇刺……
心脏被无形之手重重揪了一下。
“他在何处?伤得可严重。”
“郎君伤势并无大碍。” 霍清川看她脸色不对,立刻澄清。
“郎君出入有燕斩辰护卫。被人暗中尾随之事,早有察觉。只是郎君叮嘱下来,近期若有人行刺的话,是个送上门的极好的机会,绝不能放过,因此才有今日的――”
阮朝汐原本绷紧的神色,听了两句之后,起了微妙的变化,仿佛寒湖一夜入了冬。
她转身上了车,掸了掸身上浮尘,拢起裙摆坐下。
“出入被人尾随多日?行刺是送上门的好机会?我昨晚才见了他,一个字也未听他提起。”
霍清川安抚不成,无意中却捅了马蜂窝,眼看着眼前的乌亮眸子映出怒火,唇角不悦的抿紧,他尴尬地咳了声,又着重强调了一遍,
“伤势并无大碍。”
“人在何处?”阮朝汐打断道。
“郎君回了青台巷,今夜会有大动作。京城又要动荡,叮嘱我等速速接你回去。”
――――
赶回青台巷时,荀玄微果然提前回来了。
莫闻铮小心翼翼揭开染血的外裳,宽大的广袖博带袍里穿戴了护心镜。直刺心脏的一剑从护心铜镜上弹开,划过左上臂处,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割伤。
左肩处的衣袍褪下,露出弧度优美的肩胛,任凭莫闻铮处理伤势,他右手握笔,笔下如游龙,毫不迟疑在黄纸上疾书。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半敞开的雕花直窗棂外,视线盯着染血伤处看了片刻,又落在他波澜不惊的面色上。
里面交谈的人并未察觉她来了。
荀玄微把手中写好的文书合拢卷轴,正在叮嘱燕斩辰,“名单亲手交给萧使君,即刻搜查,相关人等今日就要拘捕归案。”
阮朝汐的视线往他左上臂的伤处转了一圈,已经层层包裹住,看不清伤势如何,只看得到血迹从白纱布上缓慢地渗出来。
短短瞬间,屋里的燕斩辰已经发觉了隔窗站着的人。
“郎君。”他往外指了下,低声提醒,“人来了。”
荀玄微立即放下笔,侧身挡了下,把左臂褪下的衣袍往上拉。正包扎到一半的上臂伤处连同裸露在外的肩胛处,一同遮掩在宽大的衣袍下。
“唉?”莫闻铮扯着染血的纱布急道,“伤口还未处置好。”
原本已经遮掩在衣袍下的手臂肩胛,被莫闻铮忙着包裹伤口的手挡了一下,衣袍扯开一道缝隙。
阮朝汐的眼力原本就极其锐利。
就在短短的瞬间,视野里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景象。她的视线凝住了。
屋内端坐裹伤的郎君,左边肩胛白皙光泽的皮肤处,隐约现出一处刺青。
尺寸不大,线条流畅,赫然是一只展翅翱翔的玄鸟。
――高门郎君身上,怎么会有刺青!
她原地怔忪片刻,撩起长裙,缓步迈进屋里。
荀玄微已经若无其事掩起了鸢尾蓝色衣袍。
不急不缓系起衣带的同时,温声和她说起闲话。
“阿般回来了。今日入宫,可见着梵奴――”
不等一句日常问候说完,阮朝汐已经站在他面前,抬手勾住了刚系好的衣带。轻轻一扯。
衣带散落。
青葱般的纤长手指,顺着衣襟勾开了鸢尾蓝色外裳,又褪去了才穿好的单衣。华美广袖袍遮掩的冷玉色肩头暴露在日光下。
微凉的指腹搭在弧度优美的肩胛处,顺着皮肤滑下,摩挲了几下刻意遮掩的玄鸟刺青。
“……”
荀玄微眸光垂下,罕见地沉默了一瞬,道,“出去。”
随身侍奉的莫闻铮、燕斩辰两个面红耳赤,忙不迭地退出去,砰一声关门。
针落可闻的寂静里,阮朝汐轻声开口道,“说说看,怎么回事。”
第125章
“玄鸟乃是标识。”
门户关紧,不相干的人都退出室外。荀玄微喝了口清茶润唇,放下瓷盅,开口解释。
“族中百年不成文的规矩,嫡系儿郎各自挑选不同的图纹,用于日常起居的物件上。祖父在时,按我名字寓意,列了几个图案让当时年幼的我挑选,我挑中了玄鸟。从此,我的衣裳用具上多绣有展翅玄鸟。”
轻描淡写解释完毕,修长指节探过来,点了点阮朝汐勾着衣袍不放的手。
“光天化日之下,衣不蔽体,成何体统?松手。”把褪下肩头的衣袍拉起,玄鸟刺青重新遮掩在宽大衣袍下。
阮朝汐手略松了松,“我问的不是这个。”
这边才穿好,那边阮朝汐又把广袖往上捋,露出上臂裹了大半圈、尚未扎牢的白纱布,比划了一下染血的长度。
荀玄微抬手挡住,刚说了句“皮肉小伤,不碍事――”阮朝汐啪一下把他的手打去旁边。澄澈眼中显出明显的怒意,脸上反而不显太多表情,形状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你再说一遍不碍事试试。”
荀玄微睨一眼她的神色,闭了嘴,顺从地起身,任由她引着去了软榻边坐下。
莫闻铮被赶去了门外,屋里没有传召,不敢自己进来,阮朝汐把长案上遗留的药膏和纱布拿过来软榻边,解开摇摇欲坠的白纱布。
提前准备了护心镜,单纯的一道左臂划伤,伤得确实不算严重。
荀玄微指着伤处缓声解释,“伤口长却浅,看起来是流了不少血,其实过三五日就能恢复了。阿般,你担忧的可是这个?放心,不……”‘不碍事’三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收了回去,他特意换了个句子。“不必太过忧虑。”
阮朝汐低头包扎,摇摇头,“我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横过上臂的一道割伤重新换了纱布,包扎完毕,捋去肩头的宽大广袖放下,完全遮挡了伤处,
指尖隔着布料点了点肩胛骨上方的刺青。
“为何会刺青?我梦到了刺青,三兄身上就有刺青。别说是巧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
她抿着唇,“是不是又和我们的前世相关?我想知道,如实地和我说。”
沾染着水气的微凉指尖被攥在手掌里,捏了捏。
荀玄微不置可否。“你梦到了什么,先和我说说看。”
阮朝汐靠在他肩头,回忆着,“玄鸟……巨大的玄鸟,展翅飞过头顶。我站在山头,眼看着山火烧起……”
胸腔震动,身边人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哪里是梦到了前世,只是做了个寻常的梦罢了。”
他亲昵地捏了捏柔软的脸颊,把话题岔开。
“刚才怎么想的,当着莫闻铮和燕斩辰的面,脱我的衣裳?那两个都是自小跟随的家臣不假,但家臣不涉内帷事。我当着他们的面被你脱了衣裳,以后他们眼看我们在一处,心里不知会想什么了。”
阮朝汐把不安分的手拨开。 “当街遇刺都不怕,被我脱件衣裳又怎么了?让他们看去,随他们想。”
荀玄微的视线瞄过来,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当真气得不轻。”
“别故意把话题扯开。”阮朝汐点了点肩胛处,“为何刺青?如实地和我说。”
“唔……你可还记得,我们初逢时,我有阵子病得下不了车?”
豫南山林中击溃山匪的车队,在年幼的记忆里占据了浓墨重彩的篇幅,至今记忆犹新。
“记得。”阮朝汐的声音舒缓下去。
“那时候以为你病了,还在想,二十岁的大人,怎么会连山风吹一吹都会加重了病势。后来才知道,你那时候身上带着伤。你父亲不喜你,想要阻拦你出仕,动用了家法。”
“父亲动用家法是一方面。但我当时正好也停了五石散。解散中途,滋味难捱,孔大医劝我想些分散心神的法子,把这阵苦楚捱过去。我便和他说,替我在身上刺只玄鸟。”
说罢握着阮朝汐的手,往肩胛处按了按,轻描淡写道,“就是这只玄鸟刺青的来历了。”
阮朝汐疑惑地蹙起了眉心。
“仅仅如此而已?”
“句句实言。可以指天发誓。”
荀玄微揽住身边依偎的人,侧躺下去,额头抵着额头。“好了,追根究底,砂锅打破了一只又一只,如今满意了?”
阮朝汐不怎么满意。
但今日从早晨出门,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感觉到疲累,拥住了面前郎君的肩头,忍着困倦睡意,“当真是句句实言?你说的话我都信了。”
“句句实言。”唇边落下一个轻吻,“自从桃林醒悟,从此洗心革面,在阿般面前绝不会再说一句假话。”
唇舌间攻城略地,起先还带着几分温柔分寸,逐渐侵略去了深处,搅动起水声。
阮朝汐起先随着他,逐渐被侵略得呼吸都乱了,攻势越来越放肆,四处躲闪不得,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是,不再说一句假话。碰着不好的事,直接瞒着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