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但太子其人……肖似乃父,从小就爱舞枪弄棒,不爱习文。
  崔氏被论罪族诛的那个月,太子身为学生,竟然一句求情的言语都未说,骑马架鹰,出城游猎玩乐如常,冷眼看着老师绑缚法场,大好头颅落地。
  甚至私下还饮酒相庆,“酸儒终有今日!”
  来自京城的确凿消息,被荀玄微一桩桩平淡提起,阮荻一桩桩听在耳里,手里的酒越喝越快,身侧的侍从都来不及斟酒。
  席间宾主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谈正事,阮朝汐耷拉着眼皮,困倦地盯着面前的空杯。
  专为她准备的拇指大的小玉杯,简直像是给小孩儿玩耍的器物。
  她昨晚上大半夜未睡好,只要一闭眼就要东倒西歪,为了在贵客面前不失礼,强忍着困倦找事做,往玉杯里一滴滴地倒酒,数到十六滴时倒满了整杯。
  阮荻喝完了整壶酒,借着三分醉意,开始侃侃而谈,谈起阮氏对出仕的忧虑,问起荀氏下一步的打算。
  荀玄微侧手支案,姿态闲适地倚在案边, “荀氏当家做主的是家父。荀氏下一步的打算,与其来我的云间坞问询,倒不如尊君去荀氏壁,当面询问家父更为稳妥。”
  阮荻已经喝了不少,醉醺醺摇头,“尊君礼数周到,清谈脱俗,呵,嘴里听不到一句实话。你荀氏‘双璧’美名传扬天下,家父曾经亲自去荀氏壁询问前路。尊君莫测高深说了一句,‘时局不明,何妨避世’。家父信了。结果呢。”
  阮荻嗤笑,随手拿起长箸,又叮叮咚咚地敲起玉碗长吟,
  “荀氏双璧,一个京城入仕,一个山间避世。好个未雨绸缪,左右逢源。落在虎视眈眈的平卢王眼里,只衬得一心避世的陈留阮氏不识抬举!”
  荀玄微噙着浅笑,耳听着阮荻大发牢骚,在山风流水声里怡然喝了口酒。
  “在下避世山中,至今两年有余。至于家兄的入仕么……倒不见得久长。”
  第二杯酒见了底。
  “说起坐镇历阳的那位平卢王,”荀玄微把空杯放在阮朝汐面前,另起话题,“距离云间坞七十里,发兵一日的路程。距离你阮氏壁也不过百里。你看此人如何?”
  阮荻冷嗤,“平卢王其人,野心勃勃,残暴嗜血。虽然顶着皇家宗室的威名,实乃山野屠夫!我不能与此獠共席!”
  阮朝汐的眼皮子都快搭到案上,脑袋挣扎着一点一点,身侧的荀玄微对着主客方向,谈笑间推了空杯过来。
  她瞬间惊醒,盯着空杯思考了一会儿,把十六滴酒水倒满的小玉杯推了过去。
  荀玄微正在说到关键处,“――我观此人秉性,不只有勃勃野心,亦有一颗博名望的功利心。他三次出兵攻伐坞壁,都是先刻意寻个由头,生怕落下师出无名的骂名。如此倒是露出了心性破绽。平卢王年少求名,名望便是其弱点。有功利心,便能以功利束缚之――”
  说到此处,随手拿起手边的酒杯,就欲沾唇。
  酒杯才端起几分,感觉分量不对,垂眸望去。
  阮朝汐趴在小食案上,侧歪着头,睡眼惺忪打了个呵欠。席间的人眼睁睁见她把正常分量的金杯从荀玄微的长案上扒拉下去,换了个极小的玉杯。
  第三杯了。分量减半。
  荀玄微哑然放下孩童玩耍似的小玉杯,换了清茶。
  阮荻看在眼里,拍案大笑,“好个阮阿般,倒是不惧怕你家郎君,酒量管得好。只是阮阿般,两杯酒就停,这是何时定下的宴客规矩?我竟不晓得。”
  阮朝汐坐直了身,实话实说, “新近才定下的。孔大医千叮万嘱,坞主病中不能喝酒,宴饮不能过两杯。”
  荀玄微举起手里的清茶,以茶代酒,相敬贵客, “孔大医叮嘱了一句不能多饮过量而已。阿般是个实心眼,连第三杯都不给。叫长善见笑了。”
  阮荻却从短短一句话里听出端倪,惊问,“从简,你病了?需要请出孔大医医治?怎地不事先告知我!病势如何?”
  他惊愕之下就要起身近前探望,荀玄微摆摆手,云淡风轻道,“季节变幻,不慎患了风寒而已。小病不足虑。”
  阮朝汐停了打呵欠的动作,浓长睫羽下的视线抬起,递过不满的一瞥。
  骗人。
  她虽然不懂医术,从外表的苍白唇色看不出内里的严重程度,但荀玄微在主院静养,喝了整个月的药,病势不见多少起色,孔大医每日诊脉还是那副摇头叹气的颓丧模样,她看得出,这次的病势并不像他自己描述的那么轻。
  但荀玄微在宴席上摆出一副坦然轻松的姿态,阮荻轻易便信了。
  这一顿夜宴,宾主尽欢。虽然没有丝竹乐音,但耳边山风阵阵,流水淙淙,夹杂着一两声空谷鸟鸣,极尽雅致。
  席间几句闲谈,阮荻得了准信,经由东宫入仕的道路并不通畅,阮氏只怕要继续在乡郡间归隐下去。
  他放下了心头一块沉重大石的同时,却又陷入消沉颓丧的情绪,索性畅怀痛饮,又高声唤来家仆,看他的意思,还想要服用五石散。
  阮朝汐一回生,二回熟,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阮荻却又自己放下了手。
  “哎,昨日山中狼狈,今日算了。”阮荻想起昨日山里横冲直撞的野猪群就心有余悸,自嘲地笑了笑,冲阮朝汐的坐处招招手,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
  “多亏阿般耳聪目明,树上一句放声高喊,救下了阮某性命。不多言谢,这块玉佩你且拿着。”
  阮朝汐坐在原处,不知该不该起身,抬头去看身侧坐着的荀玄微。
  荀玄微冲她点点头,轻声叮嘱,“去吧。记得道谢。”
  阮朝汐起身走近阮荻。几次宴席接触下来,她发现这位看似高傲无礼的阮大郎君,其实性情极为疏旷随性。对不喜欢的人以鼻孔轻蔑对之,对喜欢的人倒是关切。
  阮朝汐刚走近,就被阮荻把玉佩塞进手里,“此玉佩是我随身信物,身边亲近的人都识得,你收好了。以后若有难处,可以拿着玉佩投奔阮氏壁。”
  造型古朴的白玉配饰,半个手掌大小,四角雕刻莲花,搭配着青金色的长绦子,入手温润细腻,显然是随身日常把玩的爱物。
  阮朝汐摩挲了几下温润的白玉,谨慎地握在掌心里。
  宴席到了末尾,宾主尽欢,阮朝汐跟随起身,荀玄微挑了最亮的一盏灯笼给她,仔细叮嘱,
  “下山道青苔湿滑,当心脚下。疲乏了回去早些歇着。”
  阮朝汐提着灯笼,暖黄灯光映亮了脚下的山石道。
  她下去几级石道,又停步抬头,看了看头顶天色。
  月如弯钩,斜挂山涧崖边。正值初更天。
  宴席举办得圆满,宾主都心情不错,或许是开口求情的好时机。
  昨夜燕斩辰的事,沉甸甸挂在她心里,已经一整天了。
  燕斩辰其实和她并不熟谙。白蝉昨夜提醒她,别多想,也别多问;杨先生今日看她情绪不对,也私下里和她说,此事与她无关,谨言慎行,少做少错。
  但昨夜燕斩辰哭得太惨,人太过凄惶,她心里有个坎过不去。
  她回身望向荀玄微站在山道高处的身影,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一道瘦削身影从月下山林的枝头高处攀下,无声无息地落在荀玄微身前,俯身拜倒行礼。少年腰佩长剑,身穿利落贴身的窄袖F褶袍,眼皮还隐约肿着,赫然是燕斩辰。
  阮朝汐吃惊地盯着他。
  “宴席已散,仆送贵客下山休息。”燕斩辰低头询问,“郎君若无吩咐的话,仆去了。”
  荀玄微平淡吩咐下去,“好好看顾阮郎。”
  “是。” 燕斩辰俯身大礼郑重拜下,迅速起身。
  阮朝汐眼睁睁瞧着燕斩辰跟随阮大郎君下山,少年背影很快消失在山道尽头。
  “燕三兄……”她忍到如今,还是问出了口,“下山护送贵客休息,还会回来的吧?”
  荀玄微沿着石阶缓步下山,笑看她一眼。“他是荀氏家臣。人不回来,难道要追随贵客去阮氏壁不成。”
  阮朝汐长呼一口气。心肺尖从昨夜就隐隐堵着的地方倏然畅快了。
  燕斩辰虽然犯了错,但坞主为人温和大度,果然宽宥了错处,没有把人冷酷地驱逐出去。
  她嘴上没说什么,但脸上浮现出细微的高兴神色,两边脸颊各现出一个浅浅的笑涡,人往前蹦跳着走了几步。
  荀玄微看在眼里,失笑,“你和燕斩辰并无甚交情。他留在坞里,你怎的如此高兴?”
  说到此处顿了顿,若有所悟,“难怪你刚才宴席间困倦。昨夜他在主院闹腾,惊扰到你了?”
  昨夜燕斩辰哭到声嘶力竭的场景,阮朝汐已经不愿再想,名贵的玉佩扣在手里,青金色的长丝绦随着步子甩来甩去,只简单应道,“认识了好久的人,能见他留下,总是好的。”
  燕斩辰留下了,她心绪稍安,心底深处横亘了整日的另一个疑问却按捺不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昨夜燕三兄哭得好生凄惨,求见了好久。坞主当时……不在主院,不曾听见,对不对。”
  荀玄微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招手示意她过来。
  阮朝汐原路跑回他身侧,荀玄微接过她手里的玉佩,把金青色的长丝绦仔细理顺了,指腹拂过温润光华的白玉表面。
  “旧玉表面光滑柔腻,是日夜随身携带温养的缘故。山中开出的新玉,都没有如此细腻的质地。”他展示掌心的玉佩,“阿般可听过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
  这句话听来耳熟,阮朝汐思索了片刻,“书里还没有学到,不过杨先生说话时提起几次。说的似乎不是玉本身,而是借指人。”
  “不错。玉需雕琢打磨,人更是如此。”荀玄微携着阮朝汐往山下主院处走,缓声解释给她听。
  “燕斩辰武学已成,心性还需磨炼。以玉喻人,他便是山中开出的一块新玉。如今打磨成器,可以大用了。昨夜打磨中途,意外惊扰了阿般,是我未思虑妥当,下次会留意些。”
  阮朝汐:“……”
  荀玄微的一番话,幽深迂回,意有所指,似乎回答了她的疑问,又似乎什么也没答。
  跟随下山的后半截路,她没说话,心里乱糟糟地琢磨了好一阵,琢磨来琢磨去,却更加困惑混乱了。
  玉不琢,不成器。这句话本身是极有道理的。
  然而。玉是玉,人是人。简单的‘打磨’二字笼统带过……似乎有哪里不对。
第18章
  阮朝汐接连两夜睡得晚。正是渴睡的年纪,大清晨地被葭月的敲门声惊醒时,人猛地坐起,几乎是懵的。
  “阮阿般,快起身。”葭月在门外催促,“阮大郎君今日告辞出坞,临行前要见你。郎君叮嘱你换身干净袍子去。”
  阮朝汐被领去了云间坞的正门。
  直插云霄的两扇包铜大门,左右缓缓敞开,露出前方下山石道,头顶湛蓝的天空。
  阮氏的车马绵延数十辆,已经在门外整装待发。
  荀玄微在坞门下送别。他今日换了身自在随意的曲领广袖霁色袍,脚踩木屐,从正堂亲自送出了坞门,和车边站着的阮荻对话惜别。
  阮朝汐走近了几步,两位郎君同时瞥见了她,停下话头,阮荻笑着冲她招招手,“昨日赠你的玉佩呢,怎不见你挂起来。”
  阮朝汐谨慎地往衣襟里探,从几层里衣的贴身处,把玉佩极小心地掏出,双手奉上。
  “玉佩珍贵,挂在身上怕掉了。”
  阮荻哈哈大笑,“不怕,掉了再送你一块新的便是。昨夜酒喝多了,有件极重要的事竟然忘了问。”
  他当面问起阮朝汐父亲一系的出身来历。
  阮荻这回真正上了心,除了父族的郡望,亲友,幼年时在司州的住处和见闻,阮朝汐凭着记忆一一答了。
  最后细问起阮朝汐的母族来历时,阮朝汐刚答了句,“阿娘姓李――”
  荀玄微接过话头道,“她母亲殁在豫南山林。是我替她母亲收敛的尸身。最后遗留了少许随身物在我处,等下遣人送过去给你查验。”
  阮朝汐一怔。
  她阿娘只遗下了半幅衣袖和一根木簪,都收在她屋子里,其他还有什么遗物?
  她还在困惑地思索着,那边阮荻已经道了谢,继续和荀玄微说话:
  “阿般的父亲雅通文墨,家中有藏书,确实像是士族出身,有五分可能是司州旁支的阮芷。只是两边断绝来往已久,不知通婚情况,仓促间查对不得谱牒,阿般年纪又小,太多事记不分明,眼下不能确认。”
  “倘若真是我阮氏族人,我定然不会放任阿般沦落到为人仆役之窘境。从简,再给我些时日可好?等我回去调阅谱牒,派遣人手去司州寻访,两边细细地核对。”
  荀玄微噙着浅笑,并不多说什么,最后听到‘为人仆役之窘境’几个字,视线往阮朝汐身上轻飘飘转了一圈。
  阮朝汐果然从思索中惊醒,出声分辩,“阮大郎君,我和阿娘被山匪劫掠,坞主半途撞见,好心收留了我。我并未一张身契卖了自己。”
  阮荻抚掌喜道,“那极好!既然还是自由身,你索性随我去阮氏壁罢!”
  阮朝汐不肯去。
  一来,她不舍得云间坞。
  二来,她在屋里已经屯了十八个饼子,未来还能继续屯饼子。荀玄微性情温和,她如果打算要走,当面告辞应该就能走了。
  她这几日旁观下来,阮荻为人虽豁达疏旷,但性情可不像荀玄微那么好说话,行事颇有几分高门郎君常见的独断意味。
  瞧瞧现在,不过两句话功夫,阮荻兴致起来,扯着她的衣袖就要随车把她带走。
  她父亲有五分可能是阮氏司州旁支子弟,万一不是呢。
  阮大郎君失望恼怒之下,给她定个冒姓攀附的罪名,她岂不是要在阮氏壁里沦落奴仆,以后就再也由不得她自己了。
  阮朝汐年纪虽然不大,经历的事不少。瞬间便想清楚了,坚决摇头不走。
  荀玄微站在车边,耳听着他们拉扯,唇边噙着清浅笑意,悠然去看东方喷薄而出的一轮朝阳,映红了天边卷云。
  一来二往,最后才出声替两边说和,“依我看,不如将阿般留在我处教养着,长善这边遣人去司州查证。消息确凿之前,我这处把阿般日常的供养饮食先往上提一等,当做暂住的阮氏族人待遇。等身份确认了,自然可以将阿般堂堂正正接回阮氏壁。若是谱牒对不上,此事便就此罢了。”
  阮荻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再没有更妥当的法子了。“如此太麻烦你。”
  “何来的麻烦。”荀玄微悠然道,“阿般一个十岁的小童,吃穿用度又能有多少。我院子里已经养了几十口,左右不过多添一副筷子罢了。”
  两人当着众人击掌三下,郑重约定此事。
  阮荻原本已经登上牛车,又转回来,俯身把自己赠送的玉佩亲自系在阮朝汐的腰带间,抬手怜爱地摸了摸她头上的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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